方明转动着手指,一枚一元钱硬币听话地在指背上翻来翻去,好像他的手指是强磁铁。从他走进审讯室,到现在,只说了两句话:“你就是白兴。我不认识你。”他只是用眼角的余光盯着白兴,好像那两只眼睛是一台核磁共振扫描仪,可以把白兴的内在扫的一清二楚。
白兴背靠在椅背上,眯起了眼睛。他没有答方明的话。也是,方明本来也没有问,只说了两个陈述句。一件摆在桌子上的事实,是不需要语言的。他从眼缝里观察着方明,看着他手指背上翻动的硬币,心里暗暗计算着硬币从食指到小指的时间。7秒,这是一个正常的频率。接着,那枚硬币在中指那儿稍微停了一下,好像在滚笼里奔跑的松鼠终于要思考一下奔跑的意义,接着并没有思考清楚,就又开始了奔跑。
“11秒!”白兴轻轻说了一句。
方明愣了一下,指背上的那只“松鼠”停了下来,竖起了耳朵。
“11秒。”白兴重复了一遍。
方明把硬币收起来,放进裤兜里。笑了。说: “你很紧张呀。”
“不……”白兴摇摇头。
“聪明反被聪明误。你说出我硬币转动的时间,是为了故意表现出一种轻松的样子,”方明把“故意”咬得很重,好像拳击运动员向前伸出去的直拳,“这是在表演。而表演的目的,在于掩饰。”
方明并不反驳,转过头看一旁的记录员,看了几秒,才对方明说:“谁又不演戏!政客演给老百姓看,下级演给上级看,恋人演给恋人看,父母演给子女看……演是常态,不演是变态。或者有些人自己以为自己不演戏,却要演给自己看。证明,是演戏的初衷也是演戏的目的。其实证明,是人自身最无力的表达。”
“你再证明什么?”方明突然问。
“恐惧!”白兴盯住了方明的眼睛,两个字像两记重拳,带着风被撕裂的声音,直冲方明。
“是你给别人造成的恐惧!”方明提高了声音。两个人无形的拳头在空中相撞了,无声暴烈。
“我不是上帝,给不了别人什么。我只不过是把他们心中的恐惧唤醒,让他们认识到平静安逸都是一种假象,恐惧才是真实的生活。就像梵高的向日葵。”
“狡辩。这种恐惧是你强加给他们的,他们的生命,他们的财产,他们的生活,都因为你的爆炸而受到了威胁。”方明几乎想把白兴的脸撕开了。
白兴轻轻地笑笑,眼光里满是可怜,说:“前面的两起爆炸,没有一个人会死。”
方明吃了一惊。
“但人无不在恐惧之中。”白兴淡淡地说了一句。
方明笑了,从裤兜里掏出那枚硬币,于是,小松鼠又开始奔跑。
“有太多的恐惧了,从生到死。每个婴儿一出生,就掉进了恐惧的漩涡,一生都在恐惧中挣扎。儿童害怕失去父母的爱和同伴,少年害怕未知的死亡和神秘的力量,上学时害怕成绩,恋爱时害怕变心……”
“你的童年可真不幸。”
白兴要说的话被方明堵回喉咙里了,他低着头,一会儿才接着说:“没有谁是幸运的,就连那些看起来风光无限的人,也是一样。比如一个前途无限的警察,却时刻都担心自己妻子的外遇。”
“叮”的一声,方明手指间的硬币跌落桌面,滚动起来。这种滚动声在寂静的审讯室里听起来,就像一台五十吨重的坦克在耳蜗里碾过,“轰隆隆”地要碾碎一切。
方明盯住了白兴,眼睛里火光闪闪。白兴迎上了方明的目光,像一堵巨大的冰墙。
几分钟以后,方明站起来,出了审讯室。外面,董志鹏一直在等着。一看方明满脸的凝重,就拉着他到了自己的办公室。
办公室里,已经一屋子的人。
方明看看大家,开口说:“这个人不简单,是我所见过的里面最厉害的。”
董志鹏抽两口烟,说:“你这话到提醒了我,下个月七号,中央要到我们这里调研,是不是与这个有关系?”
董志鹏的这句话让办公室里的气氛骤然凝重,人民不再说话了。
董志鹏把一支烟抽完,开始部署:
一、成立专案组,方明任组长。刑侦大队队长胡正炳任副组长。胡正炳负责抽调组织人员。
二、不要等了,立刻像省厅汇报。
三、桥东分局立刻调查白兴的所有资料,要把他的祖宗十八代都翻出来。郝局长负责。
四、立刻汇总分析两次爆炸案的现场资料,一根头发也不要放过。左小龙负责。
五、继续加强对白兴的审讯,方明负责。
六、走访白兴的住宅区、工作单位,深入了解白兴的情况和背景。尤其注意有没有海外背景。顺风路派出所负责。
七、开始清查全市各有爆炸物的单位,搞清爆炸物来源。胡正炳负责。
八,采用五小时汇报制,各负责人每五小时向我汇报,临时情况临时汇报。
九、通知交通大队,密切注意各交通枢纽的管控排查。
布置完毕,董志鹏环视大家,问还有没有要补充的。方明这时抬起头来,说:“白兴这个人,思维非常的逻辑。可是有一句话,却不合逻辑。我再想,他说这句话的意思是什么。”
“那句话?”董志鹏急忙问。
“梵高的向日葵。”方明说完,看看大家。大家一时摸不着北,都不说话。
“你的想法呢?”董志鹏问。
“我觉得这是一个暗示,但含义还不是很清楚。但我想,他的目的在于制造恐惧,那么这句话也一定和制造恐惧有关。”
“是不是柏霖大厦?”左小龙突然说。得到了董志鹏的示意,他接着说:“柏霖大厦这几天正在举办一个画展,主题标志就是梵高的向日葵。”
董志鹏赞许地冲左小龙点了点头,接着指示左小龙会同消防部门立刻去柏霖大厦彻底排查。左小龙高兴地答应一声,起来要走。
“等一下。”方明举手,示意左小龙停下,站起来对董志鹏说:“局长,我认为我和左小龙一起再审一下白兴,这样可能会有所突破。”董志鹏点头,方明就同左小龙走了出来。
审讯室里,方明和左小龙坐在白兴的对面,书记员坐在墙角。
“说吧。你一定还有要说的。”方明掏出硬币,却没有再翻,用硬币边缘在桌面上划着,“呲啦——呲啦——”声音一波波传荡开来。
白兴看看左小龙,笑了,说:“表象和内心之间,按照协同或背反来运作。你们”他说这话时,盯着左小龙,“你们的表情说明已经有了重大发现,你们坐在这里的目的,就是要从我这里得到证明。嘿嘿,当你以为自己发现时,就已经错过了。”
“不就是柏霖大厦么!神神鬼鬼的。”左小龙忍不住,说。
“34层,每层76个房间,你们怎么查?”
这句话把左小龙鼻子里的粗气一下子堵了回去,左小龙说不出话来。
突然,方明一把拉起左小鹏,拉开门就跑了出去。一直跑到董志鹏办公室,进门就说:“局长,我们快,6点十分。”董志鹏还想问,方明已经抢先说了:“没时间解释了,我们赶快去柏霖大厦。”说完,拉着左小龙就走。
董志鹏虽然不明白怎么回事,但从方明的表情中,也看出了事态的紧急。看着他俩出去,立刻给武警部队和消防大队挂电话。
“现在是5点37分。”董志鹏自言自语,紧张地盯着表盘,上面秒针的每一次振动,都揪心震肺。他额头已经沁出了一层细密的汗,而他一点儿也不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