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从不知什么时候开始,我便与世界脱离,只身一人。
1.
“你说人为何生死。”
她手里揉着辫稍,坐在悬崖边上晃着腿,看着远处太阳坠入山涧,一脸天真烂漫却问一个这样……这样难以解答的问题。
“没什么为什么。”
我只能这样回她,因为我不知道。
“为何没有为什么。”
她像说陈述句一样飞快地抛出第二个问题,我懵了。
“小呓,我问你,为何凡事你总要问个因果?”
我挪到她身边坐下,忍着眩晕不看前方,侧头看她被夕阳映红的脸。
“因为有因果这世界才存在呀。”她一本正经地回答,我张了张口,却说不出可反驳的话,只叹口气说“好吧”,磨蹭着逃开悬崖边。
“唉,你还没回答我。”我闻声回转,看到起身的她背光站在悬崖边际,看不太分明神色,只有眼眸明亮而认真。
“我不知道。”我摇摇头,回答得直白,“或许你可以自己找找答案。”
她偏头想想,点头,“有道理。”
我也点点头,“那好,你找到答案记得告诉我。”
“那当然。”
她依旧陈述的语气,却感觉说得斩钉截铁,说着笑了一下,似乎比包裹住她的夕阳还灿烂。
我大概永远不会忘记的就是这一段了,那时不过六岁的我还不知道,这是我们前半生里最后一次见面。
后来,你说后来?
后来啊,再遇到她的时候是在一个温暖的冬季,暖冬无雪,枯枝干裂,她的出现和消失一样突然,就是清晨我从屋里出来,她便在那里了,像是从未离开过。
“小呓你在做什么?”刚睡醒迷迷糊糊的我根本没觉得哪里不对,就揉着眼睛自然而然地问她。
“你还认得我?”她起身,看着我,难得用疑问句发问。
“我……”我听着不甚熟悉的女声才恍然明白过来,愣愣看向她,是的,变了,她的变化很大,毕竟十五年左右过去,如今她该是二十岁了,初成熟的女性总带着甘露一样清润的味道,但和孩童那种透彻的甜蜜又是截然不同,哪怕她的甜蜜比常人淡了太多,也不能和如今的气息相比,毕竟,她长大了。
但我就是认出了她,哪怕是迷蒙间突见。
“果然呢。”她轻轻笑,依稀有曾经小女孩的模样,“就像我见你也一点都不意外一样,安溯。因为相通所以无隔间。”
“所以,你是来告诉我你所探究到的答案的吗?”我呼口气,也微笑着看她,清醒起来的头脑因为她这句“因为”而翻找出记忆:
十五年前的第二日清早,我如今日一般从房里出来,看到她丢在门前的信封,才知道她说要去找答案于是连夜收拾行囊走了,族里翻天覆地找了她几天,全无结果,无奈放弃,更何况她说她找到答案就回来,那她一定不会食言,毕竟她是族里仿若拥有言之灵的女孩,她若想说的话,几乎全部出口成谶,时年五岁却被一些人信若神明。
可我不信她,我只觉得她是比别人看得透摘得清罢了,她说的我也看得到,但我不想说不愿说,装作什么都不知道。
不过后来不知何时被她发现了,于是意外地成了好友,意外地说了那些话,意外地她离开了。
如今她既然回来,便不该是没找到答案,我该如往昔一般听她说才好。
“你还记得问题吗?”沉默一会,她问。
“记得。”我当然记得,我让她去自己寻找,我何尝不在找呢,问为何生死几乎就像问世界为何存在、甚至是世界何时消亡一样,这些年,我想了很多,却只有一个想法盘桓不去:“这问题,无解的吧。”
她竟然没有接下去,只是沉默以对。
我被她的沉默砸晕,只得硬着头皮继续说:“若问这,无非‘不得已’三字而已,不得已来,不得已去,不得已生死存亡……”
我话音未落,却见她一把捏向身旁的一只羊,利索地卡住它的咽喉,作势要拧断它的脖子,羊一惊一愣一挣扎,她却又突然放了它,羊惊魂未定地跑了,她看看手,看看我:“刚才的生命在我手里。”
“嗯对的。”我点头
“我一念间它便有了生死之别。”她直直看着我。
“对嗯没错。”我似乎知道她会问我什么了。
“那你为何说是‘不得已’?”她低头仔细擦拭着手指。
我抬手指指远处的羊:“你不是它,对它来说,生死便是不得已。”
她沉默地看我,又看看羊。
“那如果我自寻死路?”
“妄图结束不得已的生。”
“如果我努力地活?”
“妄图阻止不得已的死。”
“为什么不是我主导了死和生?改变了其中的不得已?”
“因为你无论求不求生死,它都在那里,永远存在。”
“……”
又是沉默。
“为什么只有这个是永远呢……”她突然间神色黯然,我恍然,这些大概也是她所想到的吧,而现在这个才是她不知道的,而我……“我也不知道。”我轻轻说。
难得的,她没有追问下去,抬头环顾了下四周,问:“怎么没有人出来。”
“因为这里只有我一个人了。”我平静地回答,“在你离开的第四年,东南的大族因大水迁徙路过此处,烧杀抢掠血流成河,仅剩的数十人被当做奴隶,为了他们补充食水而劳作,等他们走的时候,带走了壮年人和女子,剩下老人和我这一个半大又瘦弱的孩子。”我自嘲地看看自己,说来这副身子骨也就那一次帮了我,“再过近十年,就只剩下我一个人,你看,打理得还不错,是吧。”
我们这样的小族在这样一片大陆上几乎处于生物链底端,在没有威胁的时候富足安详,在有危难的时候最先灭亡。小,是它存在的条件也是它消亡的缘由,就像如今,这里与其称作一个小的部族,不如称作是我一个人的家更切合实际,不过还好我有能成群的羊和足够的生活必需品,或许都能算是这片土地比较富裕的人了。
“那你留在这做什么,人类毕竟需要群居。”她拨旺炉火,坐在一边,把衣襟紧了紧,就算是暖冬,寒风也还是够凌冽的。
“看我,不就说明不是必需的吗?更何况,你说要回来,我走了你去哪里找。”我把切好的茶丢进壶里,又加了些炒面进去,“甜的?”
“咸的。”她看看我,“那看来也真是阴差阳错把你留下,否则我找不回来。”
“啧,盐巴这么珍贵的东西。”我瞥她一眼,“怎么会,没有我自会有其他人的,你不知道族里的事,因为我在,那要是无人存在,你就自然会知道族里的事,不是吗?”
“或许有理,那你为何不走,按你的说法,你就算走了我也找得到你。”
“终归不需离开,何必为了被寻找而离开。”我轻轻搅动着奶茶,“将简单的事变复杂,是愚蠢之人才做的事。”
“所以一切只要顺其自然便是了?”
我手下一顿,她还是像原来一样,喜欢提这样……这样难以回答的问题,可我这次说,“是啊,顺其自然不好吗,未来的安排,时间都知道。”
“不好,时间什么都不知道,它只是一个载体。”她盯着火堆,有点愣愣的。
“嗯?”她的声音太低我似乎没有听真切,随意地回了句,专注着手下没发现她有什么异常,等我端奶茶给她时才发现她已经抱着膝在火边睡着,而这个时候我才好好看了看她,也才想起,我根本连她这些年发生了什么都没问。
曾经我以为是她冷血,可如今又到底是谁冷血呢。
2.
“我是云呓,是北边小部落的孩子,想往王庭去,能请您带我一程吗?”
那段时日,这一句话我已经重复了许多许多遍,有时会有人来询问几句带我一段,更多的时候是冷漠地走过去,仿佛我不存在,偶尔有人来调侃时,我就安静地挪到道旁的兵士附近,把自己缩成一个小团裹在斗篷里面不说话。
这片土地里唯一的好处是这里是孩子的天堂,没有任何人会为难一个小孩子,他们相信人本性的纯良,相信善意的相对会是最好的成长导师,所以一个小孩子在外的行走可能没有一点点危险。
但是,从族里到王庭,大约跨越大半版图的路上,我都小心谨慎地保护自己,慢慢前行、获取食物、赚得衣物,因为,成长为所谓恶人的那些人多半会将他们曾经遭遇的过往赋予他人,理论上的安全并不能让我忽视自保。
或许你说我太悲观了?不,并不是,适当的悲观是最好的保护罩,我眼看着纯真的孩子被骗走,然后在阴暗的角落进行丑恶的交易,我记得那时躲藏起来的我颤抖着捂紧嘴,怕恐惧让抽泣和眼泪一起流出,要努力把自己的存在感降到最低。
因为看到过黑暗,挥之不去的悲观让我免受伤害。
而同时,体会到无助的我会不由自主地想,我真的有必要离开家族,去王庭那个有闻名天下的智者存在的地方寻找答案吗?
还是有必要的。
我算算自己的年纪又看看空旷的野地,在心里这样说。
那年我五岁多,一个人离开,在路上游荡了四年有余,快十岁那年终于踏上了属于王庭的草甸,走进那个远比他处富饶的城池。
我终于与智者咫尺之遥。
很少出现的喜悦充斥着我的胸腔,撞击着我的心房,我想去倾诉想去表达,想和安溯甚至每一个族人分享,或者随意一个我认识的人都行。
然而,这是第一次,我体会到什么是孤独,什么是想念。
来到王庭的第一日,我陷入深深的自我厌弃之中,我倚靠着无人处的城墙坐了一整天,看着天光变亮又变暗,远处的人声从熙攘到静默……看得忘掉自己是谁是什么在哪里,然后试图用无限大的空寂去驱逐这烟雾一样的情绪。
可是夜色让我功亏一篑。
我疯狂地想念那个温暖的家族,想念满地牛羊和日暮下的炊烟,想念每一个人,想念那个安安静静的男孩子,想念他透彻的眼睛……
想念变成一种莫名力量捏住我的咽喉,我像溺水之人一样沉重而费力地喘息着。
“你是生病了吗?”
突然响起的一声询问让我骤然回神,胸腔猛然被填满的沉闷感让我不得不闭上了眼睛。
“喂,跟你说话呢,你生病了吗?”
我感觉到一只手靠近了我,本能地想躲开,可大概是坐了太久,一下竟没能移动自己的身体……那人的手顺利抚上我的额头。
“拿开。”我开口,声音干涩,不由轻咳几声。
我眯着眼看去,看到一个精致的小姑娘安静而认真地看着我,眨眨眼:“没热呀,每次不舒服母妃都会这样做的呀……”
王室的孩子,无忧无虑的成长,单纯天真不谙世事,有……利用的价值。我在心里这么评价她,最后一条犹豫一下才添上,于是我干脆舒一口气,放松了全身。
“因为病不只有发热,草民很冷,可以请公主帮忙吗?能收留草民吗?”我直白地开口,“草民是从北边小部落走来的,已经……无家可归了。”那时的我不知道在说这一句时灭族的惨剧已经真真切切地发生,只是之前的孤独与凄凉深深把我埋没,恍惚之间只觉得就是这样没错,于是便说了。
“你怎么知道我?”她讶异,我只是尽力地笑着,并不去答话。
最终如我所料,她带我回去,我如愿做了她身边的侍女,只不过我原想借她靠近王庭去获得面见那位智者的资格,可最终却就这么安安静静呆了七年。
因为我慢慢地发现,那个所谓智者,根本就不存在。
民说,丰年重赋,担不起,当何如。
不久智者向普天的民说,当欠收之时轻赋税,是恩德,恩当有报。
民感恩戴德,心满意足地活。
民说,此生贫苦,为何有王孙坐享荣华。
不久智者向普天的民说,上苍有示,给予王族莫大的荣耀,最尊贵的血脉让他们给这片土地带来不竭的富饶。
民感恩戴德,心满意足地活。
智者说,一切所有皆是上位者的恩赐,一切所失皆为对上位者不敬的惩罚……
“什么跟什么嘛,骗子。”小公主坐在花园里,这么评价,“有谁见过智者嘛?”
我语塞,那是成为她侍女的第二年,我第一次问她有关智者的问题,半晌,我问她:“那公主您见过智者吗?”我想王族总会见过智者尊容吧。
她诡秘一笑:“我不用见他,他就在我们周围。”
我一瞬间想到的是她就是智者,但是……不对,不对……若她是智者,她在之前又是谁呢?明明她还没有我大。
“你猜猜看?”她双手拄着下巴,眯着眼笑看我,“毕竟你那么聪明。”
我垂眸轻笑,这后半句我全当是讽刺了,来到王庭后我只觉得自己无助,我在王庭中人的眼里大约和族人在我眼中一样——是透明的。
每一个人都高深莫测,每一个人都审视地看你,像是被赤条条地摆在他们眼前;每一个人都软硬不吃,每一个人都提防地对待你,像是看着洪水猛兽,只要表现分毫的敌意,他们就要随时置你于死地……
每时每刻的危机感让我不知所措了很久,直到她说:“放轻松,你像他们看待你一样看待他们就好。”
我豁然开朗。
模仿是融入新环境的重要手段,聪明地模仿是进入新环境的首要信条。
我暗暗地这样告诉自己,然后把自己伪装得和他们一样。很累,但又很轻松。
因为悖于本性,所以累,因为摆脱了他人的视线,所以轻松。
但我还是不够聪明,不会迂回地前行。
就像她问我,猜猜智者到底是谁。
“我猜不到。”我只能这样直接地告诉她,她悻悻说了句“无趣”,不愿再说下去了。
而我想明白答案,是在小公主的婚事之前。
我知道她和一个官家的少爷颇有私情,而今,她却被要求带着王庭的祝福远嫁他国。每天轮番来劝说的老臣念念叨叨着国家大义民族危亡,她本就是个爆竹脾气,瞬间就炸开了花:“难道这江山千秋万代都在我一人身上?那为何我不是神授的天命,为何我不能给自己幸福?”
说不过她的老臣如潮水退去,她颓然坐在桌边,“云呓,你还关心智者是谁吗?你还想见智者吗?这些年你都没问了。”
我说:“见过了,当然不念了。”
她疲惫地笑:“是啊,见过了。云呓,你还信这个国家吗?”
“信。”我轻轻回答。
“为什么呢。”她亦喃喃。
“蚂蚁会理会人的变迁吗?”我沉默一下开口。
“不会。”她偏头看我,一脸疑惑。
“我们就如蝼蚁看人,那是不可阻挡的力量,是不可抗拒的外在,但他的变迁与我们无关。”
“真冷漠的关系啊。”她闭上眼,叹道。
“世界本就冷漠。”所以才有了情。
我看着她,没有说后一句,因为我怕自己又想起那个沉静的男孩子,没有找到答案的我,该怎么回去见他。
“帮我逃离这场源自政治的婚姻,王族的荣耀与我的生活来说,一文不值。”
这就是我为她做的最后一件事了。谋划之后逃亡,兜兜转转快一年躲避追兵,答应在一切平息之后,她与那少爷过安乐日子,而我便重获自由。
然而时间总是开着各种各样的玩笑——少爷在逃亡的途中接到他家中的消息,说是交了公主出去便保他此生荣华依旧,只要交出公主全了王庭的颜面,条件几乎随他所欲。
于是他便交了我们的计划出去,一网打尽不费吹灰之力,随后公主以一死为抗争,我趁乱逃出,又一次进入游荡的生活。
时间,真是什么都知道。
等我又见了很多人很多事,我依旧迷茫,却又被思念缠身,一个人的世界越发烦躁,常常在脑海深处催促我回到族里去。
我有一天终于放弃了与思念的战斗,服从地往那个记忆中的地方走去。
3.
“所以你这么就回来了?”话一出口我便觉出不对,可又不知是哪儿不对,再看她,她果然低下了头,轻轻嗯了一声,便不再作声。
现在是她回来的第三天,我终于想起去询问她这些年的概况。
然而讲出来的故事,总是无趣的。但寥寥几笔带过的事,或许还隐藏着自己不愿公之于众的伤疤。
比如去王庭的路上,比如从王庭回来……行走在路上的事,从来不是动听的故事。
可是奈何我懂得却不能感同身受,我理解却不知怎么样出言安抚,置身事外的“我懂”大约会让她觉得敷衍吧,事不关己之时,是内心不由自主的高高挂起。
我抬手想摸摸她的头,却又犹豫着停下,就像多年前一样,哪怕之后她告诉了我所有她对我的感情,我还是这样,我总觉得我和她之间有一层莫名的隔阂,或许是太过相似,或许是她体会到的我并不能明了。
我和她沉默相对,许久,我起身:“小呓,所以你兜转许久,却是我说给你了答案。”不过我还挺想知道别人是如何说的啊,好可惜。
“是啊,安溯。”她喃喃,“我想这就是命运吧,我的问题,你来解答。我看得到的未来里。只有你一直在。”
她抬头看我,幽深的眸子里有我看不懂的东西。
……
转眼黄昏,日头一跳一跳地往地平线下躲去,我疲惫地仰躺在草地上,她在我身边沉沉睡去。
“所以,在一起吧。”
“嗯?”
“既然这个小世界里只有我和你,那就在一起吧。”
“……”我沉默。
“好。”许久后回答。
她还是那样,喜欢提出让我无所适从的要求,比如以前让恐高的我在悬崖边陪她,比如她悄无声息不辞而别,比如现在……
然后呢,还能有更好的选择吗?我沉默的时候这样想,然后告诉自己,这大概就是目之所及最好的选择了。
是的,她是我权衡之后的选择。
生命是一件神圣的事情,所有的故事都在选择之后发生,或许曾经的时与空就是因为这些选择被划的支离破碎,但是没有这些选择,那世界又将是多么无趣。
我侧过头静默地看她,有些僵硬地把她揽进怀里,沉睡的她安静又自然地把头搁在我的肩窝,远处的夕阳猛地收起最后一线光明,黑夜降临。
【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