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手》
当时就有个想法:一个老头子、一个老太婆,发展出一段暮年之爱,在儿女面前“为老不尊”,这个脸怎么拉得下来?到底两人要怎么相处?……越想越有意思,因为两老的态度就能引发出许多趣味。我一直对练太极的老头儿很有兴趣,有好几个点子,都跟这种老头不同的处境有关,《推手》只是其中之一。大概是因为不知何时起,我常坐在家里练闷气,像个老头子。
我也蠢蠢欲动,心想《推手》这个构想有文化性,“新闻局”大概会喜欢,这是1989年夏天,我去乔尔·罗斯度假别墅时所构思的一个三段式剧本大纲的最后一段,于是拿出来重新发展。我想把一个致虚极、守静笃的太极拳大师放到一个戏剧结构的故事里,与命运过招,看他沉不沉得住气。片子结尾是,老头儿通不过考验,因为他放不下。在人生的道场修行,外在的苦难折磨他都顶得住,可内心的牵挂却卸不了力。他有颗温暖的心会被伤害,有个爱的渴望需要满足,要达到虚无清静的至高境界,实属不易。
撰写之前,1989年的秋天,我随朋友赴波士顿拜访太极拳师父,请教相关问题。那时候很穷,做研究都自己来。除了访问、看书外,还想亲身体验一番,于是跑到家附近的一所社区大学报名学太极拳,一周一次,学费很便宜,学了一个多月,练了一套郑曼青的杨氏太极拳短式。1990年2月动笔,那一两个月,我一边学拳,一边把《推手》写出来,3月底完稿后与旧作《喜宴》一起寄回台湾参赛。
结果,1990年11月传来喜讯,《推手》拿第一,《喜宴》得第二。《推手》奖金四十万,《喜宴》二十万。
《喜宴》
我成长在一个很保守的士大夫家庭,个性也不是很叛逆,所以最能牵动我内心的还是“伦理”。面对不能尽孝,以及传统与现实间的种种矛盾,我有话想说。
为了撰写《喜宴》,1988年年初,我迁至冯光远处住了两个月,周末回家一次。因为在家挺无聊的,惠嘉看我窝在家里不做事,也烦,所以小别尚能改善我们之间的关系。
本来是我和冯光远一起写。动笔后,两人开始分工,他搜集资料,我来写,于是自家经验就成了现成的素材,《喜宴》里的许多情节都是我现实生活的翻版。那段时间,我每晚灯下埋头编剧,或与冯光远聊idea。
记得剧本还未动笔前,我先写了一个每页五百字、长达十三页的故事大纲,好友王献篪看了很热心:“我回去一定帮你讲定!”1988年春天,他以制片人的身份回台与“中影”洽谈时,我才开始下笔。其实《喜宴》的剧本写过两稿,同年暑假,我和乔尔·罗斯一起编写《邮购新娘》(Mail Order Bride)的英文剧本,至他位于长岛的度假屋去一块工作,上午两人讨论构想,下午他动笔撰写时,我则改写《喜宴》。我们也曾自费前往加州,找陈冲、卢燕等人商量演出之事。“中影”热了一阵子,又冷下来,后来不了了之。因为“中影”提出和我对半投资,各出资四百万,希望我能在海外筹到资金,那时候我怎么筹得出这笔钱!
徐立功成功催生《推手》,徐立功打铁趁热催我拍新片,当时我最想拍的是白羽的《偷拳》。长久以来我对清朝的武术文化兴趣浓厚,一直梦想拍武侠片。那时要是“中影”答应,我就带着人马直奔内地陈家沟了,想想也挺过瘾的。一个老师父“太极陈”和一个小徒弟两人间的师徒情分,郎叔演“太极陈”不做第二人想;那个到处想学功夫、又老是被人糊弄的小徒弟,其实就像我,中间有许多逗趣又感人的情节。要是当初“中影”答应让我拍,说不定后来的“父亲三部曲”就变成“功夫三部曲”了。说起来,《推手》也是部功夫片,中国人练功夫讲究的是修炼,干架还是小事。
世事常常就在一念之间,说起来也是命。
那时也亏得徐立功拿定主意,频频催我拍《喜宴》,他说:“《偷拳》又打不起来,不会好看,还是来拍《喜宴》比较好看啦!”
《饮食男女》
那时徐立功来纽约看我剪接《喜宴》,聊起他的电视连续剧《四千金》,因而兴起旧饭新炒的念头,以台北为背景,拍一个爸爸及四个女儿的恋爱故事,四个女儿从老处女到情窦初开的都有,鳏夫老爸束手无策十分尴尬。因为“性”是家庭的根源,家庭营造了合法的性关系,有了孩子,代代才能相传。但在中国家庭里,“性”是个禁忌,父母从来不和孩子讨论,鳏夫老爸更加难以启齿。
徐立功听了暗记在心,后来辅导金申请的截止期限将至,他看我没动静,就先找来王蕙玲写剧本。她下笔很快,15天就完成初稿。拍电影,王蕙玲觉得三姊妹就够了。本来她构思父亲是个旗袍师傅,长年在女人身材上打转,后来考虑到电影感,改为“国厨”,这就是初稿的源起。
我在纽约看了初稿,觉得很有趣,1992年年底趁返台之便,约王蕙玲在台北紫藤庐谈剧本,一谈就是十二个小时。读剧本时,我马上演给她看,两人当场笑倒。长谈后,我们取得共识:这部电影是讲谎言和牺牲意识架构出来的一个食不知味的空虚人生。照王蕙玲的讲法是:“吃、饮食是台面上的东西,欲望、男女则是台面下的东西,台面下的东西永远不能拿到台面上来讨论,这也是主角荒谬行径的来源。”
王蕙玲的剧本很活泼,戏感丰富,但须做些调整,于是我和她一起重写,大幅修改。大女儿家珍不变;二女儿家倩从广告企划、服装设计师,到了定稿时,职业是航空公司经理;小女儿家宁则成了横刀夺爱的机灵女孩。至于老爸的恋爱,初稿时已经定案,是在台面下进行,同时用梁伯母来对比老爸“憋”的心情。
第二稿完成时,辅导金的一千万也拿到了。但剧本仍有问题,詹姆斯看到翻译剧本,从监制的角度提出看法。他点出两个关键,一是:“故事的重点在哪?”是他逼使我重新面对想逃却逃不掉的主题孝顺与家,至此我才真正朝“父亲三部曲”的方向发展。再来是:“前两部电影都是小孩让父母失望,这部可以逆向发展,让父母令孩子失望。”因此,把重心放在二女儿与父亲之间爱恨交织的关系上,凸显二女儿的戏,有起伏,脉络才紧凑,一改前两稿三姊妹戏份平均的毛病。
此外,詹姆斯还贡献了一个绝佳的点子让老爸的味觉从丧失到恢复,比喻父亲在情感上自压抑到解放的转折,从而紧扣住《饮食男女》的主题食色,性也。
身为西方人及犹太人,詹姆斯具有转换时空坐标的功效,提出西方对台北的想象,令我们跳脱现实的束缚。
当时我和詹姆斯去卢卡诺影展,两人常在湖边讨论,把剧情写在卡片上,像洗牌般地加以排列组合,理出情节。返美时,在机上再重新理出条理。詹姆斯加入时,剧本已译成英文,我把他的意见整理加入,再写回中文剧本。不久我回台展开前置作业,他想到点子就传真过来。P80
李安那趟经历的是,台湾的拍片习惯比起老美来是不组织,工作人员听导演的指令 办事,不会越权自行预做准备,没有纸上作业这一套,大抵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属于应付式的。做到一半,遭遇困难,我们来应付;在解决的过程中,碰上新的麻烦, 再去应付。或许在应付的过程中,又产生更佳的灵感。并非事先计划妥当,执行这个 时,同时计划下一个。全是做一样看一样,很被动,靠人情办事,整个大环境充满着 不可预测性。美国独立制片则着重事前的规划、组织,重视效率。因为纸上计划是不 花钱的,而且美国社会可以让你计划,照计划做,八九不离十。
在美国,制片的主控权较大。导演做艺术创作,在做法上,制片会给予许多建 议,独立制片如此,大制作更是如此。你最好服从制度,拍片要按进度来,不然难 成事。要成大事,小处就得做些牺牲,不能靠情绪任意行事。台湾的制片是剧务, 监制就是老板,只管投资,制片不敢告知导演如何规划,也没这个能力,所以就任 由导演拍。
另一方面,在磨戏时,台湾制片很尊重导演,因为好戏是要磨出来的。美国独 立制片拍的片子比较粗糙,他讲求效率,但没给你足够的时间磨戏。这个镜头若只 给你十五分钟,时间一到,他会问你,你要继续磨蹭这场戏,还是要删掉下面几个 镜头。若延长拍摄时间,得增加人员、工资、器材的花费,得考虑现实状况,时间 上压迫感很大。拍片时,时间就是金钱。所以独立制片很难做出精致度,整体来讲, 导演梦想的几个精致画面让你拍到,一般镜头都是赶拍的。但在台湾拍《饮食男女》, “中影”的器材、人员,不会时间一到就走人,他给你充裕的时间磨戏,磨到导演满 意为止,比较有人情味。所以这部戏李安磨得比前两部满意,镜头也比较讲究,这也 是台湾制片及工作人员给我的机会。p9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