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把所有都给你,你离我远点好不好


1月31日,这是我离家的第五天。

我裹紧身上厚重的蒙古服,站在一望无际的大草原上。出神的望着远方,这样一站常是好几小时。

狂傲的冷风组着团,嗖嗖的刮着我的脸颊,可我却感觉不到丝毫的痛意,反而有些变态的快感。

因为只有在这个时辰,我才能清楚的感觉到自己原来还活着,如此真实!如此自由!

冬日的雪花皑皑的覆住了以往鲜嫩的青草,这里寂静无声,冰天雪地,真像一个遥远的国度。

我终于逃离了那个村庄,那个困住了我十几年的地方。

我终于再也不用见到那个戾气的少年,那个满眼充满了折磨欲的男孩。

我终于……终于褪掉了满身的枷锁啊

———— 我懵懵懂懂的与你相识,你却偷偷的带着一把利剑而来



七岁这年,我与你第一次见面。

你穿着款式新颖的衣服,理着洋气的发型,从一个我不知名的大城市而来。

我穿着隔壁村小花婶给的衣服,上面打着大大小小的补丁,看起来破旧但干净,隐约还能看出小花婶曾说的时髦。

你五官俊朗,皮肤白皙。

我五官平凡,皮肤黝黑。

那时我就偷想,这不就是传说中的癞蛤蟆和白天鹅吗?

内心傻傻的窃笑,但还是很开心的和你站在一起。

你睁着大胆而张扬的眸子打量我,我不好意思的低着头,却又有些蠢蠢欲动的想偷瞄你。

“他是你弟弟!”

这是我从奶奶口中第一次认识你。

我内心激动,‘弟弟’二字让我这个名为姐姐的人充满了优越感,我眨巴着亮闪闪的眼睛瞅着你,心道你咋这么好看?

可是如果,如果我早一点抬头,是不是就能看见小小的你眼里所藏的与年龄所不符的深沉与嘲弄,却又是那么的真切。

只因这些,你早已料到,而我,却傻呵呵的深陷其中。

———— 我真的一点也不害怕跑很远很远的地方,我害怕的事啊,是那个地方原来只有我一个人。



你还记得那个夏日吗?你说你要吃冰棍,平日里把我捧祖宗似的奶奶竟是让我去跑腿,我还来不及消化这突来的诧异,手心便被塞入一踏湿漉漉的纸币。

窗外的知了虫鸣声此起彼伏的叫着,一股夏日的燥热之风迎面扑来,我手心所握着的钱却是像一个怎么也丢不掉的火球,只是感觉愈发的热了。

我有些赌气的跑入那四十度的炎炎夏日之中,独自一人到遥遥之远的集市上,哼着气捧着一大把冰棍来回跑了一路。

我记得那天新穿的皮鞋磨破了我的脚皮,流脓的伤口一遍遍蹭着粗糙的鞋面。

柔软与坚硬的相抵让我痛的直流汗,但却咬着牙死不吭声。

我仿佛觉得自己做了天大的事,像个小功臣开心等待所有人的表彰,也信以为你会崇拜的第一次开口叫我一声姐姐。

可当我大汗淋漓的进门,却看见你和奶奶谈笑风生的坐在那吃着传说中‘早已没了’的冰棍,奶奶慈祥的呵呵笑,用手摸摸你的头,就像以往每次抚摸我一样,一样的都是那么温柔。

我霎那觉得没那么热了,心里竟有些凉,拔凉拔凉的雾着大气。

好像一直存在的东西突然就这么被人出其不意的咬了一口,泛着涩涩的疼。

我低头所望,惊现自己手心所捧着的——竟已化为一滩水。

就连牢牢握住的居然也从手中溜走了。

你面无表情的抬头、走来、接去,一连串的动作竟是一个眼神也不给的完成。

奶奶再次宠溺的望着你,那双满是关怀的眼神里还是没有我。

我突然卑微的觉得自己连一个宫女都不如!

而你的到来,就像王子,只是轻而易举,却是抢了我一直所拥有的东西。

我悻悻的低着头隔着鞋面摸了摸脚,有些安慰的拍拍自己,扯出一个笑容——我是姐姐,不是吗?

————  我带你走了好远好远的路,你却推我入你早已铺好的陷阱。



 我要过十岁生日了,家里热热闹闹的,我也像个小管家似的忙前忙后。

你却如一个绝缘体,与这气氛格格不入。

 奶奶让我陪你,我还来不及答应,更来不及打招呼,就被放下手中一切和你一同出去了。

你一路无声,但我们却走了很远很远的路。

那天,我记得我穿着新买的衣服,火红火红的,小花婶说我像一只漂亮的火凤凰,这生日便代表我的浴火重生。

我开心极了,感觉自己好像就真的是那美丽的凤凰,那是不是就代表我离漂亮近了一点,离你也没那么远了呢。

这时,你突然停下脚步,深深地望着天边,转头对我意味深长的一笑:“是时候…我们该回去了。”

我像个二愣子似的点点头,只觉得不可思议:你竟主动与我交谈了!

回去后,家里一片死寂无声,如同世界大战般一触即发。所有人都屏息以待的望着我,原来啊,这些炮火都是开向我的。

因为村里有个习俗,生日那天,寿星不得离家,得向所有长辈敬酒、拜礼。

可这些,我一个也没做。回家时,也已经是傍晚了。

我被族里最德高望重的长辈,抽了竹条,让跪在地上,鞭打全身。

没人关心我离家的原因,奶奶早已不知所踪,我也倔强的未曾说出口。

只是泪眼朦胧中又望你,才发现你今天穿着一身简单全白的衣服,看起来随意但还是很好看。

你就那样站在人群里,又是轻蔑的对我一笑。

这次,我再也没有去傻开心探究你对我所笑的原因了,因为我瞧见了你眼底那深深的捉弄与嘲意,这一切竟是你对我所设的局!

我猛的低头,惊觉自己所穿的这身衣服竟像一个染着劣质颜料的秃鸟。

是如此的丑陋!如此的刺眼!

你真的送了我一份好别致的礼物,它如烙印般久久的刻在了卑微的我身上。

我苦笑一声, 看吧,原来我还是那个不知廉耻的下里巴人,而你依旧阳春白雪的离我很远很远。

———— 我怎么也笑不起来,你怎么能垄断所有人的快乐



后来,你住进了我家。

爸妈开心坏了。

他们宠你、捧你、什么都给你。

就连我的所有物自然也没有幸免。

可是啊,为什么作为一个弟弟的你却是连我这个姐姐的义务也享受了呢?

不然你看,他们把你保护的多好,小心翼翼的看你脸色,费尽心思的为你弄吃食,还把我的心爱之物也抠了出来给你……

可是他们,他们不是我的父母吗,为什么我就像个外人,只能眼巴巴的望着那层我与你之间越来越厚的结界,驻足停留。

我无法参与妈妈与你之间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亲热,也无法插足我所珍爱食物的去留,因为我知道啊,我不能说‘不’!

那段日子,你多像个强盗,把我一颗颗寄留的心全给踩碎了。

可你还是照旧对我笑了,只是那种笑更像是来自地狱最底层那潜伏的恶魔对我的宣示。

令人毛骨悚然的笑,是不是也代表着即将到来的抽筋剥骨之痛呢?

——  我捂住心口滋流的痛意,终于跑的离你越来越远



“那些人的存在像一个巨大无比的黑洞,一点点的腐蚀我……”清润的声音从屋里渐渐传来。

我逐停脚步,立在门口,呼吸僵硬,有些困难的抬起头望着门内那个男孩手上所拿的紫色日记本。

那个日记本我太熟悉太熟悉了,它是一个陪了我多年的‘老朋友’,它的存在如一个古老的罐子,包裹着少女这些年来密不可宣的秘密。

少年的声音依旧没有停止的宣读,我突然大声的笑了,一个从未与我多谈的弟弟,却是在层层揭自己姐姐伤疤的时候生机勃勃、热情多语!

如今的情形,他是计划了多久!

“够了!别说了!”我忍不住哑着嗓子喊出声。

屋内坐着的大大小小亲人望着这突如其来的声源,或惊异、或厌恶、或鄙视,但都如一群嗡嗡而聚的蜜蜂,待刺针对着我。

少年缓缓将书合上,也静看着我,他第二次对我开口道:“你说我们都是恶魔,嗯?我们抢了你什么?你说你希望…我—去—死!”

他突然笑了,如每次出现在我梦中那样,笑的我无法呼吸,却身体泛冷。

他的到来,我不知道做了多少个噩梦,一个个本该酣眠的夜晚却如长着四肢的鬼魅折磨着我的五脏六腑,崩溃自已。

我只是希望他离开,却成了他口中篡改的死亡。

“对!我讨厌你!你…你…还有…你们!”我面无表情的指着屋里的每个人。

破罐破摔的呼吸着最后一点仅存的勇气。

被我所指的人个个面色发紫,浑身冒火,但仍克己着没有走上前来。

我又是咧嘴一笑,笑的阳光灿烂,眼里没缝,呲着一口大白牙对他说:“谢谢你!谢谢你让我拥有的东西真是越来越少呢。”

他转瞬眸色复杂的望着我,双唇紧闭,强忍着不开口。

“东西给我!”我极其冷咧的伸出手。

他指尖用力的抓紧,往怀里涌,不做任何的动作。

这一刻,我突然觉得他好像还是个孩子,一个幼稚极了爱争抢别人玩具的孩子。

我立马跳着去够那本日记,奈何他如此高大,我硬是十分艰难才能微微扫到。

我不放弃的跳着,他冷眼旁观。

突然,我用力一扫,他随即慌张后退,对我猛劲一推。

我被这突如其来的大力推的连连后退,恰巧撞倒了一个怀抱,却没有想象中的温暖,而是滚烫的液体稀数洒落到我的右手上,我被烫的直吸气,原本白皙的手指渐渐发着不正常的热红,痛意渐渐消弥进骨子里,我悄悄用颤抖的左手覆紧受伤的左手。

众人甚忧甚冷的旁观着,我缓缓站身,他皱着眉微张着嘴上前,我给出了一个我自认为极其美丽的笑容冷声道:“这出…你们还满意吗?”

转身,不听任何反应的快步跑出门。

我捂着那已烫出一层白皮的手背,跑了好远好远,好远好远,远到再也看不清眼前的路……

天怎么那么的黑啊?黑的我都找不到回家的路了……

阿南哭着抱住我:“阿易啊,你为什么要把伤口捂那么紧,你知不知道医生都要分不开你的手了?你的手…已经…”

我的傻阿南,你又怎么会懂,我只有按住滋流的伤口,我才能笑的像一个正常人啊

————  我把所有都给你,你离我远点好不好



草原上渐渐飘起了小雪花,模糊了我的视线,也模糊了收尾的回忆。

我有些困难的抬抬左手,丑陋的疤痕暴露在冰冷的空气中,歪落的雪花化于那弯弯肠肠的红肉小山丘底,冻湿了一大片肌肤,可我毫无知觉。

这只手,已经废了。

“阿易,电话找!”一个面容和善,相貌和阿南有些相似,也身着蒙古服的中年男人握着手机走来。

“谢谢阿叔!”我低了低头,接过。

“喂!”在外面风吹久了,我的嗓子有些干哑的开了口。

“是我!”一个略有些紧张的声音从话筒那边远远传来。

我无声的看着草原上愈下愈大的雪景。

“你…什么时候回来?”他迟疑的开口。

我握着手机的右手抖了抖。

顿时眼睛睁的大大的,我真害怕一不小心,一不小心这眼泪就从瞳孔落了出来。

脸上流淌着涓涓融化的雪水,好似上天早已替我流的泪。

我破碎的声音颤抖的响起:“我把所有都给你,你离我远点好不好?”

苏暮的脑海里突然轰的一声仿佛炸了一个大洞,他不动声色的握紧手机,心里却是蔓延五脏六腑的痛意,直到最深处。

他的五指因抓的太紧也泛着渐涌的深红。

直到那边传来了很久很久的嘟嘟声,他也还是紧紧的抠住手机。

他想,这不对。她应该还有话说,应该还有……还有话啊。

对!他得等,他得等那个不论把她推多远也还是会回来的那个人。

“苏暮,怎么了。”女人温和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苏暮的两行清泪流了下来。

“这是怎么了?”女人略显焦急的问着。

“妈!对不起!”苏暮望着妇人愈加憔悴的面孔悲伤的大声痛道。

“我的傻孩子,说什么对不起呢,是我对不起你啊!”妇人悲痛的哀道。

对不起,我把你们的女儿弄丢了,

对不起,我把我的亲姐姐也弄丢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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