荔枝林里的牛油果绿

             

疾驰在京港澳高速上,确认自己喝了酒,百富21年,两Shot。高度的紧张感让我稳稳地把住方向盘,我一定要把车开到谢叔家,不需要导航,认识路,只有到了那里,我才能暂时解脱,恐惧。


我在谢叔家二楼的卧室里已经睡了三天了,除了下楼吃饭,其他时间都待在卧室里。手机那个晚上已经处理掉了,现在我和外界是隔绝的,每天在卧室里,我都在翻那本万年历。对了,还有一本麦玲玲讲2020年运势的书,我觉得她讲的不准。庚子年是我的本命年,麦姐说这一年我多舛,要各种防,实际上,那一年我很顺,顺到发达。

其兴也勃焉,其亡也忽焉。经历过两年高光时刻的我,现在虽然没有“亡”,但也不远了。我躲在谢叔这里,苟延残喘。

“阿帅,饮茶。”谢叔叫我了。

谢叔不问,我也不说,茶台边一个小炉子煮着水,大益改制前的老孔雀独有味道从注水那一刻就嗅得出来,我已经好久没喝这么醇的老茶了。

我低头喝茶,尽量不看谢叔,盘算着自己的下一步。实际上,我好像已经被“将死”,看不到活路。

就躲在这里,不要出去,保住命,用时间换空间,打定主意后,茶汤在嘴里好像活了,气韵万千。

一泡茶喝了七道,差不多了,谢叔把主人杯扣过来,把公道里剩余的茶汤润着茶台上的青灰泥石瓢,氤氲间,我也起身上楼去了。

谢叔这里是安全的,他本身就是一个深不见底的人,他可以帮我兜住底,不管多大的乱子。想到这,释然了,睡了三天里最安稳的一觉。

谢叔家里只有他和老伴,儿子在南山上班,在南山住,女儿嫁到东莞去了,一般只有节假日回来一下。谢叔的这栋老祖屋在龙眼山村的最北端,屋后就是一大片茂密的荔枝林,两颗高大的龙眼树就在院子里,就算是盛夏,也把屋子遮蔽得透不进多少阳光。

每天早晨,我都打开窗,仰望窗前老龙眼树的树冠。星星点点的阳光透在我的眼眸里,让我多少缓过来一些,有了点活气。时不时有龙眼鸡飞到屋子里,翠绿的带斑点的翅膀,艳红的弯弯翘起的长鼻,让我盯着它看了很久。看厌了,我用拇指狠狠地一摁,摩擦着,感觉有一层粉腻在了我的指尖上,龙眼鸡成了一摊颜色怪异的汁液。

这间卧房挺大,但东西很少,我需要寻找一些减压的办法,慢慢排出我心底的一些东西,好让自己早点回归日常。

我发现,卧室的门边有一块浑圆的鹅卵石,可能是用来挡门的。抱起来掂量掂量,大概能有个七八斤,每天,我都抱着这块鹅卵石顺着床沿走上一百圈,整整一百圈,我有计数。

走了大概几千圈,捏死了两位数的龙眼鸡,我终于调整回来,想去外面走走了。

那个傍晚,我走下楼,和谢叔打了个招呼,说自己想出去走走。谢叔给我递了五张百元的钞票,不新不旧,什么也没说。我发现,我好久没用现金了,五张钞票,举重若轻。

一条北面的七分裤,一件耐克的圆领T,一双洞洞鞋,这是我带过来的唯一一套能换的装束。这样走在村里,不会显眼吧,我想着,低头走着,走进了龙眼山村。

与深圳很多区域相比,这里都显得太落后了,如果和蛇口海上世界比较,这里就是另一个世界。高矮不齐的握手楼,狭窄逼仄的村道,一间间小超市、沙县小吃和湘菜馆,让这里成为深圳偏僻城中村的代表。一房一厅600就能租到,这个价就是这里的真实写照。

我不断摸索着裤兜里的五张钞票,蠢蠢欲动,吃点喝点吧,谢叔家的菜实在少了点刺激。

在一家相对僻静的湘菜馆坐下,老板娘丢给我一张菜牌,我点了一个小炒肉,一个攸县香干,老板娘瞥了我一眼,惊讶我居然没点木桶饭——来这里的客人,特别是单独的客人,点菜的概率怕是很小的。

我又冲老板娘挥挥手,加了一个油炸花生米,再要了一瓶老青岛。老青岛居然还是600毫升的,龙眼山村里的一切,好像都比外面慢一点。

啤酒很冰,我很满意,近乎贪婪地灌了两杯,好久没这么爽了。油炸花生米居然是现炸的,盐花也撒得恰如其分,下酒是最好的了。小炒肉和攸县香干分量十足,就着大碗的白米饭,再好不过。唯一美中不足的是米饭,糙了些,绵了些,不是那种一粒一粒的口感。没事,多吃菜把,酒可以继续加。

三瓶啤酒三个菜,我彻底活了过来,一张百元钞票居然还有找,我飘飘然在村里走着,有种“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的快感。

走回谢叔家,按部就班,不敢随意到其他地方去。对龙眼山村,我其实很熟悉,正因为熟悉,更不敢乱走,怕遇到一些打过照面的人。夜晚的村子热闹许多,很多小餐饮店都在门口支起了桌子,供客人喝酒猜拳。走过一家小烧烤摊,我居然听到有人用柳州话聊天。我一直朝前看,不敢斜视,生怕在这里遇到熟人,虽然说话人的音调我并不熟悉。

我从小出身在柳州,就是柳宗元被流放的那个地方。“岭树重遮千里目,江流曲似九回肠”是柳宗元描绘柳州的诗句,到了明清,柳州以盛产好棺木出名,因而有“死在柳州”的说法。而柳江的历史更久远,在郦道元的《水经注》中就有提到这条江。柳州在中国古代一直是一个树多江曲的边陲之城,现在有点名气,可能一是由于螺蛳粉,二是由于五菱车吧。

我老豆(柳州人对老爸的称呼)就曾在五菱汽车厂武装部工作,那时他刚从部队退伍,因为在对越自卫反击战中立了战功,所以转业时组织照顾给他安排到了五菱。我老豆就一直从转业干到退休,谢叔是他刚入厂时认识的第一批工友。听老豆讲,谢叔是华侨,家里祖辈清末下南洋谋生,在马来做苦工。机缘巧合,谢叔二战期间被美军驻马来的部队招入军中,开始做一些苦力,后来跟着美国大兵修军车,渐渐掌握了一些技术。解放后,谢叔受到新中国的召唤,五十年代中期回到祖国,因为对汽车行业比较熟悉,先在广州一家汽车厂工作,后来被当做广东的专家派到五菱做技术指导。

文革期间,五菱也受到各种冲击,半死不活,但好在五菱是自治区为数不多的有技术实力的重工业企业,也是柳州最为看重的企业之一,所以一直维持着生产,人员也算稳定。

老豆进厂的时候,谢叔已经在五菱干了六年了,老婆和儿子也从广州来柳州一起生活。五菱厂区的家属院里,谢叔是看着我长大的。

老豆喜欢摆弄收音机,谢叔也有同样爱好,两个人经常一起捣鼓一些旧零件,合作组装出一台新装备。

有一次,有人写信状告谢叔私装设备收听敌台,信转到武装部,老豆给压住了,比老豆年长两岁的谢叔很感谢这个小老弟。

改革开放后,谢叔被调回广州,临别那晚,他和老豆喝了三瓶桂林三花酒,都醉了。

后来听老豆说,谢叔回广州干了三年就辞职了,去深圳关外开了汽车修理店,发了大财,还买了大片地自己建房。两千年前后,谢叔得知老豆退休,专门邀请老豆到深圳玩。老豆回来,给我带了一个大盒装的乐高玩具,那是我第一次见到乐高玩具。虽然那时我已经十六岁了,是一个高一学生了,但那精巧的设计依旧让我着迷。我记得整整不眠不休两天,拼出了一辆黄色的兰博基尼跑车,至今这辆车还放在柳州我家里的书房架子上。

我大学毕业后就不断在忙忙碌碌和无所事事中任意切换,因为想做的事太多,所以总去尝试,没有所谓的安定下来过。期间我做过商场的销售,酒店的前台,和外国旅行团的导游,凭借着还算帅气的外表和还算过得去的英文,做这些工作也还算游刃有余。但世界很大,我会忍不住忽然终止一份工作,去到我想去的地方,离去又归来,是终结也是开始。

过了而立之年,业未立,家未成,自己觉得潇洒,父母却着急。那年过年,老豆喝多了酒,当着一大家亲戚质问我,问我这样过下去有什么意义。我低头吃菜,没回他。老豆说着说着自己说哭了,他在我高考后就和我老妈离婚了,这些年都自己一个人过。他和老妈婚前有三套房子,离婚协议上写明了留一套给我。我大学毕业后就自己住,周末有时去看看老豆,有时候去看看老妈。老妈心态很好,天天和一群老闺蜜游山玩水。老豆就很孤独,早上出门游个泳,然后就一天蹲在家里。偶尔周中我还去给他打扫一下卫生,陪他吃顿饭。他可能是担心我的后半生和他一样孤独,怎么会呢,孤独对于我简直是一种享受。

老豆哭过那一晚后,我姑给他出主意,再送我出去读读书,搞个国外的硕士就算年龄大一些也好找工作。于是我姑出面和我商量,我说不是我不想读书,而是怕自己考不上,而且就算考上了,也没钱读。我姑说这些都不是问题,只要我想读,她就可以出面搞定。

仅仅用了八个月,我就拿到了飞墨尔本的机票,澳洲一所不太知名大学的MBA,拿着仅仅6分的雅思成绩也可以顺利入学,我真是谢天谢地了。学费吗,说好我姑和我爸一人出一半,生活费我先用自己几年攒下来的,不够爸妈也会给,他们也说好了。

在澳洲的三年我过得异常潇洒,去过大堡礁浮潜,到过澳大利亚最北端的达尔文搭乘教练机穿越沙漠,还和同伴一起做渡轮到塔斯马尼亚,跟着当地向导在自然水域中找寻鸭嘴兽的踪迹。

至于读书,也确实的读了一些,起码没缺太多课,考试也蒙混着过了,英语交际有了切实的提高。

拿了一个MBA的学历回国,经同学介绍到深圳一家创投公司应聘,得到一个算是高薪的offer,就此在深圳安定下来。

老豆不放心,专门叫了老妈一起来深圳帮我找房子。在南山蛇口寻到一处不错的公寓,拎包入住。父母看了一圈,满意地和我吃了顿饭就打道回府了,这是他们离婚后我们三又一次相聚。

到了高铁站,老豆专门让我存下谢叔的电话,让我一定和他联系一下,工作稳定了抽空去看看他,有什么问题也可以找他帮忙。

我点点头,脑海中浮现出儿时谢叔和老豆喝酒时的模样。

在深圳的日子比深圳北站开出的高铁还要迅捷,想到要联系谢叔时,已经到年根上了。在12306订了回柳的高铁票,才想起老豆交代的事,抓着电话,拨通谢叔的号码,听筒里传来的声音好像穿越了半个世纪。

谢叔居然还记得我,而且也知道我到深圳来了。他并没有责备我这么久才想起联系他,而是问了我具体地址,约好了时间,让他儿子周六下午来接我过去。

那个周六的下午,还有五天就过年了,深圳渐渐有了空城的感觉。谢叔的儿子开着一辆高尔夫到我公寓楼下,打我电话,我一招手,他就看到我了,他脸部的轮廓,还有小时候的痕迹。

我坐在副驾驶上,一时不知怎么开口。深圳交通广播的两个主持人交口称赞深圳路上交通的顺畅,畅想着过年的吃喝玩乐,我莫名其妙地说了句:“你们在深圳过年吧。”

这句话让我和谢叔的儿子都笑了,气氛一下舒缓了。

“我和我爸不是一个时代的人,我有时甚至觉得我不应该是他的儿子。他一辈子都在辛苦地打拼,有了钱就换成一块块砖头。现在他到底有多少楼我不知道,除了读书时问他要钱,我从来不和他交流钱的事。我大学时读的是计算机,他很支持我,他告诉一代人有一代人的生活,他还告诉我,我们这代人如果想暴富,就一定要进入有潜力的科技公司,拼命干,等上市就自由了。我实在不理解我爸这样的收租佬怎么会懂这些,不过我现在的路确实和他说的差不多,我在这家科技公司算元老了,不出意外,公司明年可以上市。”

“谢叔现在还自己打理房子收租吗?”

“哦,不了,他三年前把名下的所有房子交给了一家托管公司,每个月有固定收益,他和我妈住到了一栋最偏远的楼里,那栋楼,在他搬过去之前,我都不知道。”

高尔夫在高速上飞驰着,谢叔的儿子把车开到160,依然很稳。天色暗了,高速出口由霓虹灯组合成的“塘头”二字,格外耀眼。

出了高速,路面顿时暗下来,这里不像深圳,倒像是一个小县城。车依旧开得很快,看得出谢叔儿子对路很熟。终于,车开进一个村里,电子护栏缓缓打开,村口的保安还敬了个礼。

车停在了大龙眼树下,我下车,跟着谢叔儿子走进一楼的大厅,厅内的八仙桌上,坐着谢叔和妻子,还有一个年纪挺大的阿姨,后来知道是请来照顾二老的。

谢叔盯着我看,不说话。我微笑地看着谢叔,他变了,皱纹爬满了脸,背也驼下去了,这不是我脑海中的谢叔啊。

谢叔拍了拍身旁的凳子,示意我坐在他旁边,我走过去坐下,他抚着我的背,手上的硬皮,透过薄薄的T恤,扎着我的肩。

桌上的菜很丰盛,一大盘白切鸡,一大盘烧鹅,还有一条不小的清蒸桂花鱼,一锅薏米莲藕排骨汤也很鲜甜,谢叔不怎么说话,我默默低着头吃。

饭吃了一半,谢叔才想起来,问了我一句:“饮少少?”我愣了一下,谢叔儿子接上话说:“我陪你喝两罐啤酒,我爸他现在不喝酒了。”

谢叔儿子走到客厅一角,我抬头观察这敞亮的客厅,很难想象这样偏僻的村,这样不起眼的楼,内部装修如此豪华。

一个转角沙发前摆着巨大的原木茶台,对着沙发是一个超过60寸的电视,客厅中央是我们坐着的八仙桌,八仙桌后有一个高大的神龛,客厅的另一边是一排橱柜,开放厨房一应俱全,谢叔儿子把西门子的双开门大冰箱打开,拿出四罐福佳白啤。

我和谢叔儿子喝着酒,谢叔放下筷子,饶有兴致地看着我俩喝。

“Let’s grab a beer”,谢叔淡淡吐了一句英文,我一时没反应过来,“This is German beer, not American beer”,谢叔的儿子回了一句,我听懂了,我很好奇他们父子俩为何说起了英文。

“我喜欢饮美国啤酒,那是很久以前的事咯.......”谢叔手指敲击着大理石桌面,用极缓慢的话语回忆着他年轻时的事。

谢叔是在马来帮美军做事时学会英文的,也是那时候第一次尝到了啤酒。军营里的啤酒是美国大兵自酿的,浑浊且苦味极重。但在炎热的马来,做完苦工后喝一杯这样冰啤酒,是极其惬意的事情,美国佬都是直接往酒里丢冰块,这样酒就没这么苦了。

“我爸骨子里有点西化,你可能都不敢相信,他居然炒美股。”

“晚上难眠啊,随便玩玩。”

谢叔和儿子的对话让我对谢叔刮目相看,想不到深圳如此偏僻的一个小村里,住着这样传奇的老人。

“那时学修车,全是英文的手册,不会英文怎么行,造化弄人啊!直到那个年代,我还想听英文电台,荒唐啊!还是你爸救了我。”谢叔又一次把手臂搭在了我的肩上,他的手掌是那么粗粝,是以前的劳作留下的印记,还是一直都在用这双手打拼呢?

那晚我喝谢叔儿子一共喝了六罐啤酒,微醺,谢叔儿子领我上楼,阿姨早就收拾好了一间房,我洗了躺下就睡,一夜深沉。

第二天早上醒来,谢叔老两口吃过了,谢叔儿子带着我出门吃早餐。在村里一颗茂密的大榕树下,一个肠粉摊生意很好,六张小桌坐得满满的。老板看到谢叔儿子来了,专门添了一张小桌。两份肉蛋肠,两杯豆浆,谢叔儿子还专门交代肠粉要加厚。很快两份卖相颇佳的肠粉端上桌来,我尝了一筷子,这是我在深圳吃过的米香味最醇厚的肠粉,遗憾的是皮稍微厚了点,少了一些弹性,但瑕不掩瑜,这肠粉我给九十五分。

吃完肠粉,谢叔儿子带我在村里转悠,看得出他对这个村子很熟,他告诉我,只要有空,周末都回来,从周五晚待到周天晚,在这里感觉人很放松。

“你知道做我们这行加班很多,很多时候,为了周末能回这里,我周一到周五拼命干,争取周五下班前把事情都搞定,这样周末就能回这里喘口气。深圳也不都是快节奏的,这里就是慢深圳的标本。”

谢叔儿子最后一句话给我很大的启发,我俩坐在一间茶铺外喝茶,一个小小的陶瓷茶台,一盏薄薄的白瓷盖碗,两个玻璃杯,一泡单丛,喝出了别样的甜香。

慢慢聊着,我俩好像又找回了从前。谢叔虽然比老豆年龄小,但他儿子比我年长两岁,小时候在厂区宿舍,我都是跟在他屁股后面玩,叫他耀哥。一晃眼,孩童跨到中年。

“我老婆春节期间的预产期,我岳母来照顾,下一段我可能就没空回了。春节过完你回到深圳,我把车开给你,你周末有空过来陪陪我爸,这个老人家特别喜欢和青年人聊天。”

我点点头,我挺喜欢这个地方,对谢叔,更是充满了好奇。

过年我回家乡一周,还专门和老豆聊了谢叔。老豆拿出当年和谢叔拍的照片,巴掌大的黑白照上,工友们一个个英气勃发。谢叔是最矮的,但他却站在最中间,专家的技术,工友们还是佩服的。

过完年回到深圳,谢叔儿子把车开来给我,虽然我上班不需要开车,但有个车还是方便的,公寓楼下的露天停车场,如果是长租客,一个月400停车费,也还算合理。

真正开上这辆高尔夫,我才发现车原来改装过。发动机的声响异常澎湃,车内的音响近乎完美。

开车这辆闪蓝的高尔夫,我跑了深圳不少地方。夜晚,围着平安金融中心转圈;清晨,开到红树林旁看看白鹭;下午,开到华侨城喝个下午茶。只有我有时间,都愿意靠着舒适的座椅,握着方向盘四处奔跑,这车的驾驶体验太让人着迷。

每到周五晚,我会推掉各种应酬,包括周末想约我出去逛街的公司前台小妹,一心握着方向盘,把车开回龙眼山村。

周五下班时段,蛇口异常拥堵,为了上高速,有时能堵上一个小时,不过紧闭车窗,吹着冷气,听着Bonnie Raitt的民谣,还有比这更惬意的吗?

不管几点到谢叔家,阿姨都会给我留饭。一小碟蒸腊味,一碟过水生菜,一碗汤,一碗米饭,刚刚好。我自己打开冰箱,拿一罐啤酒,慢慢吃,慢慢喝。

谢叔则在三楼的天台散步,三楼不住人,放着一张乒乓球桌和一套健身器材。谢叔和老伴下午会打一小时乒乓球,健身器材则是谢叔儿子配备的,我偶尔也会练一下。

三楼的天台上,开了一块菜地。番薯叶、生菜、芥菜常年种着,两个大大的陶盆里,载了两颗柠檬树。水瓜则沿着藤蔓,爬满了一边的围栏,另外一边的主角是百香果。

谢叔就绕着菜地走,每天走五十圈,雷打不动。走完了,就下一楼喝茶,一般这个时候,我也差不多吃完了。

吃完饭,阿姨来收碗筷,我则坐在沙发上,陪谢叔喝茶。

记得第一次和谢叔喝茶,我俩都坐在茶台前,我看谢叔不动,我也不敢动。谢叔指了指茶台上的壶,我看了看他,他打开一个存茶罐,抓了两块茶丢进一把仿古里,按了电水壶的烧水键。

“谢叔,我不懂泡啊。”

“有什么所谓,茶七分泡三分,你就算一分也有八分可以喝啦!”

谢叔宽了我的心,注水,随意泡其茶来。

谢叔时不时提点两句,我居然也泡得像模像样。

茶很浓酽,喝到嘴里有一种樟木的香气,顺着喉咙一直往下,茶汤吞进去,舌底有淡淡的青草味。

我问谢叔这是什么茶,谢叔说是下关的小黑飞,98年的茶了。

98年?还是我读高中的时候,上个世纪的事了......和谢叔在一起,我好像随时都在触碰活的历史。

周末晚上,每次和谢叔喝茶都能喝到凌晨。喝饱了,他带着我上楼顶,看天空中的星星。

晴好无月的夜晚,星星特别亮,北斗星是其中最亮的一颗,每次都能看到。

谢叔家的楼顶,是深圳能清晰看到星空的为数不多的地方吧。

看看星,对着菜地撒一泡尿,就好下楼睡觉了。谢叔撒,我也跟着撒,按照谢叔的说法,叫调和阴阳,接天地之气。

还别说,尽管喝了不少茶,但一泡尿出来,阴阳调和之后,睡得特别香,我喜欢龙眼山村中的每一个梦。

不知是不是在谢叔这晚上喝惯了啤酒,平常自己一个人,加班到深夜,也想着喝一杯。公寓旁边有一个名叫Pluto的酒吧,这个名字总让我想起动画片大力水手里那个胡子拉碴的恶汉。


第一次走进酒吧,也没什么经验,看着酒牌上五花八门的鸡尾酒和威士忌,毅然决然地点了一杯朝日生啤。服务生有点出乎意料,耸耸肩,眉毛挑了一下。

我一个人,坐在吧台前的高脚椅上,舔着啤酒上的浮沫,看着酒架上琳琅满目的酒瓶发愣。

朝日不好喝,太清淡了,苦味在舌根还散不去,余下半杯。随着杯上挂着的水珠越来越多,我知道酒在不断回温。

“来Pluto喝啤酒的人,你是我见到的第二个。”一位身着黑色西装的男子,倏地一下坐在了邻座,和我说了这么一句。

“上一个是谁?”

“好问题,上一个,上一个就是我自己。”

“你喝的也是朝日?”

“我喝喜力,比你这个更淡。其实也没选择,酒牌上啤酒就这两款。”

“你喝完了?”

“这应该是神的旨意,当时我喝了一半,就像你现在这样,坐着发呆,然后发生了一件现在马上也要发生的事情。”

我听不懂这个男人的话了,盯着他,他的领带是深紫色的,在吧台的镭射灯下,中间夹杂的银丝反射着光。

“拿百富12,我要给这位先生加一点,对了,再来些冰块,小方冰。”

服务生熟练地从酒架上取下一瓶酒,从制冰机里打出一杯方形的小冰块,插上一把小勺子,端到我们面前。

西装男不由分说地往我的杯子里倒入酒,顺带加入三块冰。加入的酒马上如油一般在啤酒中溢开,而冰块在酒里好像晶莹的水晶。

“这是神的启示,那一刻,我被击中了。对于这种淡出鸟的啤酒,神告诉我,倒点威士忌进去就行了。于是我买了一瓶百富12,我倒进去一点,再加了点冰,简直就像发现了一个新的世界。”

我再看这男子,白净的面庞,下巴到脖颈都极其干净,鼻子高挺,眼珠有点淡蓝色。

“试一下,不淡了,很丰富,就像南极冰川下的深海。”

我端起杯子,倾斜,还未完全融化的冰块敲击着杯壁,清脆悦耳。酒液吸入口腔,顺着喉管钻到身体里,我仿佛是一条潜游在南极冰川下的座头鲸。

“你的表情和我那次一样,天啊,我居然成为了你的神。”西装男得意得手舞足蹈,也点了一杯朝日,赶忙喝一大口,把刚才的操作又来了一遍。

酒精进入西装男的身体后,他沉寂下来,用食指叩着实木的吧台面,叩几下,随即捏其一粒葡萄干,放到嘴巴里咀嚼。

“喜欢喝两杯?”我主动开口了。

“嗜好、痴迷、钟情,你看,这些词都比喜欢多那么点意思,就好比威士忌之于啤酒,度是酒的标准,也是语言的标准。”

“你的语言很丰富。”

“酒精是语言的催化剂,当然,催化是建立在原有材料的基础上的,没有底的人,大概也不需要喝酒;深不见底的人,酒量就是丈量底的标准。”

“你是作家?”

“在深圳,靠码字吃饭,得饿死。我认识一作家,从底层写出来的,东西真不错,作品发在大刊上,当然,现在这种大刊多在图书馆吃灰。就这样一个作家,住在深圳城中村。有活动时在中心书城的聚光灯下侃侃而谈,平常夜里在村里路灯下的烧烤摊喝啤酒神聊,就一个双面人,写的东西,也都是割裂的。”

“谢谢你和我说这些,今天的夜晚和夜晚的酒都很有趣,这也是因为你。”

“留一个电话,不用加微信,到这喝酒就给我打电话。记住,是已经坐在这里喝了才给我打,不用提前说,你打给我我也不一定来,但我起码知道你在喝。你和我说一下你喝酒时的心情,我会给你挑选合适的酒,我存了一些酒在这里。你看看酒架上,那些贴着深绿色桃心标的,都是我存的,你自己想喝什么也可以和招待说。”

我看着西装男从口袋里掏出一支黑色的签字笔,在酒杯垫上写下自己的电话,我掏出手机记下来,用黑西装和绿桃心的符号做了标记。

“怎么回去?”

“我就住附近。”

西装男冲招待晃了晃车钥匙,服务生熟稔地点点头,西装男和我并肩走出酒吧。

微笑点点头,我向公寓的方向走去,走到马路对面,回头看看,西装男笔挺着身子,如暗夜里的一棵树。

我沿着马路一直往前走,低沉的嘶吼从我背后响起,一辆深绿色的911瞬间飞驰而过,黑夜中,车身的绿色居然透出萤火似的光泽,是一辆Targa,车背隆起的曲线是那么的迷人。

躺在床上,不想刷牙,唇齿间残留着麦芽的甜感和啤酒花的苦味,呼吸,鼻腔充斥着明显的酒气,这样入睡,梦一定很香甜吧。

一个公路电影般的梦,在沙漠的小镇上停留,在酒吧里和牛仔们畅饮,先喝冰啤酒,再喝杰克丹尼。两种酒没有混在一起,尽管潜意识里我一直在重复把威士忌倒进啤酒杯这个动作,但梦醒时分,我发觉始终没能完成这样的调和。

我好像成为了一个酒精依赖者,不,我内心更愿意把自己定义为美酒探索者,我沉醉的不是酒精,而是美酒。酒精是没有生命的化学品,而美酒,特别是单一麦芽威士忌,被称为生命之水,是活的灵魂。

那段时间,经常加班到深夜,从公司走出来,双脚如同被设定了程序一般,向着Pluto走去。从公司走到酒吧要四十分钟,这是我每天唯一的锻炼。

吧台最靠右的位置,那段时间是我的专座。坐下,打西装男的电话,他多半会在半小时内出现。等他的时间里,招待已经给我上了一杯酒,我独自喝着,并不知道是哪一款酒,等待着揭开谜底的人。

“我需要一个盲品的朋友,朋友,说出你的感受,你只能喝到各种茶色的液体,但你并不知道对应的瓶子,这很有趣,对吗?”

西装男永远穿着西装,特别修身那种,就像是交响乐团里的指挥家。我根本猜不到我喝的是什么,但我却终于猜中了西装男的职业,他就是一位搞音乐的,不是指挥,而是一名小提琴手,但那也是过去时了。

“《绿皮书》你肯定看过吧,唐纳德.谢利,对,就是那个才华横溢的黑人钢琴家,他在电影里就叫做唐。他是美国上世纪六十年代最知名的爵士乐演奏者,他喜欢喝顺风威士忌,我也喜欢喝,这是我和他唯一的共同点。至于音乐吗,我和他在两个维度上,我很欣赏他,但我们不是一路。威士忌这个东西很奇妙,钱这个看似万能的标尺在威士忌面前好像失去了作用。一开始在这喝顺风是我自己带过来的,这里的老板尝了一小口,就马上联系供货商进货。六十块钱的东西在这里值五百,真疯狂,钱再一次失去了标尺的作用,这里的酒牌上没有低于五百一支的酒。对了,我把顺风带到这里的时候《绿皮书》还没上映。我如一个庄稼人般朴实节俭,一点都不文艺,我讨厌文艺这个词。”

“刚才我喝到的是顺风?”我指了指酒杯,这个威士忌杯如同一件艺术品,透明度极高的玻璃上闪动着酒吧内绚丽的光彩。

“有顺风,嗯,有的。”

“什么意思?”

“你知道,我在这里存了很多酒,开瓶的威士忌如果余下一点,风味就会消散掉,所以我把余下一点的酒都往一个空的玻璃瓶里倒,这个空瓶子容量足有三升,现在可能一半都不到吧?”西装男说话间,瞟了服务生一眼。

“余先生,应该超过一半了,上个周末,你又让我往里面倒了四支残酒。”

“单一麦是独奏,调和是交响,而你喝的,是爵士乐,即兴的爵士乐。就好比唐纳德.谢利喝了整整一支顺风后在酒吧的钢琴上放纵着,调子里都透着酒液在口腔中产生的那种顺滑感,天啊,要是你能听一次顶级演奏者的现场即兴弹奏,你肯定会同意我的说法的!对了,今晚你买单,我又告诉了你一个我的秘密,秘密。”

“那这瓶酒每次倒出来味道都不同?”

“你的每一天也是不同的,不同才是人生的常态,我们要力求过不同的生活,可怕的是,我现在却不断在帮助人复制相同的东西,天啊,给我倒一杯吧。”

后来我才知道,这位姓余的音乐家现在的身份是一家科创公司的CEO,而这家公司主打的产品就是一款名为“悦音”的APP。疫情开始后,这款主打真人线上器乐陪练的APP一下子就火了,而我,居然也成了其中的受益者,甚至可以说,是站在塔尖的那几个受益人。

2020庚子年,我发达了,火山喷发似的。

悦音为了上市,开始了关键轮的融资,各路资本群雄逐鹿,而我所在的创投公司也看中了悦音,想分得一杯羹。

凌晨1点,我在Pluto吧台最靠右的位置上喝掉最后一小口酒,杯子里的冰球撞击着杯壁,发出所谓的“梦碎的声音”,正想离开,西装男来了。

“你来喝酒不给我打电话?”

“余先生,不好意思总喝你的酒。”

“那你想不想挣我的钱呢?”

喝得有点上头,没懂他的话。

“你们公司也想投悦音,我看到你们发过来的材料了,负责团队中有你的名字。”

“你知道我是谁?”

“你喝了我的酒。”

陷入沉思的我回过神来,杯子里又充盈着酒液,喝一口,脱口而出:“这是百富21吧?”

“你知道吗,我喜欢那种一直喝却能一直保持敏锐度的人,这种人是天选的品酒师,你就如此。”

“这个味道让我印象深刻,第一次喝的那天是我的生日,我在公司吃了同事准备的奶油蛋糕,然后喝这个,舌头好像被奶油和麦芽糖覆盖,一种粘稠的感觉,我原来以为是奶油蛋糕残留在嘴里,后来你告诉我,这就是百富21年的特性,仿佛一个白胖油腻的法国皇室贵族。”

“你最敏感的地方就是舌尖,舌头能尝味,也能辅助发声。粘稠这个词是你那晚告诉我的,我觉得非常贴切,我还记得那一晚你亮出了你的舌苔,我好像真的看到上面有奶油。”

“今天够了,我走了。走之前我说明一下,我们公司想投悦音,只是公司层面的事,我就是打工的,参与了这一单业务而已。”

我走在深夜的街上,Targa在我身后低声地嘶吼着,跟上我,我回头,车身的绿色撞进我的眸,好像被一种什么水果砸中。西装男在副驾上冲我摇摇手,打了个响指,Targa瞬间腾起来,咆哮着飞出去。

再次和西装男见面居然是一个很正式的商务场合,悦音正式接受我们公司的投资。我坐在会议室的一角,向坐在会议桌一方C位的余先生投去好奇的目光。“我从来没有在白天见过他,这是第一次”——这个奇怪的想法一时间从脑中跳了出来。

在始终挂着职业微笑的女主持人的推进下,仪式有条不紊。会议结束,大家移步到酒店的宴会厅,丰盛的晚宴早已备好。

浑圆的餐桌上摆着一支茅台和两支奔富407,很商务,我坐在最边上一桌最靠墙角的位置,低头刷着手机。

这顿饭大家吃得很文明,喝得很克制,象征性地举杯,喝多少随意。

我们公司老总觉得投悦音是一种恩赐,作为悦音一方,并不感恩戴德,而是觉得这就是一种合作。

西装男和我们老总在众人的簇拥下来我们桌敬酒,捏在手指尖上的茅台杯一饮而尽,大家也干了。

西装男摇了摇杯子,身边人赶紧又倒上一杯,很精准,满而不溢。

西装男冲我点点头,对我们老总说,要感谢我在双方合作中所起到的作用。

全桌的目光都注视着我,身旁的同事给我倒了几乎满杯的红酒,我举起杯,走到西装男身边,郑重地碰杯。他一仰脖干了,我喝了一口,嘴角挂着笑意。

第二天一早到公司,老总就叫我去他办公室。我进去,他站在窗前,凝望窗外辽阔奢华的深圳湾。

“余总说是你的努力促成了我们对悦音的投资,以后你就具体负责对接悦音吧。对了,今年年终奖我让财务给你按1.5的系数算,你来公司不久就暂露头角,未来可期啊。”

我正想着如何妥帖地应承两句,老总却叹了口气说:“疫情之下,危机重重,我们投的很多项目现在看来趋势都不是很好。当然,有危就有机,悦音就是个好例子。”

早上九点的阳光透过大大的落地窗射入室内,中央空调的温度很低,阳光爬到我的皮鞋上,鞋面落满了浮尘。

“余总是不是和你有什么私交?”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缓缓抬头,咬文嚼字地回了句:“我们原来认识。”

“哦......”

在意味深长的叹词下,我离开了办公室。

Pluto吧台最靠右的位置上放着一个文件夹,服务生见我进来,还是指了指这个位置,让我坐下。

“余先生等会过来,他让你先把这个文件签了,今天的酒有惊喜。”

我打开文件夹,里面是一份厚厚的期权转让协议。大致看了一下,余先生要转给我悦音1%的期权。

无功不受禄,何况是这样的大礼,我合上文件夹,想着这是不是一个圈套。

指尖敲击着吧台的实木桌面,思忖着,目光扫过酒架上的一支支酒,各式各样的酒瓶摆在一起,好像在选美。

西装男来了,我内心还是喜欢称他为西装男,余先生这个称呼太冠冕堂皇了。

“你知道,威士忌有六大产区,风味各有特点。像我们都喜欢的百富,是斯佩塞的。最近大热的阿贝、乐加维林,都是艾雷岛的酒。当然,苏格兰其他岛屿也有酒出产,都算是岛屿区的酒吧。另外就是坎贝尔镇,代表就是云顶,现在喝这个牌子就像在喝液体的黄金。”

这样的威士忌知识普及课西装男经常给我讲,关于产区的话题他也不是第一次提及了。当然,自从喝威士忌后,我自己多少也了解一些,但在西装男面前,我还是虔诚地听他讲,我具备一位好观众的所有潜质。

“最近一年,我委托几个靠谱的代理商帮我在苏格兰几大产区找酒。最终我确定了三款,今天就先请你品尝一下悦音1号,看看你能品出是哪个产区的吗?”

服务生拿出一支酒,酒瓶上有悦音的LOGO和一段五线谱。

“五线谱是一段曲子吗?”

“对,你会唱这曲子。”

我看着西装男,尴尬地笑,“不会,不识谱。”

“《两只老虎》你不会?”

“这谱记的是《两只老虎》?”

“对,出自马勒《第一交响曲》的第三章,在原作中,这段曲子充满了反讽的意味。你看,这支酒也是悦音的1号作品,所以我选择了《第一交响曲》。”

“余先生,我不懂音乐,但我想知道按照这个命名规则,是不是有《第二交响曲》、《第三交响曲》来匹配你的酒呢?”

“每支就都应该如同一首曲子,而每首曲子都会有自己的名字。悦音每一号的作品,都源自产区代表酒厂的同一批桶,然后酒瓶上有专门的编码,编码的后两位代表着具体对应哪支桶。我们还是先尝尝吧。”

酒液注入威士忌杯,颜色很淡,几乎是透明的,微微带一些淡黄色,居然有点像酱香老酒的颜色。

晃动杯子闻香,蜂蜜和甜白葡萄的味道,没有烟熏的风味,整体很干净。

入口,甜香感突出,还有点哈密瓜与雪梨混合的味道,呼吸,整个鼻腔都如同浸到了果园里。

“你说是哪的酒?另外喝的出是什么桶吗?”

“斯佩塞的产区的雪莉桶。”

“Genius!”

“喝起来很高大上,你大概也知道哪个酒厂的了——就是你经常贬低又经常喝的那个酒厂。”

“Perfect!”

“你看,你值得我把财富托付给你。”

“余先生,我实在不明白你为什么要转给我期权,在两家公司的合作中,我只是一颗螺丝钉。”

“不,这和你们公司投悦音没关系,这是我个人的行为,我想把财富分散到值得信任的人的身上,你是其中之一。”

“分散财富?我只是代你保管?”

“不、不、不,就是转给你的,相当于给自己多一份保障。《冯谖客孟尝君》的故事听过吗?狡兔三窟,你是我留给自己的一个洞。”

“回忆了一下这篇古文,我读书的时候,语文不错,文言文尤其可以,这篇文章我扎扎实实读过的,对弹剑而歌的冯谖印象深刻。”

“余先生,我好像看不到你有什么危机啊?贵公司蒸蒸日上,上市指日可待。这1%的期权,在公司上市之后,是一笔很可观的财富啊!”我不想再兜圈子,说出了大实话。

“你看得到财富,看不到危机;我看得到危机,看得清你。”

西装男打开文件夹,把笔递到我手上,我接过来,龙飞凤舞地连续签了十六个名字。

那晚,一支700毫升的悦音1号被我俩喝完了,梦中都好像睡在南疆的哈密瓜田里。



期权真正转到了我的手上,这并不是梦。马上有无数的电话打进来,想收购我手上的期权。这件事公司上下也知道了,传得沸沸扬扬,就连公司里几个大龄女青年,看我的眼神都不一样了,我想我需要出去一段。

最终,经过值得信赖的同事的牵线,我转了一半期权出去,入账的现金够在公司附件新开的楼盘买一套顶层复式,疫情开始后,深圳房价一直猛涨。

我并没有买楼,而是把钱分散存入几家银行,都是一年定期——这种最傻最保守的方式。

请了三天假,连同周末一共五天,我背着包,开着高尔夫到了机场,飞到云南腾冲,泡着温泉躺平。

散发着硫磺气息滑溜溜的温泉水,洗去了一切疲劳与复杂,自己变得透明起来。从池子里起来,躺在酒店洁白的大床上,掏出手机,看着银行发来的短信里的一串数字,云里雾里。

周三晚上,飞回深圳,我没有回家,而是直接从机场出来上了高速,往石岩方向开去,到了谢叔家,是夜里11点。

去之前和谢叔打了电话,他让阿姨等着我,把车停到院子里,上楼进房间洗了个澡,身上似乎有一层腻腻的东西,总也洗不去。

春风沉醉的夜晚,点一盘蚊香,敞开窗户,伴着虫鸣入睡。

第二天起得很迟,下楼,阿姨开始给我煮米粉,谢叔端着一把小茶壶,坐在餐桌上,一边看报,一边啜一口。

我的笑容可能有点奇怪,被谢叔发现了。

“哦,第一次见这么喝茶。”

“大有大境界,小有小惬意,天下嘅事情,无非一个中字。”

“中?中国的中?”

“中庸嘅中,中庸就系唔偏也唔倚。依家河南人讲Yes就系中,呢个系有老祖宗智慧嘅。”

我被谢叔这亦中亦洋的解释逗乐了,笑出了声来。

米粉端上桌,确切的说应该是潮汕人说的粿条,和广西的米粉比,窄一些,薄一些,口感上也差点意思。

我吃着粉,谢叔喝着茶,我不知道怎么开口,谢叔也不说话。

吃完早餐,谢叔给我倒了杯茶,我把自己最近暴富的来龙去脉说了一遍。

“食过烧鸡咩?”

“烧鸡?吃过。”

“食烧鸡戴手套,明唔明?”

我好像懂谢叔的话,又好像不懂,舌尖往口腔一端顶,有肉丝塞在了里面。

“白手套”,谢叔在手机上搜这个词,然后把手机摆在我面前。

“食得咸鱼抵得渴......”谢叔缓缓的摇头,现在轮到我搜了,明白这句粤语的意思,我忽然陷入迷茫。

我想再开口向谢叔请教,他却无意再管我这档子事,只是叫我饮茶。

住在龙眼山村的那一晚,我第一次没睡安稳,我梦到被人堵在酒吧的厕所里,我在一群黑衣人面前呕吐起来,惨不忍睹。

此后的日与夜,我都处于一种忐忑中,以至于黑暗来临,我需要更多的有度数的液体来抚慰自己。

2021下半年,我在Pluto见到西装男的次数越来越少,有几次,西装男出现了,也和我打了招呼,却被服务生领进了包间,他身旁,是两位风姿绰约的年轻女子。

一次,他从包间出来上厕所,从厕所回来,用手搂住我的肩,这是我俩第一次肢体的接触,我发现他西装的袖子上有一根带闪粉的长发,在灯光下特别耀眼。

“我羡慕你,自由地饮酒,自由地感受。我不行,有人想让我喝醉,我喝醉后他们就可以为所欲为,但,我不能不醉。”

我不明白西装男的话,选择沉默。

他得寸进尺,胸口贴住我的背,口中呼出的气息,都带着一种麦芽发酵的味道。

“我的灵魂会附在你的身上,你不要留恋我的肉体,去你该去的地方。”

“余先生,你醉了,要不要让服务生给你叫代驾?”我示意服务生,而他用一个决绝的手势,阻止了进一步的行动,那手势,好比小提琴手曲终那一下毅然决然。

我一直在喝,一直在等待西装男,终究没有等到。

第二天在公司午休,感觉异常疲惫,靠在椅子上耷拉着眼皮一副身无可恋的样子。同事打趣地冲我晃晃手机,使了一个挑逗的眼神。

我拿起手机,同事在微信上给我发了一个视频,一位身着比基尼的女子在弹奏钢琴,画面的一角,还有一个微缩画面,一位男子在跟着一起弹奏。

我看视频LOGO,居然有悦音两字。猛地从座位弹起来问同事这个视频哪来的。同事嬉笑着损我,说我业务不熟练,连悦音现在最火的成人陪练通道都不知道。

我马上在手机上打开悦音,中午时段,成人陪练通道里居然有几百名主播在一对一或一对多陪练,我刷着几个能挤进去的直播,看傻了。

手足无措,方寸大乱,我走出公司的电梯,下到负一坐在高尔夫的驾驶位上,想着要去哪里。

踩着油门,不由自主上了高速,往石岩方向开,进了龙眼山村,把车停在村口的停车场,在村里慢慢地转悠。

午后的龙眼山村可以用静谧二字来形容。村里的主干道上空无一人,水果店的老板娘晃着婴儿车哄娃入睡,烧腊档口的案板上立着一把刀,老板睡在店里的长椅上,榕树下的几个老人,你出一言,我不回一语,年年岁岁,话都聊没了。

那个下午,我走遍了村里的每一条路,最狭窄的一条,也没有放过,好比一个微米机器人,进入了躯体里的毛细血管。

那天的晚霞实在是美,整个天幕,分布着不同层次的红,那最深的一抹酡红,勾起了我纵酒的欲望。

赏着夕阳,吃了一份猪脚饭,忍住没喝酒,开车返回蛇口。

那晚,我是最早到Pluto的酒客,我坐在老位子,盯着手机,计算着播出电话的时间节点。

晚9点,按下拨号键,长时间的呼叫,无人接听。

晚10点,第二次按下拨号键,长时间呼叫,无人接听。

晚11点,第三次按下拨号键,长时间呼叫,无人接听。

凌晨,12点,我不仅清醒,而且亢奋,今晚我一直没喝酒,滴酒未沾,我第四次按下拨号键,一只手落在我的指尖,冰冷得如同南极冰川下座头鲸的额头。

“先喝一杯,沉浸地喝一杯吧。”

这个“吧”字如同戴望舒诗中那个带着幽怨的丁香一般的姑娘,把我拉入到一个非现实的状态中。

百富21,两Shot,我有意控制自己。

“甜美得让人轻松愉悦,不是吗?”

西装男今晚的声音像是伪装过,腻得让人发颤。

缓缓地,缓缓地地上一把车钥匙,Porsche的标志蒙上一层暗色的光。

“后备箱垫子下,有个甜蜜的小负担,把它移除,开着车离开,消失一段,为了我,也为了你自己。”

一个巨大的阴影忽然把我俩都笼罩了,西装男被一个异常魁梧的男人抵住腰间,一步步远离我,像主刀医生从我身上剐去一个痦子。

再喝一Shot,被某种力量驱使着,向卫生间的方向走去。

一种闷住的嘶吼声,趴下身子,门缝里,两双皮鞋在不规律地抖动,一双忽然停住了。

惊出冷汗,握着手里的钥匙,迅捷地离开Pluto。

在地下车库,顺着一种气味,我找到了深绿色的Targa,凑近了看,Targa车漆的颜色接近老熟的牛油果表面的色彩——绿色的光泽下,是柔软的肉体和坚硬的心。

轻轻按开关,打开后备箱,垫子下有一个凸起的芯片,扯下来,甩到邻车的车底。

坐进驾驶室,方向盘的触感是那样的特别,车里充盈着西装男的气息。

大灯亮起,透过前挡风玻璃,绿色的萤火又潜滋暗长起来。

疾驰在京港澳高速上,默默祈祷着,祈祷着,但愿能回到村里,那个唯一安全的地方。

五月的夜晚,荔枝林的深处,灯光射在青小的荔枝上。

顺着谢叔的指引,我把Targa开到了荔枝林深处的一处凹凼处,爬出来,谢叔给车铺上一块大而密实的油毡布。

荔枝林里的牛油果绿, 荔枝林里的牛油果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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