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决定写,我的心里已然怵怵的了。
敲下题目,开始构思,往事一一袭上心来,此时的我更是怵得开亮了房间所有能亮的灯头。
我一直在怀念农村,但说真的,我并不爱它,倒不是因为穷,从小就没个钱花,今日我刚读到贾平凹先生的“人活着不能没钱,但只要有一碗饭吃,钱又算个什么呢?”——《读书示小妹十八生日书》读完,我深以为意。所以我不爱农村绝不是嫌它穷,而是农村太腐朽太落后了,以至于村庄上的农民,虽有一层勤劳善良的外衣,却始终裹着一颗愚昧狭隘的心。一辈子也改变不了。
林汤圆的自杀就泄露着农村阴暗的很小一面。
也不知是哪里来的取名规矩,一个村总能找到好几个小名叫“汤圆”的孩子。林汤圆就是其中一个。
林汤圆并不姓林,她姓刘,单名一个群字。但奇怪的是大家都不叫她的本名,村里老老少少,都唤她作林汤圆。
林汤圆是九零年的,长我两岁,跟我是小学同学,事实上只要年龄相仿,村上的孩子都跟我同窗共读过。她跟所有孩子一样,爸妈外出打工,跟着外婆度日。
小学六年级那年,林汤圆已然出落得亭亭玉立,眉毛弯弯曲曲似柳叶,一双眸子雪亮雪亮的,皮肤白皙,手指修长,胸前的山丘也微微隆起,一头黑发散在肩后飘逸若仙,一点都不像农村土里土气的娃子,倒像个城里的小姑娘。
那时的课间,我们总爱玩的游戏是跳绳、踢毽子、打水鸭子、跑五圈。许是林汤圆腿长吧,玩每样游戏都老厉害了,以至于每次游戏前要通过石头剪刀布来拉帮结派时,她总是在第一轮最多第二轮就被挑走。
若选到了林汤圆,我自是欢喜的。阳光打在她晃动的姿态上,她鼓一鼓劲,跳得更高了。“嘿,这级过了,再升高一级。”对边的小伙伴不得不把跳绳拉到胳肢窝下,同时双手抱臂,又往上耸了三分。
还记得那年夏日课间,阳光温和得很,不时还能闻到清风送来的一阵稻香。那天,我跟一个小伙伴去小急,结果看到地上一大摊血(农村的厕所,就是猪圈边上的茅坑),我一直在想是谁受伤了怎么流那么多血,那个小伙伴大我几岁,她一直在说着我怎样也听不懂的话,说是林汤圆的。我后来什么都不记得了,只是在她死了快两年的时候,我才回忆起来那个时候我们的林汤圆就已经真的长成了女人。
那次“流血”事件后,我竟然莫名的开始关注她,我发现林汤圆除了更爱美之外,还变得特别有钱。特别特别有钱。
下课后,她不再是最先跑到操场坝子,而是攥着手里的钱光顾小卖部。小卖部在百米开外,是私人开的,只有一些很少的零食,但还是会被四舅娘(隔房的舅娘,也是老板娘)别上一把生锈的锁。
买回零食的人,就像一个分封土地的首领,操纵着农村孩子的辘辘饥肠,也操纵着孩子的自尊心。
林汤圆带回她的“所有品”,一群孩子聚拢过来,头挨着头,伸出一直手,半窝着来回抽动,嘴里嘟哝着“汤圆,给我吃点,下次我买了还你。”
我有时不伸手,因为我知道并且大家都知道我的外婆最抠,一个学期也要不到一块的零花钱,给我吃无疑是肉包子打狗。但有时又受不了诱惑,便将手半厥了过去。林汤圆也有时给,有时不给。
日子就是这样,平白无奇,可突然就有一天,村里人到处沸沸扬扬,七嘴八舌,交头接耳,义愤填膺地说着林汤圆的死。
林汤圆怎么会死?还是喝农药自杀?
正是娉娉袅袅的豆蔻之年,她阳光般的笑容还依稀在我的脑海里荡漾开来,我怎样也不能相信。
可当我一天又一天地来回走在没有她的教室里,看着她的座位始终空空如也,空气中还飘着几分鬼魂的阴冷,使我不由得从心底抽出几丝恐惧,喏喏焉,戚戚焉。天啊,原来她真的死了,死了几天了。
我听来的故事是这样的:林汤圆偷了小卖部的东西,被四舅娘逮个正着,四舅娘打骂了她,拎了人到她家去,她外婆也打骂了她。她辩白无用,遂喝农药自杀了。
除了已经死去的她,谁也不知道四舅娘怎样打骂的她,也不知道她外婆怎样打骂的她,也不知道她是在怎样辩白无用的情况下喝了农药。
我们对当时的情况一无所知。
我们甚至不知道,林汤圆到底有没有偷东西,偷了什么,为什么要偷。
整个早冬的阳光,都孤寂冷清。到处都是一派肃杀的模样。
第二天,或者就是当天,林汤圆就被她外公用烂草席裹住了她的身子,拖到一个叫“彭湾”的地方,刨了一个坑,草草埋了。
林汤圆生前总叫我到她外婆家去,我总觉得那里的院子阴冷得很,房屋四周都是树木遮蔽,湿气本来就重,往右走几米还有大大小小的坟堆。她这一死,我就更不敢去了。
再说埋她的彭湾,一个地方的本身应该是没有什么好惧的,就算是方圆百里没有一户人家的彭湾,如若不知,在大白天也是没有什么好怕的,怕是因为那个地方载着冤魂,载着到处都是孤魂野鬼的流言。所以,这样一个空空荡荡却满是冤魂的彭湾也被我划入打死不独自前往的地方了。
几月过去,风波稍平了些,可林汤圆的外婆家却怪事不断,一会房间有人影闪动,一会有哭声,一会她的弟弟被莫名地添上了外衣,一会她外公平白无故摔在门下…她的外婆无奈,也把那个叫“仙娘”的老太婆请回了家。
仙娘刚一掐指,便说这屋有鬼,是喝农药死的冤死鬼找回来了。她外婆大惊,问这该如何是好。仙娘连问“将那死鬼埋哪里了?”她外婆回答“随便找了个荒地埋的呀”仙娘急急地说,“埋她的地方风水太好,她一个短命小子享受不了,镇不了那里的邪气,所以总不能超生。要想过安生日子得重新埋过。”
第二天,林汤圆的外公拿起铁锹,找到了几月前刨下的坑,一铲一铲的挖起来。
待将烂草席打开,他们铮住了,林汤圆面色红润,头发依旧乌黑,跟生前一样漂亮,只有两颗牙长长的冒了出来。林汤圆变成草口代王了。(草口代王:人死了,尸体不腐不朽,化作鬼到处吃人)
他们吓得连打几个倒退,快速将她拖到另一处埋了。趑趄不前地爬回了村。
回村后,这件事再次哗然,像我这般大的孩子被吓得几月不敢晚上出门,也不敢一人入睡。整个村都蔓延着一种恐怖的气息。
大家再次议起林汤圆是冤死的,林汤圆要找她外婆报仇,所以搅得她家鸡犬不宁,她也迟迟不肯超生,不肯再世为人。
后来倒也消停了几年,只每逢有外村人问起我们村是不是有一个草口代王时,这件事才又被扯出来当谈资。
直到去年,她的外婆在堰塘边洗衣服,迟迟未归,她的外公出去觅她,发现她外婆的尸首像一道巨大的浮萍一样漂浮在堰塘正中。
她和她的外婆终于团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