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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小城的酷暑快要把人烤焦了,坑坑洼洼不平的水泥地可以煎熟鸡蛋。整个大地热浪滚滚,就连平时不怕热的王叔也缩回了自己的小屋-他要等到傍晚时分才出来捡破烂。我抬头望了眼外面,耀眼的阳光让我炫目头晕,父亲向来贪干活,再不回来就要中暑了。我打了个电话,电话那头忙音。正在心慌之际,小出租的门吱呀一声,开了。
父亲歪戴着安全帽,脖子上搭着那条跟了他很久的涤纶红毛巾,身上已经没有一处是干的了。
我还没来得及招呼他,他就快速冲到水龙头,拿了杯子接了水就往嘴上灌。咕咚咕咚,一杯两杯,直到喝到第五杯的时候,打了个饱嗝,这才拿红巾擦了嘴,坐在地上喘气如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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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热了,父亲嘟囔着,这天呀,就是折腾我们老百姓,热都不怕,工地上停电了,我这才赶回来。二娃啊,老板说这边不管干了,要调我们去外省。哦,好像是首都,国家的首都啊,我从来没出过这么远的门呐。父亲似乎很兴奋,他瘦弱的身子还在流汗,但是顾不得了。听到他这样说。我心下明白了,这是上次我妈跟我说的事情,父亲四处找人带他干活,没人同意,听说北京那边有大活,父亲就连夜去找包工头。
父亲年60,身体瘦弱,不高。这在干他们工地活是不待见的,几乎没有老板喜欢这样的农民工。年纪大,手脚不利索,力气也不如人家年轻人。这次去北京,年轻力壮的人都不愿意,先前的包工头找不到人。父亲晓得了,连夜赶去包工头那带了一条自己攒了很久却舍不得吃的普皖烟给人。好说歹说的劝了人家半天,包工头实在没人,也知道父亲老实肯干,这才答应让他去的。
我说爸,这么热的天气,你就别出去了,没钱用有我尼。我马上就发工资了,这个时间高温,再说你肠胃不好,别去了。父亲摇摇头,他说,二娃,说什么傻话你,你这么年轻要用钱的地方很多,女孩子家能挣到钱是本事,你攒点钱以后买房,老爸老了不怕没地住。说完,还傻呵呵的大笑。
3
买房,这已经成了多年来的心病,是的,无药治愈,除非买的起房子。我们家是典型的农三代,到我父亲这一代似乎比之前好多了,但是贫穷是毒瘤,很难根治。家里只有我和我姐两个女娃,在我们那个小村里,无数次的招人笑话,因为这等于是无后,老了更无人送终。父亲倔强,母亲也倔,他们砸锅卖铁,也要给我们念书。恩,我和我姐拼命读书,终于考了个本科,虽然不算好,但是总算让父母扬眉吐气一番。因为我们是村里唯一的女大学生。年轻的我以为考上大学就能解决一切,甚至以为我能改变家族的命运。但是很快现实把我击垮,大学毕业后找工作屡屡碰壁,最后只找了个勉强糊口的工作。靠我的工资买房,要到哪年?更别说我姐了。姐姐结婚的早,小家庭的负担早就把她打入了生活的泥淖,她很多时候都在跟我说。当年要是不读书,早点出来打工,是不是现在就能好过很多。
会吗?我也不知道,因为我自己也迷茫了,我以为念大学出来后一切都会变好,怎么没想到会成这样的。现实生活是刀,哪怕刀山火海,为了活着,你也得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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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看我低着头,没说话,反过来安慰我。二娃,老爸不怕,老爸还年轻尼,还能干个十几年,你看你二伯都70了,还在外面打零碎工,谁不干活尼。再说了,我这次是去首都呀,这辈子没出过这么远的门,我可高兴着尼。我听老王说呀,我们没活干的时候可以去看升旗,还有那个王府井啊,都是好地方。哦,包工头说了,这次给我开的工钱啊,是小工的钱,老爸这次能赚的比在这儿多了大几千呐。
他絮絮叨叨的说,我越发的觉得自己没用。我下楼去给他买了好几瓶啤酒,一点卤味,这是父亲每年夏天的“好一口”。我妈给他炒了几个平时他爱吃的小炒菜,他就蹲在地上吃了起来。
喜欢蹲着吃饭,这是他的职业习惯,父亲很少周周正正的坐在桌上吃饭,他说那太文气,他就是一个农民工,犯不上那么讲究,蹲着吃饭有劲,饭也下去的快,还省时间。我看着眼前白花花的米饭,总想起王叔当年说的一句话,二娃,你平时一定要省吃俭用啊,你吃的饭都是你爸淌血流汗换的。跟父亲一起吃饭的时候,我总吃不香。那种血汗的味道,让我愧疚极了。什么时候我才能请他吃一顿他不流血汗的饭尼?
5
进入伏天后,这天气是一日热过一日,早上出门,没走几步路,身上就没有干的地方了。
7月中的一天,父亲终于接到了包工头的电话,让他赶紧买票北上。我上网查了下票,去他的工地(根本不在北京,是在北上的另外一个小城),坐高铁要5个多小时,票价438块。我说,爸,我给你买高铁票吧。父亲急红了眼,哪能呀,这么贵?我就一个农民工不值得糟践这个钱,我听说高铁上都是有钱人坐的,干净漂亮,我这身打扮再说了得背着一包囊 的行李,不合适。他慌慌忙忙的给工友打电话,人家说买个老火车票也就200块不到,十几个小时就到了。他这才笑的弯弯的,让我无论如何都要给他买这个便宜票。没法子拒绝他,我只能依着他,可是票价抢手,都是无座票,一站就要十几个小时,我再怎么不同意他还是坚持买无座票。
临走的那天,他破天荒的用了之前我读书用的老拉杆箱---那个跛腿的老将。用他的话说,这次出门好歹也是见了首都的人,不能太寒酸。我跟我妈把他的换洗衣服一层层的铺好,用了个大蛇皮袋,把蚊帐,小电风扇,被子,吃饭的餐盒,小电饭煲以及我妈准备的下饭小菜,还有事先准备好的零食都一股脑的装了进去。鼓鼓囊囊的装了一袋子,父亲很开心,他说,等我回来给你们吃好的哈。我把事先准备好的1500块钱塞给他,我说路上远,你把这些钱拿着。父亲怎么也不肯,说到最后,他小心翼翼的拿了300块用卫生纸包好外面再包了层塑料袋,他说,车票你都帮我买了,现在没有花钱的地方了,这300块我回来还你,当是老爸借你的钱。剩下的钱他叠好后放在我随身带的小包里,那虔诚的样子我大概这辈子都没法忘记。
6
送老父走的那个晚上,心如刀绞。
我想起农民工老刑说的那句话,我的孩子们我跟他们好多年不见了,他们光知道这是爸爸,但是不知道爸爸是干什么的。
我跟孩子们唯一的亲近就是我打工回来给他们带零食,他们会冲过来叫爸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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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起我小时候,很小的时候父亲就在外面打工。
我跟父亲的亲近有两件事情,
一是他每年回来的时候带的零食我会怯生生地喊他爸爸,吃零食。
一是他每年走的时候会从家里带走一些大米,当做伙食,我会去抢他的大米。
那时候不懂事,以为米被他带走了,我们在家就没得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