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从小学的是女红针线,念的是三从四德。她也曾爱过读来口齿生香的华藻词章,只是爹爹说,一个女儿家家,又不要封侯拜相,念什么书还要当个女诸葛不成?娘说,女人要学的是如何侍奉君上,掌家教儿,这才渐渐抛开了。
她及笄前做过最多的事就是靠在高高的绣楼上等春回的燕子。“又过了一年。”她对外头的事并不清楚,打仗了,君王易主,这些大事都和她没有关系。她永远住在最高的绣楼上,反反复复地学着教引嬷嬷教的礼仪规矩,闲下来不用做绣活的时候就翻翻那两本快散线不知道是哪一年的过气话本子。她关心的,是...哦,她自己也不晓得自己该关心什么,万事都有父母操持,好女儿该顺应父母之命,只有多嘴多舌的长舌妇才会说道未来,即便这是她的一生。
年年乞巧总是她占了头筹,人人都夸宋家出了个心灵手巧的美娇娘,若是谁能讨了回去,定是前世修来的福气。上门提亲的人不少,爹爹一一给拒了。听丫头翠缕说,老爷想着把她嫁给一个新起的藩王,四处征战,大争之世,宋老爷思来想去放到寻常世家保不齐哪天就垮了,还是藩王占据一方来得稳妥。那个藩王似乎也对宋姑娘很是中意,聘礼一箱一箱地往宋府里抬,金银珠宝,古董器玩,不知道羡慕了多少人,就恨自己没有个好女儿能够替嫁了去。一过门就是仅次于王妃的侧妃,还是以正妃之礼迎娶,多好的福气。这样的姻缘没有理由不好,如果一定要挑出点毛病的话,那就是藩王已经过了而立之年,比宋姑娘的爹还要大上两岁,宋姑娘是他的第九个妾。
宋姑娘原本也觉得是个不错的姻缘,直到见过了藩王之后,说什么也不肯嫁了。别看她平时娇娇弱弱的,拼起命来连两个男人也拉不住,她像是抱着必死的心要往柱子上撞。人家藩王好歹也是娶了八个妾的人,这种阵仗见得多了,轻轻松松撂下一句话“七月初七是好日子,若见不到你的花轿,宋家就从金陵除名吧!”说完随从就从怀里掏出一瓶鹤顶红来搁在桌上,意思再明显不过。宋老爷一贯只知道口诛笔伐的书生,哪里见过这样的架势,当场就吓得瘫在地上,口中还念着“不孝女,不孝女,家门不幸呀!”仿佛当初要结亲的并不是他。
金陵平白也多了不少流言,说是宋姑娘看上了外头的野男人,宁逼死父母也不嫁藩王。子虚乌有的事,大宅门里头的辛秘是石井街头最好的谈资。总而言之,宋姑娘的名声彻底臭了,原先上门提亲的人现在统统避而远之,连带着乞丐路过宋府都要吐上两口唾沫。 呸,当了婊子还要立牌坊,什么色艺双绝,都是狗屁!
风言风语,宋姑娘也是听到过的,一个弱女子除了日夜不休地在闺阁哭,还能做什么呢!她那双水灵灵的眼睛因此哭出了毛病,一见风就流泪,眼神也不太好使了。宋老爷更是绝食在家,日日骂着不孝女。宋姑娘的娘也是个没念过书的妇人,只好拿当年她娘安慰她的话来宽慰她。“能有什么法子呢!孩子,这都是你的命,除了认命还能怎样?等嫁过去,一两年生了孩子,自然就好了。咱们女人,只好捱着。”就这样轻轻松松的一句话 ,她的女儿如同她当年一样上了花轿,嫁去了藩王府。
人人都道宋家攀上藩王如何如何风光,却没人问花轿里的宋姑娘是死是活。
前年一针一线绣好的鸾凤呈祥的嫁衣,火红的色裹在宋姑娘身上,空荡荡的,像是偷了谁来穿一样。嫁衣很是漂亮,只是这样鲜亮的颜色倒衬得宋姑娘面色苍白,朱红的唇,活脱脱像戏台上的厉鬼一样,尤其是那一双死鱼珠子的眼睛,间或一轮,若不是这样,别人定会以为是 哪里供着的泥胎瘟神。
或许真的是宋姑娘的命不好,一嫁过去,叛军就打过来了。王府里的女人都说是宋姑娘,不,如今应该是九夫人了。值得一提是,掀开盖头的时候,藩王吓的手里的酒都摔了,难以置信面前这个穿着嫁衣的老女人就是金陵称颂的美娇娘。女人是很容易老的,尤其是在一段失败的婚姻后。到嘴的肥肉没有不吃的道理,藩王是久经风月的人,宋姑娘素来学的是端庄自持,何况她原本就是抱着必死的心嫁过来的,自然没有青楼女子的孟浪。半夜藩王就走了,并撤了她侧妃的名头,赶到偏院去住。可怜的宋姑娘,发了一夜的高热,一针一线,心血滴就而成的嫁衣,撕成了比乞丐身上还不如的破衣裳,就像她的心,碎成一片一片的,死得透彻。衣不裹体,被侍卫拖拽着丢到别院,这样的羞辱,气得宋姑娘牙关打颤,昏昏沉沉,渴了没人送水,饿了没人送饭,不过几日竟然死了。还是一个月后,偶然想起那位新娶的九夫人,让人去瞧瞧,丫头打开门直接吓昏了过去。屋里恶臭难忍,苍蝇围着尸体嗡嗡地飞,一双眼瞪得老大,面上满是惊恐,不甘,似乎她很难相信,她就这样死了。的确她死了,藩王觉得不吉利,让人卷了草席丢到乱葬岗。
你若是要问宋府的人呢?女儿嫁过去,哪有再管的道理!宋姑娘命不好,嫁什么人,过什么日子,都是注定好的。这是她命里的劫难,没福的人原该受着,哪里有去说的道理?就连带她的娘也只是逢年过节替她念几句经文罢了。听说后来宋家怕宋姑娘死得怨气重藩王又怪罪,带着夫人改名换姓去了他乡。也是命不好,才出城就被叛军乱刀砍死了。
金陵无宋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