崖壁上的老水杉

      老家这一带唯一的一座孤立的石山,近几年来成了当地的休闲胜地,沿山一带的坡地,如今正在被当地的村民改造成了一片带状的休闲山庄,部分已经修建得有模有样了,曾经通向山顶的那一条小路,如今已经被人工雕刻的纹路石板所替代,从山脚延伸至山巅之上的那棵记载着岁月的水杉边上的石板路,在山腰之上的几处稍微平整的地方,亦修建了供游客远眺的凉亭,而山路最终通到山顶的地方,成了桐木村这个远近颇有名气的度假胜地游人必须抵达的一处观景台,在山顶几许平方的曲折栏栅指引下,石板最终堆砌到了南边的绝壁之上,从此处往南边远眺,正对着的是高耸入云间的白云岭,其山脉南北走向,与东面的层岩叠嶂的石灰岩石山群相互映衬着,岭上是葱葱郁郁的杉树林,虽然与此处远眺的崖壁相隔几公里的距离,但从岭脚一直延伸到岭顶的那些杉树,却也随着一个个山脊的走势清晰可辨,而东面的那些石山,却也如群牛奔腾一般从北面朝南一路狂奔过去了,石山的那些裸露着石灰岩石块的崖壁在夕阳的映照下,折射着金色的光芒,又尽显了石山上的那些千年都长不大的老藤硬木的苍翠。而在这石山群和白云岭之间的谷底,是一条蜿蜒于其间的公路,其两旁是从西面的岭脚一直延伸到东面的山脚下的农田和一些如贝壳般的坡地,坡地之上是一大片的甘蔗地,在此岩壁之上观之,千亩蔗田尽收眼底;此外一条从离此崖壁西面不远的桐木水库之中,奔出的那条小河穿过开满油菜花的农田,又来到这座小山的北边山脚之下扭一扭腰身,一个回转好似美人的回眸一笑抖落披在肩上的青丝,又藏入油菜花丛之中去了,接着婉转延伸藏入东面的那群牛般的石山群的山坳之中,而这一片景象又只能在山顶的观景台的北侧朝山下俯视才能一睹为快了。随着季节的变换,桐木村边上的这座石山之上的观景台,能供游人欣赏到不一样的田园风光,清明时节水田里的秧苗,夏末金黄的稻浪,和如今初冬的油菜花。当然那一棵悬在西侧的崖壁上的水杉却似乎以恒古不变的苍翠姿态驻守这南面山脚下的山村。

     儿时,我曾坐在自家的老屋的门槛上,听着爷爷说着那位我从未谋面的二爷爷的事儿。二爷爷未离家出走之前,是村上小学的代课教师,能吹二胡,会唱山歌,又能写一手的草字,最引人敬服的是一身子的胆,是当年父辈的那些叔伯们心中的英雄。然而二爷爷最威武的事件,却也发生在父亲尚未出生的那个年岁了。1958年,全民大炼钢铁,这股从北京吹来的强劲的风,一直吹到了岭南地区的这一个遥远的山村里,生产队里号召把家中所有的铁锅铁罐都砸了,甚至夹火炭的铁钳子也成了炼钢的原料,也许至今也没人统计过当年大炼钢铁之时,全国有多少铁钳子被投入了熊熊燃烧的土高炉之中。桐木这一代,煤是什么东西当时可能都没出现在村民的视野之中,祖祖辈辈烧的是山岭上的干柴。大炼钢铁的土高炉,自然山岭里的干柴是远远不够的,大量的需要木材燃料,离生产队炼钢的土高炉最近的这座小山,自然就成了最佳的伐木场。当时的这座石山之上,古老的水杉和油桐树遍及山上的各处,山脚以及稍微平缓些的山沿上,长着腰杆粗的直冲云霄的油桐树,而在那些峻峭的崖壁之上和山顶,则缠绕着树干得几个人才能环抱的千年水杉,自然桐木村的村名也由此而来。就在开始大炼钢铁的短短一年内,石山上的油桐树和水杉都被砍伐,古树被锯成了一节一节原木滚到了山脚之下,又被劈成了块块柴火运到了不远处的土高炉边上,堆成了比人高的柴山。而如今石山西面崖壁上的这棵仅存的水杉,也正是当时那场浩劫的幸存者。而二爷爷当年却要将其斩于绝壁之上,结果水杉不倒,却成就了二爷爷的一段英雄史诗般的佳话。

     水杉粗壮的根部缠绕在西面的绝壁之上,经过了千年风雨的冲刷,似乎成了那些岩石镶嵌在绝壁上的树根之间,水杉成了先来者而岩石则沦为了后到人。当漫山的古树被砍伐之后,这棵水杉更是成为了这面绝壁上的眼,眺望着西面的群山和当时刚刚新修未有几年的水库,水库里囤积着从各自山沟之中流出的溪流,又如此座石山之上被砍伐的千年古树的汪汪泪水。当时砍树,生产队里可没有机械的摩托锯,而对于砍伐这些腰杆粗的古树,其法子也仅仅是用一把如人张开的手臂一样长度的大锯子两人一人一端相互拉锯,同时先让人爬上树干拴上麻绳并拉紧捆绑到另一棵树上或者岩石上,方能拉动锯子锯木,或者先马上大树上,将树的一侧的枝桠全部砍掉,接着利用留存的树枝本身的重量让大树朝着一个方向倾倒,至于部分山腰上的倾斜的大树,则据到过半,自然就呼呼一阵坠落到崖壁之下去了。而这棵水杉边上的崖壁,却腾挪不出半点拉动锯子的空间,而且其所在的崖壁乃是石山之上最陡峭之处,崖壁之下的几十米高的粗壮的油桐树的树梢也未能触及这棵水杉的崖壁,若真有攀到此处的敏捷的青年人朝下一望,也唯恐脚下打滑,坠落个粉身碎骨。二爷爷当年可正年轻气盛,当村民们聚集在土高炉旁谈笑吹嘘,生产队的队长还放出豪言:“谁能将那棵水杉砍下来就给他计一个月的公分。”笑称着谁也没有那个将山崖上的水杉看下来当柴烧的能时,二爷爷腰间插着把斧头就朝着那山崖奔去了。具体的情节爷爷在门槛前给我讲述时,也未曾说清,只是提到了二爷爷先是爬上了山顶,在从山顶徒手顺着崖壁往下爬爬到了那棵水杉的树干之上,由于水杉的树干是朝外倾斜的,而且崖壁边上的树干又过于粗大,双腿无法夹在其上,更不用说是挥动着斧头朝着树干上砍了,于是二爷爷就顺着树干往外爬,一直爬到了延伸出崖壁几米远的树杈之上,此时身下已是几十米高深渊了,二爷爷毫无畏惧,挥动着斧头就在水杉的树杈上砍着,企图先将水杉上的稍微小一点的枝干砍掉,接着在将崖壁边上的大树干砍下。当时崖壁之下的农田里已经聚集了不少看热闹的村民,嚷着闹着如看戏一般。唯有爷爷这自家的人在叫骂着,“你这个牛犊子赶紧下来,去砍那颗树做个毛的活儿啊!”爷爷也被叫唤着爬到山上,企图劝阻弟弟别干这桩傻事,只是没什么用又下到了山脚,而太爷却蹲在自家的灶台前抽着他的那一杆长长的旱烟。都过了个把时辰了,二爷爷还在水杉上,双脚夹着伸展在半空中的一枝树干挥舞着斧头砍着另一枝树干,山脚下的农田里看热闹的村民也渐渐散去了,仅剩下一群小孩童在田间嬉闹着,时而抬头瞅瞅崖壁之上的砍树人。

     太爷正在灶台前用小竹枝抠着堵在烟管里的烟屎,门外传来了一群孩童从远处传来的呼喊声:“跌下来啦!跌下来了啦!”,这声音传来,太爷再也坐不住了,犹如当年的强盗韦老七将要进村一样,太爷赶忙拿着水牛角做的号角奔到村口,在半夜之中吹着号角唤醒村民带着女娃躲到山上去。而这次太爷如猫一样的腰身从灶台前跳出门去,手中拿着的是长长的烟管。在石山的另一边干活的村民或者在家中的老婆子们和嬉闹的孩子们又一次跑到了石山的西侧,崖壁之下的农田边上,结果却发现二爷爷依然双腿夹着树枝坐在树干上,只是这一次没有挥动着斧头,而是双手抓着另一杈树枝一动不动地僵在了半空中。“是斧头掉下来啦!”一群娃仔看到了一大帮大人从南侧的村子里聚集过来,慌忙地纠正了刚才的呼喊。太爷从人群中挤了过来,就在那仅剩下稻茬的农田里,当众给了那群孩子一顿子旱烟头儿。个别孩子嗷嗷地哭着,众人再一次伸长脖子抬头看着崖壁之上的二爷爷,这会儿仍然一动不动,只是身子趴在了朝外伸展的树干上。村民们呼喊着二爷爷的小名,崖壁上却没有丝毫回应,这会儿大伙急了,出大事了,村里的老婆婆们嘴里唠叨着,“这下子能啦,敢去砍山上最后的一棵树,遭报应了哟!”,“可怜的娃哟!”“赶紧的,回去拿香火来,拿点柚子叶来敬山神,要不这娃犊没得救了”。其他人听老婆婆们这么嚷嚷,顿时乱成了一团,却又不知所措,干脆都坐到了田埂上,看着太爷拿出什么招来。太爷稍稍缓了口气,二话没说,就转身朝着南侧上山的那条山路走去了,长长的烟管插到了腰间,不多时便出现在了山顶的崖壁边上,只听见太爷在山顶朝着崖壁水杉上失了魂的二爷爷大骂了几句,山脚之下农田里的人们便看见那树干上的身影开始动弹了,不多时二爷爷竟然从树干之上慢慢挪动着身体,有慢慢地攀上了那一段崖壁回到了山顶上。这会儿农田里的村民们欢腾了,欢腾得比生产队里干活收工的时候还要激动,一群人朝着山顶的方向跑,年轻人跑得快,顺着小小的山路就往山顶爬,小孩子略微靠后,也成群往山上笨,老婆婆们也相扶着往山脚下走着,这座村边的小石山路瞬间成了朝圣的路子,就这样太爷被如英雄一般迎下山来,而真正的英雄却依旧趟在山上,过了许久才被背下山来,事情的结局是二爷爷被太爷的烟管狠狠地敲了几棍之后,才还过魂来。

     那把从崖壁的水杉上掉下来的斧头,听爷爷的描述,其后他们到山脚下去搜寻,却怎么也找不见其踪影。到了寒冬时节,就到山下去放了一把火,将之前砍倒的那些油桐树和杉树的小枝桠和干枯的树叶包括野草一齐烧了个尽,山脚那一片坡地露出了原来藏在草莽里面的很多粗大的树桩和白色的岩石,却还是找不到那把掉落的斧头,直到几十年过去的现在,依然是当地的一个谜。

     我驱车沿着山脚的水泥路回到了自己的祖屋边上,说是祖屋其实也不再是小时候的那一栋老房子了。寻一张椅子坐在屋前的空地上,那曾是老屋门槛处,朝着石山眺望,西侧的那棵水杉依旧悬挂在崖壁之上,也许树干之上依旧保存着当年二爷爷的那把斧头砍下的印痕,山上又重新生长了一丛丛小树,葱葱郁郁地,山上的小路变了样子,山脚下的坡地成了休闲山庄,甚至儿时村中的那些柚子树,梨树以及那条泥泞的村道如今也悄然无影了。那条通往山顶的山路,修得如此齐整,其每天都承载着陌生的游人的步子,山顶的崖壁上多出那醒目的栏栅,又是那么地与石山格格不入。1979年,二爷爷撇下一家老小,早上去村上的小学代课,到了晚上就再也没有回来,从此再无音讯,后来人传说着他跟上了国家改革开放的步伐下海淘金去了,又有人从外地归来说在武汉街头遇到了他,只是来去匆匆没有捎上音讯归来。当我骑在爷爷背上的时候,爷爷便经常和我谈到二爷爷,或是门槛上,或是后屋里的灶台前,时不时的便会踱步来到门口,抬头看看那石山西面的崖壁上的水杉,“出去几十年了,应该早就死到哪儿去了吧!”。

     岁月如北面吹来的凛冽的风,刮走的不仅仅是山上的绿叶,刮走了便再也回不来的是曾经石山下的那些景和在风中的那些人儿。唯有独坐在自家的门前,抬头看着山崖之上的那一翠青杉,方能寻回曾经的那些经历过的或者并未经历过的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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