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的电影和剧集，都很善用“时限之爱”。你从一开始，就明白，这两个人或许只能有一段情而已，心里又期待着关于天长地久的奇迹。观众总能为这些担心，苦心追完剧集。如果是现实生活中呢？现实生活中，我们却总被这些无法永恒而困扰。想想我们最爱许下，却从未实现的誓言，就是做一辈子的叉叉叉。一辈子的好朋友，一辈子的恋人，哪怕是家人，也不会因为这样的誓言，不面临分离。

2016年，面对了很多离别，里面最讨厌的一项，这一年里我没有奶奶了。奶奶住了ICU一个月，情况好转时离世，当时在从济南转院到上海的路上，所有人，包括她自己，没有一点心理准备。我从上海一路奔波回济南，感觉就像漂浮在湖面上，抓不到一根草。飞机里的灯光灭掉，我就紧紧闭上眼睛，希望一睁开眼在床上醒来，只是做梦而已。奶奶从小带大我，我不知道她怎么想，至少在家庭里，我认为她是最好的朋友，最亲密的人。十四岁她和爷爷去车站送我来上海，拎着一塑料袋的零食，把红色的塑料袋缠在我手腕上，说什么事吃饱了就好了，高高兴兴和我说再见。我一路哭着来，吃零食又舍不得吃完，觉得吃完了就没什么念想了。就算这些年每年只能见上一两次，我始终都因为想到这个世界上有她，就有安全感。一进去家门，奶奶的遗像摆在客厅，大人们已经开始忙着接待来吊唁的客人，我却还是像个不想面对散场回家的小孩，嗷嗷哭起来。内心也是一点办法没有，包里塞了没吃完的小面包，自己站在门口吃起来。奶奶去了很长时间见不到她的地方，可是她送我的习惯，会一直陪我直到见到她那天。认表，认字，认钱，去马桶上尿尿，系鞋带，打羽毛球，打争上游时2比A大，这些都是她教我的。

那些时候，我真的好希望人生是一出几百集的动画片，总有奇迹发生，闪着浪漫的光圈，从开始到结束，人物甚至连衣服都没换过，大家一起来一起谢幕，没有先来后到。想想奶奶遇到我时，也有五十多了，和我相识二十几年，在那些还不认识的时空里，也有很漫长，我不所知的精彩人生吧。那些时空里，她可能有很多比我更有趣的朋友，比我更酷的经历，离开我之后的未来也是。小时候总不能理解大人为何能忍住眼泪，现在渐渐明白，或许都是走在风里，习惯了被吹散的人生，谁都只能陪对方，走一段路。我和奶奶这一路也不算短，记忆都温馨可亲，她有新的旅程要去，我也不能因为自私拦她走。我看着小时候生活的大院儿，操场变成了空地，小卖部变成了中国电信营业厅，最恐怖的防空洞也不知道现在变成了什么，房子后面奔来有一排苍天大树也变得好矮，我们家的香椿早没了，成了一片尴尬的空地。还记得当时家里人问我，喜欢爸爸还是喜欢妈妈，我老是说喜欢宁宁。宁宁是我童年里最好的朋友，而她现在在哪里，结婚没有，是不是成了妈妈，电话几号，我都不知道了。而这些，我曾相信，永远不会改变。时间这样薄情，可总觉得一眨眼，那些记忆就可以回来，小时候的世界好小，好像一辈子可以相处的人，一个院子里就能凑齐。之前也写过，PS4里最喜欢的游戏是风之旅人。你一个人穿越四个场景，路上会随机遇到同伴，谁身后的飘带长，谁更厉害一点。可是你们之间没有对话的方式，既不能说你等等我，也不能说我在等你。所有交流只能靠发信号，让对方知道你在附近。其中有个白茫茫的大雪地，会刮来很大的风，如果找不到遮挡物就会把你吹到好远，当时我的搭档比较厉害，走在前面，我被风一次次吹远，他变成一个小小的黑点，消失不见。终于我被大风吹到悬崖边上，那个时候我的心想，糟糕，game over了，突然，一个黑影出现在我身后，我调了一下视角，看到那个已经走远的同伴，在我身后使劲推着我走上悬崖。真是瞬间泪目。后来我去网上看关于这个游戏的攻略，里面有个答案里说，会有已经通关的玩家，一遍遍重新走这些路，变成不厌其烦的摆渡人，帮助那些甚至没办法跟他们说谢谢的新手，让他们顺利穿过冰川雨雪。还有一个答案里说，他有一次和一个同伴一路扶持，走到最终点，或许那个人知道这是分别的时候了，在雪地上跑了一个大圈，画了一个爱心给他。那些瞬间，你会觉得，路过也是有意义的。如果每个人的一生，都是一个长长的句子，总是逗号多，幸运的句号只有一枚。不是逗号不够好，只是我们出现的时候，就生在了逗号的位置，我们写自己的句子，也充当别人的喘息。一年又一年，越来越明白，行囊有限，快意恩仇的江湖里，大多人都是过客，反而更珍惜那些“时限之爱”。养过的猫狗，小花，恋爱过的男女，楼下花店去怀孕的老板娘，说年底就辞职的保安，在异国他乡迷路时带你走一段的行人，读书时的同桌，喝过酒的朋友，每次见面都是一个小型派对，人来人往，消失前从来不用刻意说句再见。想到大学时候费尽心机的恋爱，直到大家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预感到这段感情气数已尽，终须一别。我有空没空就拿着他的手机，他总以为我在翻他短信，开车时瞥见我，露出一脸的不耐烦。我也无所谓他怎么想的，只是不停在玩他一直玩的那个手机游戏。想把记录刷地高一点，再高一点，就是希望离开后的漫长时间里，我的影子长一些，遮住那些比我耀眼的存在。当他每次打开这个游戏，小人儿坠入悬崖里，出现那个纪录保持者的名字，他会想到我，想到我把他到眼睛深处的样子，和忍住眼泪挤出微笑的狡黠。我也很想念那个时候的小张，现在我对任何人不会如此费心，也不怀有天长地久的奢望。我不怀疑同学录上写下“一辈子做朋友”那一瞬间的真心，却也终于成长成一个对离别释怀的大人。我们互相成为对方生命里的逗号，只希望离开后，你再想到我，觉得这一遭的遇见，是用最优雅和克制的方式，浪费了生命中美好的时光。也不要小瞧逗号的威力啦，很多难捱的时光里，它们就像是摆渡人，将我们从痛苦中解救出来，没有人能憋着一口气跑到终点。在逗号的时候，就大大喘一口气，才有力气可以继续跑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