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有来世……”
陶弋在马路对面转身朝简丹喊话的时候恰巧一辆老旧的大卡车轰隆隆雷鸣般卷着尘土驶过身边。简丹抬眼望向对面,除了“若有来世”四个字真真切切地流经耳道外,便只看到陶弋在尘土飞扬中模糊的轮廓,白色T恤,蓝色仔裤。
时间是夏日闷热的午后,地点是人来车往的马路旁。
已经忘了是为何而发生的口角,而后的事情不是一贯以来彼此相视一笑的双方妥协,接替它的是更为持久冷漠的对峙。男生看着死死咬着嘴唇的女生,手中的白色塑料袋白紧了又松松了又紧的右手弄得窸窸窣窣响个不停,似在演奏一曲幸灾乐祸的华尔兹。男生皱了皱眉,面容事签生死状般的郑重与严肃。然后右手臂微微抬高,白色塑料袋便若无其事地在烈日下完成一段完美的弧线。随后紫黑色的乌梅滚落一地。
女生还未来得及做出眼角蓄泪嘴角抽动的委屈样子,男生便做了拜拜的手势大步流星朝马路对面走去。过了马路又忽然转生朝依旧呆立在原地不知所措的女生喊:
“若有来世……”
其实后来简丹很多时候都会费尽心思绞尽脑汁去猜测那个午后陶弋被卡车轰隆声所过滤掉的声音。
简丹记得某一天的傍晚,放学时间,被与陶弋青梅竹马的女生姚媚整得好惨。
那天姚媚在校门口拦住步履匆匆迫不及待想见到出差半月才归的父亲的简丹,满脸焦急地说简丹快跟我来,弋好像出事了。然后不由分说牵起简丹的手急切地走。
记忆中好像一直视简丹为除之而后快的仇人,自从她知晓陶弋对简丹表白的那一刻气。而此刻的牵手,是不是代表冰山已释温暖来袭了呢?简丹嘴角不自觉地上扬,突然反手握住姚媚的手,姚媚很明显地怔了一下。该死!竟然忘了应该为陶弋心急如焚。简丹在心里狠狠自责了一番,却又迅速被突如其的友谊的甜蜜填溢了整个心窝。大概,女孩子之间的感情便是如此,莫名其妙且令人意想不到的吧。
“到了。”姚媚停下来甩开简丹的手。因为是背对简丹所以看不到她说话的表情,或许是面无表情吧,因为她吐出的两个字冰冷的令简丹在晴朗的夏日也大了好几个寒颤。
是学校后山废弃的池塘边,简丹放眼望去,齐腰的芦苇把小小的池塘藏得严严实实,晚风拂过便起伏成一片深绿色的海浪,夕阳打在细长的叶片上却也泛滥成明晃晃且刺眼的光芒,简丹抬起手揉了揉眼睛,独独寻不到陶弋帅气的身影。
姚媚斜着眼看了看此刻困惑着的女生,身材不高挑脸庞不倾城,眼睛不大睫毛不长,下巴不尖甚至带点儿婴儿肥。她冷哼一声,视线绕过简丹望向不知名的远方,轻启朱唇:“你以为,你半年的幸运,抵得过我和弋十年的两小无猜青梅竹马么?”
简丹哑然,怔怔地看着姚媚无言以对。
沉默过后,晚风悄悄拂过,衔来一股浓浓的恶臭。姚媚轻轻地笑起来:“你说,你究竟有什么资格站在他身边呢?”然后缓缓抬起右手,轻轻拉了拉简丹的书包肩带,接着顺势一推。
原本平静的芦苇丛被突然激荡起的乌黑色脏水惊得微微有些慌乱。简丹挣扎着站起来,黑色的污水只没过她的膝盖,但还是狼狈到让人心悸。白色的短袖衬衫,蓝白相间的格子裙,此时已看不到一丝原色,刺入眼眸的是一身上下的乌黑,还有不堪入目的污泥顺着发丝,滑过脸庞,流经上衣,沿着格子裙的边缘吧嗒吧嗒不停地往下掉,竟也在池中溅起涟漪。
再抬起沉重的头,姚媚已踏着小碎步走远,只剩下污泥与身体亲密接触的屈辱和狼狈洒满苍穹,继而在晚风中柔媚地笑。简丹咬了咬牙,深吸一口气爬上污水池的岸边,打开被污水浸润着的书包,书页被黏稠的泥水粘在一起,模糊了痕迹。她忽然想起一个词儿,“满目疮痍”,在适合不过了。心忽然荒凉一片,像是被瑟瑟北风肆虐过的野岭,或许更为糟糕,是被百万鬼子浩荡而过的村庄。
简丹颓坐在地上,胸腔像是个被关死门窗的房子,房子内的空气像是被橡皮筋紧紧箍住,厚实而且憋闷,下唇被咬得紫青。
陶弋来了,安静地走过去,慢慢跪在简丹身旁,温柔的大手悄声握住女生满是污泥在手,轻轻把女生拉进怀里说,对不起,宝,对不起,哭出来吧。
像是开闸在洪水,波涛汹涌;又像是脱缰的野马,势发难收。其实准确来说是鬼哭狼嚎吧。简丹后来问自己那时有没有失态时陶弋笑着刮了下她的鼻子如是说。
他,应该说的是“若有来世,我不会拥抱你”吧。简丹摇摇头,想起那时自己把陶弋也弄得脏兮兮臭烘烘的,心里更加笃定了自己的猜测。
简丹还记起一个绽放彩色星星的浪漫夜晚。那是学校六十周年校庆的夜晚,原本半透明色的夜空被烟花持续照亮了近一个小时。简丹像是刚从山望着眼前背对着自己的女孩里出来的小女孩似的一直仰头忘我地盯着一朵接一朵好不娇羞地盛开着的美丽烟花,生怕错过一丝零落的亮光。陶弋望着眼前正背对着自己的女孩,脸红到耳根,上前也不是,后退也不是。心里还在纳闷她脖子为什么定格了半小时之久也不觉得酸痛。
广场上三个一群五个一推立着好些人,谈天说地,唧唧喳喳,好不热闹。离简丹不远处是陶弋班上的男生们,嘻嘻哈哈地指指点点着某个女生脸蛋儿不错某个女生嘴唇真性感之类的,旁若无人。陶弋瞟了瞟四周,深呼吸一下,想起简丹白天跟他说的话:“说出来了就算被拒绝也不会遗憾,不说的话我敢打包票你会后悔一生。”他悄然移至女生右边,轻轻碰了碰女生的手臂,嘴里挤出生涩的“嗨”。女生不情愿地把视线移开,在看到是陶弋的时候惊讶地“啊”了一声。但很快恢复常态打招呼,而后又抬头望向正繁盛绽放的烟花。
陶弋抿了抿唇,下定了决心,说:“简丹我喜欢你。”声音不大不小刚好传到陶弋班上男生是耳中,于是嘘声顿起。可女主角却仍旧仰着脖子毫无反应,实在令大伙大跌眼镜。
陶弋无奈地笑了笑,又说:“简丹!”这次分贝高了许多,女生受惊似的转头回应:“啊。”
“我喜欢你!真的很喜欢!”陶弋喊完这句话后身边口哨声此起彼伏,层出不穷。
女生毫无波澜地“哦”了一下视线又被烟花勾了去。
旁边的人似笑非笑地看着陶弋越来越尴尬的脸。
“什么?你说什么?”女生在十秒后震惊的声音让所有人哄然大笑。
“我说,我喜欢你,和我在一起吧。”陶弋不恼也不怒,再次用好听的声音解答。
简丹怔了两秒,忽然兔子般“哇哇”叫着窜得无影无踪。所有人都愣了一下,而后不约而同爆发出经久不息的大笑,意味深长地看着愣在原地脸红成深紫色的陶弋。
简丹记得后来每次去陶弋班上找他的时候都在一大帮男生朝着他们俩吹口哨挤眉弄眼地笑,气氛被调整得好暧昧。而后往往是陶弋顶着红彤彤的帅气的脸一把拉起简丹的手飞速逃离。
他,也许说的是“若有来世,我不会喜欢你。”毕竟自己那时伤了他自尊丢了他脸啊。
如若时间再往前回溯一点点。
昏黄路灯照耀的十字路口,简丹蹲在地上哭得无所顾忌。然后听到一个好听的略带磁性的男声说:“这么大了还哭鼻子啊,小心自毁形象哟。”有宠溺的味道。
“他都不要我了,我他妈还顾及什么鬼形象啊!”恶狠狠的回应,似乎很是不满被人打扰的自我发泄,用的却是委屈到让人心疼的语调。陶弋怎么也责备不起来眼前这个把好心当成驴肝肺狗咬吕洞宾的人儿,只是无谓地耸耸肩,自嘲地笑笑。他好像有些不忍,或者说心疼她了。
轻轻的搀扶,女生却也没怎么推离。或许是哭累了,心伤了,于是对外界的所有都失去了防备,男生才得以趁虚而入。不知这可不可以算作幸运,到底该不该庆幸。
“你请我喝酒!”不是疑问句,没有征求语气,是带点命令成分的肯定句。陶弋足足愣了三秒,随即看着眼泪还挂在脸庞上的女生莞尔。她扯了扯女生的衣角说,也许,让你猜个谜语吧。
简丹懒得搭理,自顾自地向前走,男生笑意盈盈地追上前说,猪屁屁上两滴水,猜一歌名,猜对了就去喝酒。女生停下来歪头看男生,然后低下头思索了一会儿,失望地摇摇头。男生邪邪的笑终于毫无掩饰地爆发出来:“哈哈,是《流着泪的你的脸》啦。哈哈,走,喝酒去。”拉起生气瞪着他的女生便走。
深秋的午夜透着萧瑟的凉意,背上的女生却因为酒精的作用而脸色潮红不退,而且精神亢奋地拳打脚踢,嘴里不停地突出无伤大雅的脏话:“他奶奶的,竟然抛弃我,以为自己有多了不起吗?不稀罕……”陶弋耸了耸背上的人,眼中有一闪而过的心疼。陌生的女孩,竟会令他忍不住心疼,忍不住怜惜,忍不住想替她打抱不平,忍不住想替她挡掉所有伤。这算不算一见钟情呢。
一股食物的酸味伴着凉风忽然袭来,陶弋看了看脏了的衣领无可奈何地笑。傻丫头,竟为着一个不值得的人醉,然后吐。
他,应该说的是“若有来世,我不想遇见你。”语气是恶狠狠咬牙切齿。简丹悲伤地抬头看天,想起了陶弋曾经对他说过的话:“对天空望久了便能看见上帝。”好像是雨果的句子吧。
忘记了是在哪看到过这样的句子:“命运无法改变,但爱你依旧。”
女生不知道,这句话便是男生最心底的声音。抑扬顿挫而且坚不可摧。
女生不知道男生很多时候都会想起她说过的话,苦涩的笑便牵扯着嘴角肌肉,漫延至心间每个角落,引出一阵撕裂般的痛感。
她说每个人的心里都有一个宝,你的宝只能是我。如此霸道。
她说你是傻瓜么,下雨没打伞就别去买乌梅啊,感冒了怎么办。如此焦急。
她说王菲告诉我男生都花心,不如找个好看点的,所以就答应你了。如此调皮。
她说我没有撒谎,我只是不想你不开心,不想……失去你,仅此而已。如此柔弱。
她说你有你想过的生活,我也有自己的,凭什么强迫我符合你。如此坚决。
……
女生不知道分手很久以后,男生还是把和女生的合照作为手机屏保舍不得换;看到乌梅忍不住买即便自己并不爱吃,只因女生说所有水果里边我独爱乌梅;早餐不自觉地准备两份走向女生的班级中途猛地发觉已经没必要了;偷偷跟在女生身后直到看到她安全进家门才舒口气返回;是不是懊悔叹气,也许向她道个歉就可以的,偏偏弄到非离开不可的地步;看到其他男生有所企图地接近她,会把拳头握紧狠狠砸在墙壁上,额上的青筋因生气而暴突起来,却又无可奈何……
懊悔不已的心情,其实走过马路的那一刻便开始了的,但是就像简丹说的各人有各人的生活,他们再无法回到最初的美好,所幸回头朝她喊。
“若有来世,一定把自己磨光滑,你闹,我就笑,一起走到时光的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