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伍是六零后,如今也年过五十,早已经没有了年轻时的那份帅气和无畏,性子憨厚了不少,而身子骨,也已没那么硬朗。用金兰的话来说,这辈子跟了他,就没有图过啥,只求一生平安。
金兰的婚姻已经存续近三十年了,这近三十年来,发生了很多的事情,也吃了很多的苦,不是没有哭过,但从来没有想过分开过,不只是她,他也从来没有想过,若是有一天,没了她,他的生活该怎么继续?风风雨雨近三十载,有些人,有些习惯,已经刻在了骨子里。上半年她住院做手术,第一次让他感到恐惧和不安,他甚至跟她说:你要是走了,我也就跟你一起了,反正两个女儿也已经长大了。
他至今还记得当年初见时她的模样:当时他作为一名石匠,给她家打石头,而她是个扎着两个粗麻花辫的小姑娘,眉眼间都是笑意,像极了赵雅芝饰演的《上海滩》里的冯程程,他看的痴了,就那么的跟自己说,就是她了。那一刻,他忘了他是“要饭”的的儿子,家里兄弟姐妹众多,自己更是连一年级都没有读完就被他父亲用棍子打回家做工赚公分钱,而她家是地主成分,仅兄妹二人,识字也比他多,根本衣食无忧。可是那一刻他就觉得,这辈子就是她了。
他有事没事就跟她说说话,给她家出体力活,劈柴挑水都抢着干,被他父亲呵斥还厚着脸皮陪笑。只要能看到她,看到她的笑,他就觉得一切都值得了的,终于,他慢慢的打动了她,终于在那年的冬天,他用花轿迎娶了她进门。
其实,她知道父亲是不同意的。她是家里最小最受宠的孩子,那个年代家家都有好几个孩子,可是他们家就只有她和一个大她七岁的哥哥,而这个哥哥,更是特别的宠爱她。哥哥不仅特别疼她,但凡有点好吃的都舍不得吃而给她留着,读书也是很好的。她其实学习成绩也很好,可是不喜欢读书,也是早早就辍学了的,但是哥哥不同,哥哥一度读到高中毕业,还写得一手漂亮的字,在她眼里心里,哥哥是最优秀最厉害的男生。当然,若是照这样的来看,她更不会跟他在一起的,可是,偏偏在人群里多看了你一眼,便从此再也不能抵挡缘分的相遇。她最终还是在堂姐的帮助下说服了父亲,等到了他的花轿。
婚姻和爱情的区别在于,爱情可以花前月下,而婚姻,则是实实在在的过日子;爱情里她还是个受父母哥哥疼爱的小妹,可是,婚姻里尽管她也还是个孩子,却也同时是为人妻为人媳;爱情里,可以有情饮水饱,但家徒四壁的婚姻,确实步步维艰。但是,纵是如此,她用她稚嫩的肩膀扛下来了。
结婚后分家时,由于兄弟姐妹众多,他又排行老二,下有诸多弟弟妹妹们,他们仅分得了两个碗,一条凳子,一点点的粮食以及若干可能有的东西,具体的是哪些,也已经不记得了,那些记忆,就像二十年后公公婆婆的去世一样,已经沉埋黄土,成为回忆。其实最苦的不是分家时的贫穷,因为那时候大家都穷,也就不怎么有印象了,最苦的,从来都不是环境,而是人心。
那个年代,重男轻女的思想是极其严重的,他父母也不例外。她生头胎时,也是他们家族孙辈的第一个孩子,那天她还在菜地里忙活,突然觉得肚子特别疼,她猜到估计要生了,于是赶紧回家,在产婆还没到时,孩子已经落地了。而她的婆婆,在知道是个女儿时,连房门都没有进,更不用说她可能给与她的一份关心或问候了,好在他心疼她,心疼她们母女二人。
其实那个年代不只是重男轻女,也是骨子里的认为女人就该如此,操持家务生儿育女是女人的本分,而男人,只需要在外赚钱,回家就是大爷的观念根深蒂固。可是他不是,整个月子期间,他给女儿换尿布洗尿布,而且女儿是下半年出生的,天气已经很冷了,通常是这边又尿湿了,而刚洗的还没有干,于是很多时候,他都会把那些快干了还没干的尿布放在怀里捂热,用火桶再重新晾刚洗的尿布。
整个孕期,基本都是他在忙着孩子的洗漱,哪怕这期间她只吃了一个鸡补身子,还是已经死了的,但是她从来没有怪过他,因为她的要求并不高,他能懂她的不容易,心疼她,她就觉得很幸福了。尽管不到一年大嫂生孩子时,她婆婆又是带孩子又是给炖鸡汤的,尽管也有过委屈,但她从来没有想过其他,是的,大嫂生了儿子。
其实那时候的生活渐渐的也越来越好了,她在家种田地照顾孩子,而他远在上海打工,他不只是有石匠的手艺,他也学着做装修类的工作,争取给家里更大的改善,每个月仅留少许的生活费,其他的全部寄回家。他虽然抽烟也还喝点酒,但是不会藏私房钱更不会养女人,想她了就回家,看看老婆和孩子,他觉得再苦再累都值得。
就这样,三年后,第二个孩子也要出生了,那些天他特意在家,也亏了他在家。那天产婆提前来了,可是生孩子时她特别的虚弱,听他说,那天要不是他,她估计都撑不住了,也可能,就那样的走了吧。他说孩子出生时,她问他是像她还是像他?因为像她就是女儿,而像他则说明是个儿子,他说像他,是个儿子,然后抱着孩子出门发红鸡蛋报喜。直到孩子满月回丈母娘家,他都是用生儿子的规格报喜的,也曾一度让丈母娘以为是个儿子,但其实,还是个闺女。
那个时候已经开始很严格的计划生育了,女儿出生后,她想把女儿送人,当时有户人家想要收养,她都同意了的,但是他不愿意。而其实,若是不送人,她就再也没有机会再生个可能是儿子的了,可是哪怕如此,他还是拒绝了,他说那是他的女儿,哪怕这辈子没有儿子,他也不会把孩子送人。后来她说,她当时真的愿意的,甚至后来是怕他觉得送的远他不放心,想送给他堂哥抱养,就在同村,不到五分钟的路程,门口叫声就能听到的距离,他也不愿意。她说那时候她也不舍得,毕竟自己怀胎十月的,可是她那时候也真的觉得,“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她想给他生个儿子,若不是他的坚持,她可能真的会把孩子送人的。
后来日子也不紧不慢的继续过着,而他丝毫没有表露出要再有个儿子的想法,对女儿疼的不得了。而她生完孩子后,身子也不如以前了,也去做了结扎手术,从此,他再也没有提过儿子,也不允许任何人提。那时候为了家里的日子,他又去上海打工,而她就在家照顾小家庭种田种菜,那时候他的工资收入还是很不错的,若不是后来的事情,按二十年前他的收入水平来说,不到几年应该就可以过上相对来说优越的生活了。
可是在小女儿一岁多时,孩子莫名的发烧,而且还是高烧不退,每次一发烧,村里的“赤脚医生”都不敢接收,因为一定是烧到四十度的那种。那时候交通不便,她就抱着孩子走几里山路去医院挂水,他一开始知道时急得不得了,赶忙回家去医院赶,他看到她哭的不知所措时他说那时候他的心都碎了。他说他多么希望自己能陪在她身边一起照顾孩子,可是他不能久待,因为孩子的医药费不是一次小数目。那次他带回来500块,可是不到几天就用完了,他得回去上海,回去赚钱,他带着愧疚回到了上海。女儿的病因依旧没有查出来,但是却在一次次发烧后多次进了病危病房,医院也不止一次下达病危通知,她整夜整夜的陪护着,而他打回来的一次几百一次几千的少也是不到几天就没有了,那时候好不容易有点起色的家庭也在孩子的生病中一点点的掏空,眼见要不了多久就可以生活变好的愿望也一点点的落空。
可尽管如此,她的婆婆依然没有说要来看望一下,甚至在有一次孩子烧退了后她出门去有个事,把孩子放在座车里(类似于现在的小孩车),给孩子手里放了个芋头让她吃,叮嘱婆婆照看下,得到婆婆答应后她就出门了。谁知道回来时孩子在门前的“稻床”(打稻子的,相当于院子,但是并没有围墙)下满脸是血的哭,那一刻她吓坏了,坚强了那么久的她边哭边抱孩子回家拿药给孩子涂,可是手忙脚乱中把药粉弄到孩子嘴里了,她说那一刻她快崩溃了,她吓得要死,边哭边抱孩子去医生那说“求求你,救救我的孩子”。后来才知道,原来婆婆在答应她不久后,就留她一个人在”稻床”上,正好她的座车靠近床沿,狗抢她手上的芋头吃,估计她不放手,就从那摔下来了,所以才会都是血,她说那一刻,要是孩子真有什么事,她这辈子都不会原谅婆婆。
她的性格本不是那种温柔内敛的女性,恰恰相反,她是那种刀子嘴豆腐心的人,不会说漂亮的话,很多时候都是有口无心,心里藏不住事也就算了,更多的时候是亏也吃了,但却落不到一句好,这一点尤其体现在对公公婆婆上,直到婆婆公公先后去世,才说金兰是个好儿媳妇,这些年苦了她。我知道,奶奶去世时说的那句话,让她这些年吃的苦受的委屈,也终于释然了。
是的,我就是那个从小一生病医生都拒收的小女儿,金兰是我的母亲,大五是我的父亲,他们从相识到相爱相守,已经快三十年了,这三十年,我没能见证他们风风雨雨的坎坷前十年,也没见到他们当年恋爱时的风花雪月和新婚那夜大姨故意晚发花轿让父亲半夜才接到新娘的窘境,但我见过父亲从当年那个脾气暴躁到现在会跟母亲撒娇说“没劲了,快给我个抱抱”然后偷亲她;见过父亲每次惹母亲不高兴了就特别乖的做好饭菜给母亲盛好,要是母亲还赌气就直接抱她来饭桌吃饭;见过父亲这么多年所有的钱都上交,从来不藏私,不管打牌是输钱还是赢钱哪怕就几块钱也会如实告诉母亲;见过父亲虽然会开玩笑会说段子但从来没有真的有过什么花边新闻更没有想过再跟谁生个儿子。
如果你一定要问我,什么是爱情,什么婚姻?其实我也不知道,但是我父母近三十年的婚姻告诉我:爱情是初见时的欢喜,久处的不厌。而婚姻,是你不管多晚回来,我一定等你;是哪怕只有一个菜就好了,也一定要等你上桌了才开始动筷子;是哪怕钱不多,也会把所有的都给你;是你住院时我的不离不弃,每天往返炖并不那么好吃的乌鱼汤而你却会喝光;是哪怕住院开刀疼到稍微动一下就忍不住咧嘴吸气但还担心你一个人在家不能好好照顾自己;是我不怕将来老了子女不在身边,只怕我会在你先一步离开,留你一个人;是半辈子都苦过来了,但从来没有想过会离开。生活从来不只是甜,更多的是酸、苦和辣,有争吵甚至打架,有难过甚至委屈,但是从一开始,就真的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会分开,而这辈子,有你,足以。
作者简介:简安,90后伪法学金融女,喜欢一切美好的事物,有傲骨无傲气,坚持以手写心,爱与被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