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条拥窄的省道拐进了交通不便的乡下,变得颇有些地位。
集市、商铺、有钱人家的门面楼房大多集中在大路坪的十字路口。它们一条南下通往县城,一条北上连接邓家铺,往东边是杨柳,往西边便是梅树了。
大路坪周边几个乡镇的地名跟它们的荒凉度相比,多少带着点诗意,比如刚才提到的邓家铺、杨柳和梅树,又比如通往县城的省道两边的晏田,焦林,高桥,德江(gang )。
乡下人没读过太多的书,对事物和人名的起拟多半带有浓郁的乡韵,比如地名,他们通常以物为名,一提到这些名字,头脑中便会闪过成片的芭蕉林、梅树林、杨柳林,一条大河,一座大桥,或者一片广阔无垠的大水稻田,但这只是这些地名带给人们的初级印象。事实是,从邓家铺开始一路到县城,包括十字路口东西尽头的杨柳和梅树,在这片广袤的土地,特别是连绵的高度却不足百米的低矮丘陵上,只成片长出了四季常青的松柏,还有随处可见的稍不加管控便足以长到堂屋前的竹林,它们和露出地表的被风化得棱角分明的嶙峋怪石一起,一株株地挺立在山区缺水的红土地上,冬天里透露着忧森的绿光,夏日里则释放出响彻山头的虫鸣,目之所及,尽这般景象。我童年十余年的游玩奔走,并不曾在哪个乡镇上见到过我期待中的杨柳、梅树或是焦林,桥有一座,却算不上高,只比底下通过的班车略高几尺,不曾见过德江,也从不曾见过连成片的广袤田园,于半山腰观望,通下谷底和面向山顶的梯田层叠,老汉赶着瘦削的黑牛大声吆喝。如前般印象,竟羞涩地合缝躲进了赫大的地名里。
正是因为缺失,所以才会渴望。乡下人年复一年地在这片红土地上过着周而复始的农耕日子,好在山上的物种还算丰富,可以勉强称其为靠山吃山,在我小的时候,还能经常听见昨晚谁家又猎了一头野猪崽。除此之外,这里虽地处江南,却只占了南这个字,江不过往这里,喀斯特地貌也留不住本就不多的雨水,所谓的杨柳、梅树、焦林、晏田、德江、高桥诸类,恐怕都是不存在的。
我所知道的,是全村的人一天往复好几十次地去好几公里外的岩洞,或是露天的井水边担水喝。人人家里都有一口陶瓷大缸,比我矮小的个头要高几寸,我经常站上外婆家老屋的木门槛,看小舅一遍遍地掀开大水缸的厚木盖子,抬起木桶底哗哗往里边倒水,水很浑浊,表面上还飘着些树叶和枯草,我不喜欢这些东西,大舅走后,我就一个人偷偷地把盖子推开一半,用一个比头还要大的葫芦瓢一小片一小片地把脏东西弄出来,可总是顺带出大片水花,被小舅唬吓过好几次,我总以为他很凶,可长大了才发现,他只是单纯地心疼他翻山越岭后得来不易的水。我不知道他去了哪里,可我知道他一定会再回来,所以我的手脚要快,听觉得敏锐,这种和小舅的游击周璇总会持续好几个钟头。缸里的水满了以后,小舅还会出去几趟,直到家里所有桶里边都盛满水,才默不作声地回到他自己的房间,直到外婆烧好了饭,才又出来。这番日常,倒映出了一个村庄十几年前的缩影。
在湘西南部这个缺水的山村中,家家户户水缸里的水比年年的秋收更重要,它们的低涨,直接关系到了当地人的生存,以至于现如今接通了自来水,缸里还是满满的,这口大缸,承载的不止是村民们合资接来的生命之水,还承载了几十几百代人的感情进化史,心酸,焦虑,疲惫,惜物,欣喜,感恩,还有这未雨绸缪的良好习惯。
正是因为这样一种闭塞又缺水的环境,乡民们才会对本该拥有的江南风景如此地向往。或许先辈们偶然在哪个水池边无意间看到了一株杨柳,在某个山麓旁惊讶地发现了一条不可溯其源头的小溪,亦或是终于在某块平地上培出了一小片不被丘陵阻隔的碧油油的水稻田,便如获至宝般,把所有的愿景都寄托于比,这还不够,必须把它们都变成地名,以期许终有一天,一条大江会横亘而过,飘飞的柳絮儿落满高桥,一望无际的稻田在伸展,和遥远的天际线相接,把天空都映成了碧青色。
这如诗如画的地名,承载的是这个地方祖祖辈辈们的希望,用心去体味,沉甸甸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