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文,存此备份)
一册读罢,三伏过了
一向把《柳如是别传》看成乔戈里峰,要做相当的准备,才能抵达山脚,而且,最好是在夏季。庚寅三伏,有了较完整的一点时间。读完《柳如是别传》上册,三伏过了,看来,后面的读书时间又零零碎碎了。先记点这一路的感觉吧。
与其它书不同,此书既不是传记文学,也不能算纯正的理论专著。先生以诗证史,此为经典。但按先生前述,则有一段红豆因缘,故作此书。看似引经据典,书生气象,实则是感情充沛的创作。书不太易读。除了文言繁体竖排外,主要是引的一些典故,不太熟悉。但是,读下去,渐入佳境,感觉到作者的写作路数,感觉到他的感情变化,也就经常能从一些杂说中获得愉悦。读《柳如是别传》,结合读史,读诗,看高手如何读诗,并从中理出“别传”所需要的全部素材:某时某人在某地某因而作某事。当然,这个不是真正的登K2峰,小有闪失则万劫不复,登山路已经开辟,走慢点才能感觉到此地殊胜处。
高明并不完全是在素材的占有,甚至不是对素材的处理。以诗证不出史的时候,固然会留有余地,待见新材料,有一分证据说一分话,这样的地方很多,诸如“……尚未发现有何证据。姑识所疑于此,以俟详考(P97)”,“殊乏确证,未敢多论。唯词特佳妙,附录于此,以待推究(P248)”记得先生曾说过,新材料与新问题是推动学术进展的二个方面(大意)。即使以诗证得证据充足时,仍然以合乎情理为原则,知人论世,先生其实并不是书呆子。此书处理大关节上,以时间分期,接下来则是针脚绵密的地点人物分析,以诗文互证,形成证据链,办成“铁案”,从读史和人物传记的角度上说,这也就够了,一个文本,一个方法论的经典读本。但这些并不是悦读的充分条件。现在想说的是,此书既有学问的艰深,也有文化的普及,就看你怎么看了。
把柳如是故事先放开,作为一部诗词赏析评点也是很好的。书中除了一般正常解诗外(这点其实也是重点,诗的因缘,时间,地点,纪事,人物,诗中的隐喻等等,形成考据),也多有艺术批评,成百上千首诗词(具体数字详见统计局材料),逐一解说,也是很有阅读的愉悦。
这本书改变了我的印象。过去以为像陈先生这样的大师,不是食人间烟火的。然而此书读过,发现先生知世事之深,知人心之深,不是一般人可及。书呆子,是呆子读过书的结果,而不会是好人读书读呆了的。先生学问大,也不是无趣味之人,例如“借东风”之说“昔人赋咏中涉及方位地望者,以文字声律字句之关系,往往省略一字,……今俚俗‘借东风’,已成口头禅,殊不知若止借东风,则何能烧走曹军。傥更是东北风者,则公瑾公覆转如东坡念奴娇‘赤壁怀古’词所谓‘灰飞烟灭’而阿瞒大可锁闭二乔于铜雀台矣。一笑。(P155)”书中类似诸多妙处,难与君说。
但先生论事的角度,也可以看出一种原则的坚守。天下事,都可以做出不同的判断,但价值判断,则取决于作者本人的价值观。我不喜欢与别人讨论价值观,所以慢慢地也就不喜欢争论了。说一个人,很可能是潜意识里进行了价值评估,非我族类,自然评说也难得真切。因此,写柳如是,其实也是借人家故事说自家的思想罢。有人说陈寅恪有没落士大夫情趣,此说有理,但正是这种能坚持没落的精神,在一个形式上积极向上的时代,显得尤为难得。何况,士大夫情趣,即使“没落”的,也未必不好,文化不是技术,不是陡水湖的鱼,总是新鲜的好。
把柳如是定义为文化遗民,三百年后知音。却也生出另一点想法,那为什么不写八大山人呢?在文化海拔上,也许八大也更高于柳,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也一样具备。不写原因很多,比如材料不够,比如八大不及河东君有戏,最重要的是因缘不到。这是题外话了。
昨夜梦游清华园,有新生介绍诀窍:书房中贴陈寅恪画像,考试如有神助。笑醒。这就更是题外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