暂住证,顾名思义,就是暂时居住的证件,就像准生证一样,准许你生育儿女的证件,后来可能是因为“准生”两个字似乎太霸道了点,改为了“计划生育证”,这一改果然文明多了。暂住证也一样,似乎也不够和谐,大多数地方终于也取消了,改为了居住证。
暂住证是深圳的首创,是深圳这座城市的移民标志,它甚至成为了中国打工艺术博物馆的一件展品。然而,它却是中国千千万万外来打工者永远的痛。我甚至不敢回首那段往事,用我们耒阳的一句调侃的话来讲:说起来全是眼泪!
我是1994年第一次听到暂住证这个名称的。在这之前,我在我所居住的小城市不要说暂住证,就是身份证我也不需要带。我从来不用担心派出所的警察叔叔会把我抓起来。
1994年,这一年夏天,我和堂哥之亮来到了深圳石岩镇打工。在火车上,堂哥早把他在深圳被查暂住证的血泪史一五一十地告诉了我,然而慎重地告诉我,千万别被查到了,查到了会送樟木头打三个月石头。堂哥有一个亲戚就被查暂住证的人抓了,被送到樟木头打了几个月石头,被折磨得不成人样,一回到家,抱住自己的母亲痛哭一场。他母亲也一边抹泪一边说:“崽呀!咱们筒米呷八餐,不要出去了,娘养你!”此人从此再也没有出去务工了,老老实实在家做了一辈子农民。
樟木头,这个名字仿佛清王朝流放犯人的宁古塔,它是那样的让人生畏,以至后来在深圳打工的这十几年,我决不踏进樟木头这个地方。
现在的幸福的打工人已经无法体验我们当时揾工的艰难了,所幸的是我们两兄弟都很找到了工作,在一家五金塑料厂开啤机,同去的还有一个东湖老乡。培训几天,没有工资,正式上班起才开始算工资。两班倒,我们刚开始时就上夜班,晚上八点上班,到次日清晨八点下班。我在厂里的宿舍睡到中午起来,吃了中饭,便到三里外的老乡工地上玩。因为害怕碰到查暂住证的,我总是操小路绕着走,小路要经过一条小溪,水很臭,我脱了鞋淌水而过,还要从一个悬空在溪流上的厕所下面钻过。有一次还被溪水里的玻璃片扎伤了脚,没钱打针吃药,胡乱包扎几下,一个礼拜才好。
由于白天没休息好,又加之不适应上夜班,我晚上打瞌睡,被主管扣了工时,我一气之下自离了。而堂哥根本没上一天班,他那时刚交了一个四川女朋友,那个女孩子也没上班。堂哥嫌工资低,又要陪女朋友,索性不去上班。这下好了,三个人都没上班了,吃住倒不成问题。住在老乡的工棚里,吃也和他们一起对付。工棚四处漏风,好在是暑假,不要担心受冻。只是睡不安稳,查暂住证的人很鬼,常常晚上出动,老乡们很机警,一听到风吹草动就招呼我们往附近的山上钻。这情形和电视剧中鬼子进村可有得一比啊!
但这样的日子毕竟不是长久之计,提心吊胆东躲西藏一段时间后,我实在受不了了,故乡的温暖和安全时刻在招唤,我们带着遗憾和怨恨离开了深圳,回到了养育我们的故乡。
在家千日好,出门一时难。可是,我们年纪轻轻,总不能这样永远呆在家里,过完年,我又一次无奈地南下深圳。一起同去的还有发小国富。落脚的是同村双喜兄妹在笔架山下的棚屋。双喜兄妹在黄木岗的菜市场卖菜,他每天凌晨三四点就要去十几里外的布吉农贸市场批发蔬菜,然后用自行车拉到黄木岗菜市场卖。他们一整天都在菜市场。我和国富也很快找到了工作。这一次我们是有准备的,年前借一次修谱的机会,父辈们和石准早禾田一位家族拉上了关系。家族是我们的爷爷辈分,是一位能人,在深圳堪察研究院工作。后来,我才知道他原来是新疆建设兵团的,他这个单位调到了深圳。本家爷爷是一位摄影家,但在单位似乎并没有得到很重要的位置。他答应我们父辈的事其实他也没什么把握。好在我们运气还行,堪察院下属的一个测绘公司招临时工,所以本家爷爷几乎没费什么力就把这事办好。
公司并不包吃住。我们暂时还是住在笔架山双喜兄妹的棚屋里,每天早上走六七里路去上班。晚上再回到棚屋睡觉。双喜兄妹晚上回来,有时炒一点菜,叫我去买啤酒,我们就这样苦中作乐。
可是,好景不长。有一天清晨,我早早起了,提了桶衣服去菜地边水井旁洗。突然,听到附近棚屋有很响的敲门声,嘈乱的脚步声,还有狗唳声。我侧耳一听,很清楚地听到了“查暂住证”三个字,我吓得魂飞魄散,衣服也不洗了,赶忙跑回家。国富和双喜的妹妹雪菊还在睡觉,我说:“雪菊,怎么办?往山上跑吧!”雪菊说:“不行!来不及了,上山的路都被封了。别忙,我有办法!”雪菊拿起挂锁,把门关了,从缝隙里伸出去,从里面把门锁了。一分钟不到,脚步声到了门口,震天般地拍门声响起来了:“开门!开门!我知道你们在里面!”我们胸口呯呯直跳,大气不敢出。我生怕他们会破门而入。好在这些人敲了一会儿,终于离去。不一会儿,棚户区逐渐安静下来,一些人陆续走出屋子,议论纷纷,某某被抓了,某某跑掉了。这些同病相怜的陌生人互相打起了招呼,咀咒这个世道。雪菊说她在这里被抓了一次,她姐夫当时就拿了600元给那些人查暂住证的人,那些人就放了她。
经过这一番折腾,我们早上班迟到了。我说明了原因,经理担心我们被抓,就说要帮我们办暂住证,费用我们自己出,做满一年后公司退给我们。公司里还有一个耒阳老乡,有一个亲戚在深圳福田公安局,由他帮忙办理,收了我们560元。后来我们听工友说,其实不要那么多。当时办证时要照快照,去了本家爷爷夫人开的照相馆。本来照相馆一直都是本家爷爷的小侄女在照看,那天恰好本家爷爷奶奶都在,本家奶奶大笔一挥,快照30元。本家爷爷赶紧接过笔,说:他们没钱,改成了20元,后来又改成了10元,收我们每人10元。
说实话,我一点都不喜欢这个本家奶奶,我明显感觉到她很看不起我们这些农民工。有时,我们去她家坐坐,她从来没有那份老乡和家族的热情。其实,早些年我对深圳这个城市印象也很不好,我觉得这座城市非常的功利,根本没有一点温情。有一段时间,我和一位工程师在福华路测图,天天去一家杂货店买饮料,一块五毛的菊花茶和柠檬汁店老板每一次都收我二元。有一次偶然和工友聊起,我才知道这些盒装饮料其实只要一块五。第二天,店老板照旧收我二元,我说,为什么别的店只要一块五。店老板很卑夷地找了一个五毛的硬币给我。
我在这个测绘公司并没有做满一年,办暂住证的费用自然是自己出了。这一年暑假,我母亲六十一大寿,我请了假回家,回公司后岗位却被另一个人顶替了。于是,我丢了工作。更糟糕的是,这一次四姐和弟弟也随我一起来了深圳。我记得我被公司辞退后,带了弟弟去深南中路大新酒店老乡那里落脚,我心情十分沉重。那个年代,在深圳找份工作可不是那么容易。在关内呆不下去了,我一个人去了关外布吉。弟弟和四姐留在老乡那里,四姐是女孩子,很快找到了工作。弟弟东奔西走,受了不少苦,工作一直没着落。最大的问题是住,他最艰难时甚至住到了医院里,为一个老乡陪床。外出找工作还要躲避查暂住证的。弟弟后来在一个工地做小工,我找到他时,他前一天刚刚躲过一劫。他拉着推着斗车运砖块,差一点被斗车带着从楼上摔下来。他当时下意识的一松手,斗车从十二楼摔下来,粉身碎骨。我听到了这个消息后,果断地说:你不能在这个地方呆下去了。我把弟弟也带到了关外布吉,后来他辗转进了几个厂,都是因为太辛苦没做多久。弟弟后来说,那段日子,天天晚上作梦都是在考虑如何逃跑,避开查暂住证的。弟弟说,查暂住证,最大的痛苦还是精神上的折磨。我想这是对,我们在家里都是老实忠厚的学生娃,到了深圳这块别人的土地,虽然还是我们的国土,可是我们却没有一点安全感。我们从没有融入这片土地,我们甚至不如过客,深圳留给我们的是永远的痛。
深圳,就是这样一个很现实的地方。你有钱,你是旅游。你没钱,你是盲流。查的就是你,抓的就是你。
我有了暂住证后,终于可以放心大胆地在路上走了。可奇怪的是,有了暂住证后我却一次也没碰上查的,暂住证只是过关才用,起了边防证的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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