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敢走夜路,因为有鸡盲眼。
我一开始并不知道我有鸡盲眼。只知道白天里我拿眼看那圆圆的落日,它并不只有温和纯粹的红,它是五彩斑斓的。太阳在我的眼里可以幻化出许多个,每一个里都有不同的色彩,这些色彩自由组合,画出一个一个的圆圈。后来我会用圆规一叠一叠连缀画圆的时候,仿佛又看到了我小时候眼里的太阳,只不过,圆规画出的太阳太过单调,太过无趣。
父亲说我的眼睛有病。他带着我去看过医生,至于医生怎么说的,开了什么药我不记得了,但以后再看夕阳,不见了五色的彩圈------我喜欢夕阳,喜欢它艳丽却不夺目的红,仿佛一个人,活得谦虚,内敛而又自带光芒。
那天晚上,青来喊我去看电影。电影在离村头还有四里地的隔壁村放映。
我从燃着的煤油灯的光影里走出门,天陡然漆黑一片,伸手不见五指。
我问青:"你看得见吗?"
青说:"看得见啊!你是刚从亮处走到黑地里,不适应。"
我相信他说得有道理,就跟着他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踉跄。可是,已经到了村头了,我依然两眼抹黑。
我说:"青,我还是看不见!"
青说:"啊?你该不会是有鸡盲眼吧?!"
儿时的露天电影算是我们最幸福的消遣了,有得看怎么会错过!
青拉着我的手,走去走回。
青拉着我走去走回一共两趟我都不知道我们经过了村子里的大坟园。眼睛看不见,就一门心思指靠着那个人,心无旁骛地向前向前,真好!
我天性胆小,所以不敢走夜路。
鸡盲症是害怕我长大的吧?反正渐长渐大的我,不知不觉就没有了鸡盲眼的困扰,但依然怕走夜路。
打谷场离家好远,近二里地。
一到秋收的季节,村子里大人小孩一团忙。我们可以帮忙搂"谷抱子",帮忙散"谷捆子",帮忙递"葽子",帮忙拢"谷堆子",帮忙牵"谷袋子"......小帮小贴中,父母的心是暖的,我们的日子是甜的。
那天谷子终于碾好了,拢了堆,扬干净了,被装在一个一个的蛇皮袋里,紧扎着口,鼓鼓地,肥猪仔一般成排成排地立着。
母亲说:"你先回家,把米煮在锅里。"
秋收的喜悦充盈着胃,密集的一环套着一环的劳作工序里只有干劲,饥饿是个什么东东?!我望了望天空-----墨蓝墨蓝,众星捧月:今天的月儿又大又亮呢!
我让月亮跟着我,一路轻盈。
从打谷场走到村头,有一段开阔的田间小路。清新的和着露气的风,凉丝丝的,穿过汗水湿过的衣衫,别样的舒爽。满耳秋虫的啁啾越发显出夜的宁静,回头望望打谷场,灯火通明。雾气朦胧的光影里大人们相互的问询声,欢笑声穿越,飘荡。
如果你在白天里远望我们的村子,你看到的多半只有树。浓密浓密的,不知道有多少排。房子的某个檐角你得在树影里仔细找,努力分辨才能看得见。
但是晚间在这样的树影里穿行,幽深得吓人。
整个村子太静谧了。它被笼罩在团团的树影里,悠悠忽忽地在梦境里游荡。我很希望能看到一个人影,但很遗憾,人影没有,倒是会突兀里蹿出一条狗来,极快的,黑影儿一闪,吓得你抖出一身汗意。有家户的窗口会透出灯光来,暖暖的,让心感到踏实。这时候你会很想听到人类活动所发出的哪怕星点的动静,比如只是一声咳嗽,也会感觉分外亲切。
我害怕海叔家养的那条大黄狗。
晚间的它也不知在哪个地方潜伏着,只要你从它主人家门前经过,它总会出其不意地蹿出来,不近不远地摆出欲要扑过来的架势,"汪汪汪"地狂吠不止。
眼看着就要到海叔家门口了,我心里默念着,祈愿那条大黄狗此时正在和它的狗伴们恣意野游而不守城门。但是狗往往比人更能做到尽忠职守。
当然我的祈祷无法奏效。我又一次仰望那颗玉轮,它也是忠实的,轻轻悄悄地伴着我,晶亮的眼眸里荡漾着如水的光华,这光华,是它赐予我的力量。
大黄狗冲将出来时,我已经在手里攥紧了一块瓦片。它还没有来得及叫唤,瓦片就朝着它飞了过去,它撒丫子跑了,一声没吭。
紧捂着"扑通扑通"如鼓跃动的心脏,再一次把目光投向玉盘。我知道我不再孤单,有它陪伴,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