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人心者得天下,这个命题符合历史事实,可以成立。“得天下者得人心”这个逆命题却不能成立。以天下之主自命,误以为自己有权支配天下的一切,很容易使自己不得人心,走向反而。对此,执政者能始终保持清醒的头脑,就很不容易。
刘秀刚当皇帝时,洛阳令董宣不顾湖阳公主的脸面,杀了她的一个犯有杀人罪的家奴。湖阳公主告了御状,刘秀大为震怒,要用铁锤将董宣处死。董宣不慌不忙地说:“陛下圣德中兴,而怂奴杀人,将何以治天下乎?”或许是这句话提醒了刘秀,使他改变了主意,不想再杀董宣,于是,湖阳公主说:“文叔(刘秀字)为白衣时藏亡匿死,吏不敢至门;今为天子,威不能行一令乎?”此时已经完全恢复了理智的刘秀笑着说:“天子不与白衣同。”
“白衣”乃是未曾取得功名的人,也就是平民百姓。“天子”与“白衣”有天壤之别,这是谁都知道的。然而,刘秀所谓的“不同”,重在“天子”的责任及其一言一行可能产生的社会影响,这就值得人们尤其是身处高位的人细细咀嚼了。“天子”与“白衣”的区别,不仅仅在于不少“白衣”不能干的事“天子”可以干,而且还在于不少“白衣”不能干的事“天子”更不能干或不少“白衣”可以干的事“天子”也不能干。例如,平民百姓意气用事无关大局,“天子”意气用事,弄不好就会祸国殃民;平民百姓亲疏有别,乃是情理中事,“天子”亲亲而疏疏,往往会使国法名存实亡。“陛下圣德中兴,而怂奴杀人,将何以治天下乎?”对于董宣的这一句话,作为中兴之主的刘秀能不掂量掂量?
人的地位不同,就会派生出种种不同:权利不同,责任不同,可以建功立业的机遇不同,可能祸国殃民的概率也不相同。即使同是身居高位的人,对于这种种不同的意识也各不相同。正如韩非子早就归结过的那样,有的人身居高位,想到的就是自己的权力与“白衣”大为不同,于是我行我素,胡作非为,专“以天下自适”,而且“独断于上”,使别人“莫之敢逆”。也有的身居高位,想到的则是自己的责任与“白衣”大为不同,于是像尧和禹那样的“劳形”、“苦神”、“以身徇百姓”,服“黔首之役”而把天下当作自己的“桎梏”。当然,由于这种不同,产生的后果也各不相同。
作为封建帝王,刘秀能意识到“天子不与白衣同”,从而有所为而有所不为,确实难能可贵。此后重用将生死置于度外直言规劝皇上的董宣,则说明他也意识到“不与白衣同”的“天子”需要有董宣这样的大臣直言规劝。因此,他能虚怀若谷,立开明之治。
刘秀不喜欢不把玩珍珠宝玉,也不沉湎于声色犬马,唯有外出打猎之嗜好。有一次车驾夜归上东门候郅恽拒绝开门。刘秀命随从在门缝间和郅恽见面,郅恽推脱说:灯火太远,看不清是谁。不接受诏命并为之开门。刘秀只好从东中门进城。第二天,郅恽便上书规劝:“昔文王不敢于游田,以万民惟正之供。而陛下远猎山林,夜以继昼,其如社稷宗庙何!”此言辞亦可谓“刚切”,奏章呈上后,刘秀赏赐不唯他之命是从,而敢于对他提出尖锐批评的郅恽,却将为他打开城门的东中门候贬逐为参封县尉。他懂得“切直之言,非人臣之利,乃国家之福”。刘秀在上东门遭遇郅挥,尤如当年汉文帝刘恒在细柳营之遭遇周亚夫;刘秀在郅恽面前之所为,也颇似刘恒在周亚夫面前之所为。
.刘秀任命睢阳县令任廷当武威太守,他亲自召见任廷时告诫说:“善事上官,无失名誉。”这番完全出于好心的告诫,却受到新任武威太守任延的拒绝与反驳。任延回答说:“臣闻忠臣不和,和臣不忠。履正奉公,臣子之节;上下雷同,非陛下之福。善事上官,臣不敢奉诏。”在任延看来,所谓“善事上官”之“善”,意味着对上官事事顺从;所谓“和臣不忠”之“和”,乃是”一团和气”之“和”。任廷的这一番话使刘秀领悟,什么东西都是有度的,包括仁义与大度,也包括“和为贵”。仁义把握不好,就会成为“妇人之仁”;大度把握不好,就会成为“无度”; “和为贵”把握不好,就会变得没有原则。因此,对于这位“不识好歹”的新任太守,“帝叹息曰:‘卿言是也!’”
也正因为有这样开明的意识,刘秀得天下后,“未及下车,先访儒雅,表行义,兴学校”,没有“一阔脸就变”,将“仁义”二字束之高搁。在他执政期间,轻徭薄赋(改十一之税为三十税一),约法省刑,偃武修文,不尚边功,量时度力,惠及民生。至于后宫设置,皇陵修筑,以及对待郡、国进贡,均有文帝清正简略之风。如此上行下效,一扫西汉衰落与王莽篡政时期之奢靡。
难怪史家称:“东汉之俗,于斯为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