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学第一课是自我介绍。轮到郭松蕊介绍自己,她说“我们一家十口。”
全班就被震住了。
她继续说,“构成了一个庞大的家庭体系,我母亲是这个体系的权力中心。我有七个兄弟姐妹、一双父母和一个祖母。我的家里为了维持基本开销,有一个令人激动的葡萄园,院子里能养的动物都养了。如果你到我家来,鸡鸭鹅兔、牛羊猪狗以及各种冷门动物都可以见识到,比如我三弟在玻璃箱里养了三条蛇。”
从全班同学张开之后半天没合上的嘴巴可以看出,郭松蕊已经攫取了讲台的中心。
“我自己还养了几条泥鳅,是我在渭河边挖的,像黄花蛇一样又粗又长,看着很恶心,我把它们扔在我家院子的水井里,它们繁殖得很快,有时候我母亲从井里打水,经常会捞上来几条,她会骂我是狗日的,然后把这几条泥鳅炖了大家喝汤。”
全班爆笑,郭松蕊气定神闲等大家笑完,继续说。
“开始时我以为捞的是我在渭河边挖的那几条,我就哭啊哭啊,很长情地哀悼了一番,并且拒绝食用汤羹,还将它们的骨头和皮入了坟茔。后来我妈隔三差五经常能捞上来几条,有大有小,小的就放回去继续养,大的就捞上来给大家改善生活。”
“我大姐叫郭松花,我是老二,叫郭松蕊,我三弟叫郭松林,四妹和五妹是双胞胎,一个叫郭松雨,一个叫郭松云,我六妹叫郭松美,我小弟叫郭松好。”
“计划生育是怎么放过你家的?这是葫芦娃阵营啊!”有同学提问,其他同学都笑了,还有人低声唱起了“葫芦娃,葫芦娃,一根藤上七朵花……”。
“计划生育是基本国策,针对的是正常人,我家例外。”郭松蕊就像外交部发言人一样回答问题。
“我祖母有间歇性发作的精神性疾病,遗传给了我爸,我爸又遗传给了我姐。计生组的人来我家做工作,我爸和我祖母也不知道是真的发病还是假装的,他们满院子疯跑,鸡鸭猪狗也跟着满院子叫唤和追逐,就像是《动物世界》里非洲大草原迁徙时的高光时刻。总之我妈一声不吭就能杀敌于院门之外。”
同学们有人用同情的目光看着郭松蕊。问她:“你祖母、你爸和你姐犯病时会不会伤害你们其他人?”
“那倒不会!但是他们总会觉得别人要害他们。我祖母犯病后会藏起来,我爸会蜷缩起来,谁都不能碰。有一次我给我爸端了一碗油泼面,我说爸啊你再不吃面就要坨了,我爸说你他妈是不是给里面下药了?我当然说没有,我还吃给他看,我吃一条他不信,吃两条他不信,我最后把一整碗油泼面吃完了他也不相信我不是来杀他的。他像鸵鸟一样把头埋起来,拒绝吃这碗面以及任何我们给他的食物。”
“那你姐呢?”
“我姐正常时沉默不语,温柔乖顺,一俟发病,她就会变得侃侃而谈。我姐讲起话来滔滔不绝,听众也很多,村子里好多人盼着我姐发病,因为我姐发病讲的话就像一部小说,她什么都敢往外说,包括尺度大的。”
“比如呢?你姐说出什么大尺度的事情了呢?”
“比如我家的厨房在院子里,没有门,我母亲夏天的时候上半身什么也不穿,她的胸部挂在前面,擀面的时候晃晃悠悠来来去去。这事情被我姐说出去之后,做饭的时间我家门口就会聚集性的出现很多人,他们是专程来看我母亲光着身子擀面的。”
“就这?还有吗?”听者继续打听。被边缘化许久的班主任“吭吭”一声,但没有实质性的阻挠。
“我祖母新近去世了。她是犯病的时候跑出家的,跑到我家葡萄园去了。当时是金秋十月,园子里的葡萄已然卖完了,这要感谢我的兄弟姐妹们,他们一人一笼,兵分六路拿到集市上去喊叫,很快就卖完了,而且账目算得十分精准,我妈一声不吭就卖完了所有令人激动的葡萄。”
“正说你祖母呢?”有人提醒。
“我祖母去了葡萄园之后就失踪了,我们一家九口外出去寻找,又动员了村子里的人。他们在葡萄园东面一口废弃多年的老井边看见我祖母破旧的黄胶鞋。于是几个村里人下井去瞧,结果真把我祖母弄上来了。”
“啊!还活着没?”有同学弱弱地问。
“怎么可能呢?老井的水早已经发绿发臭,我祖母被捞上来的时候也发绿发臭,在场的除了我见多识广的母亲,其余人都吐得七荤八素。我祖母被抬回家,享年七十八岁。她的遗体被搁置在门板上,我伸手摸了一下,祖母的肉因为腐烂被我揪下来一块,软软糜糜粘了我一手。”
听者手心出汗,感觉自己也摸到了尸体上软软糜糜的东西。
“我爸正常的时候是个匠人,就是农村盖房子的时候他知道怎样砌砖不斜,刷漆不裂的那种匠人。他是个了不起的工匠,像是低配版的鲁班,他造的房子真是又漂亮又牢固,还特别的通风敞亮,好多人家盖房子就只等我爸。如果这家不巧赶上我爸犯病,他们就把工程搁一搁,等我爸自行痊愈之后前来洽谈,给出十分优厚的待遇,像请神一样把我爸请去。”
“哇!牛批啊!”有男生发出这样的感叹,郭松蕊瞧一瞧他,带着点睥睨天下的感觉。
“不过这次很不凑巧,我祖母发绿发臭的遗体刺激到了我爸,他在丧葬仪式上蜷缩起来,像个卷尺一样不愿意打开自己。我祖母入土为安之后他依然蜷缩,什么也不吃,什么也不喝,就在我母亲以为他要饿死的时候他突然跑了。那天半夜我起来尿尿,我蹲在院子里水道口尿的时候四处张望,我母亲说水道口是龙抬头的地方,禁止任何人畜在龙抬头的地方尿尿。不过这儿离屋门最近,黑暗中我不敢走远。这时我看见蜷缩如卷尺的父亲逐渐舒展,像一朵花的开放,然后他站起来,扭过头看着我。”
“你父亲病好了?”有同学关切地问。
“那晚的月亮真的太圆了,圆的把一切都照得明晃晃,我父亲的眼睛碰到了我的眼睛,他发射出一种寓意深远又邪魅狂狷的目光,吓得我登时就尿不出来了。然后他像个骨架一样吱扭吱扭地跑起来,他打开门闩,像是投奔到新世界一样投奔到无尽的黑暗中去了。我进门唤醒我母亲,我说,父亲跑了。
我母亲说,跑了就跑了。
我说,犯病跑的。
母亲说,犯病就犯病。
从那之后我就再没见过我的父亲,关于我父亲的传说有许多,都极度魔幻现实主义。有说我父亲那夜出去之后,在明晃晃的月光之下遇见了先师鲁班,跟随先师一路朝上,去了天宫。有说我父亲一路南下,去了经济特区深圳,用自己偷来抢来的钱炒股,一夜暴富,还育有新的儿女。有说我父亲搭一班飞往塔吉克斯坦的民航客机,为那儿的人民修建中国关中乡村式样的房屋……
我母亲并没有特别的悲哀,她连一滴眼泪也没有落下,我们现在只剩下一家八口了,不过动物不断地繁衍生息,也算是生丁兴旺。”
“你家里其他人呢?”有同学继续发问。
“我大姐郭松花因为有病,什么心都不操,显得很年轻,像个学生。其实她这个年纪应该嫁人了,不过没人敢娶,于是我大姐就继续方圆十几里像个演说家一样四处演讲,有一次感动了一个来视察扶贫工作的大官,夸我大姐是关中单田芳。我三弟郭松林学习是个烂杆子,偷鸡摸狗是一把好手,我母亲也不强加教育,她觉得各凭本事吃饭。四妹和五妹这对双胞胎学习很好,两个人争风吃醋你追我赶,她们班前两名不是老四就是老五,反正包括我母亲在内没有人分得清她俩。我六妹郭松美长得最好看,有点混血的味道,不好好学习,整日搔首弄姿,十分肤浅。我小弟郭松好,是个天才也是个混蛋,他目无尊长,无组织无纪律,这混蛋上课一直趴着但考试回回全校第一,各种竞赛奖项拿到手软,最得我母亲欢爱。”
“你怎么样啊?你都这么能说会道,你大姐可以封神了?”有同学终于问到了郭松蕊本人。
“我没什么可说的,太中庸了。不过我大姐的确是个神一样的人物。谁也不敢欺负她。我大姐发育得很好,胸部很丰满,肌肤很丰腴,有几个村里的老光棍和小混蛋想占她便宜,谁摸她她就四处去宣讲,脑洞大开、口无遮拦,搞得那几个有猥琐念头或行动的人没法做人了,纷纷外出打工。我姐凭借一张嘴为民除害,清理门户,比警察还管用。”
“那你大姐没有喜欢的人吗?”有同学觉得神一样的姐姐也该有人的七情六欲。
“有啊!我姐喜欢班主任这样的有知识戴眼镜的男人。”
“啊哈哈哈……”学生们爆笑之虞,班主任羞愤难当,呵斥道,“郭松蕊!胡说八道什么呢!说完了赶紧下去,说好每人两分钟,你咋还没完没了!”
“那你大姐会怎么向她喜欢的人示好呢?”好奇的学生继续发问。
“她可是撩人的高手,她端着一串令人激动的葡萄招摇过市,葡萄就像是她手中的权杖一样,她愿意给谁才给谁。收到葡萄的人先是一惊,然后就没皮没脸的吃起来,还叫我姐回去再摘几串给他送过来。附近几个村子的人知道我姐的路数,经常在路口等着我姐。”
“你家葡萄好吃不?在哪儿能遇见咱姐?”几个男生恬不知耻地问。
郭松蕊的眼睛突然茫然地看着远处的操场,有个人影朝这边快速地移动,郭松蕊说了一声“我大姐来了”,然后就把把头埋到讲台上,像一把卷尺一样蜷缩起来。
“郭松蕊!”门口跑来一个气喘吁吁的女孩儿,她看见郭松蕊,就对远处另外几个人挥了挥手,拉长了声喊,“在这儿呢!”几个人远远乱乱地就跑过来了。其中一个年纪大点的女人在班主任耳边一阵嘀咕,班主任的脸由红转白,由白转黄,他惊讶地看着卷尺一样的郭松蕊,就在刚才,这女孩霸占了一节课,风生水起地讲了她的一家十口。
大人们叫郭松蕊站起来回家去,郭松蕊没有动弹,死死扣住讲桌。大人们抬起讲桌,连人带桌送到了教室外面,推推拉拉把她架起来往学校门口走去,外面传来郭松蕊阵阵惨叫,给每个人心里划开一道又一道口子。
刚进来的女孩叫郭松花,是岭口中学高中一年级的正式在册学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