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钟荧
1
林华闯入杭州城外的那片竹林时,恰逢八月中秋,桂花的香气氤氲得满城都是,甜香盈盈让人想起女孩子的笑脸,熟识的朋友自是不肯落了风雅,早早地便租下船约着去湖上饮茶赏月。他本也是热衷于湖上听曲子吟风弄月的主儿,不知为何这次却只烦他们太过吵闹,推说课业还未完成,在一群半大小伙子挤眉弄眼的“好学生”说笑中,温和地婉拒了所有的邀请。
十四岁的少年在送走所有人后,决定一个人去山中赏月。他就像是被谁召唤着赴约一般,来到了之前从未见过的这片竹林。
四周幽静,只偶尔能听到数声断续的虫鸣,竹叶似乎沾着夜露,风吹起的声响也湿答答的。林华就踩在湿漉漉的小石径上,也不知要走多久,去向何处。
满月渐渐地升起来,从山尖处的树木剪影后流泻出淡而清朗的光芒,渐渐地点亮山涧中的每寸角落,草叶上的露珠莹莹地显出亮银的色调,刚好藏下一轮足够温柔的月亮。一双同样明亮的眼睛夹在它们之间,眼睫修长被月光镀下轻轻的影,眼睛的主人就坐在露水最胜的竹枝上,静静望着他。
那是一个深陷在华丽繁复衣饰中的女孩。
鹅黄色的曲裾深衣包裹住一段纤细柔韧的腰线,收进朱红色印花的绸缎腰带中,在边角处缀了两颗大而温润的珠子。滚了绣线蝶恋花的下摆层层转开,却到脚踝处才方有些散。交领衣衽开得很低,露出青云暗花的里衣领和浅月白色的中衣领,最后才是一小段颈项,被月色映了更显苍白。
女孩的脸色也是苍白的,一小半藏在有些散落的青丝里,柔和流畅的面部线条使她看上去更加脆弱,似乎很快就会随着雾气消逝而去。
“你是来求梦的吗?”林华听到女孩轻轻开口,声音悦耳却过于平静,脸上表情依旧无悲无喜。
他意识到自己误入山精野魅之地,慌忙行了个礼“我叫林华,误入此地,打扰到您,真的很抱歉。”
“原来是迷路了。”女孩轻轻低下头,只是一个细微动作,脸颊就已经完全隐入阴影里,长发飘荡,银质发钗在山风中轻轻地响,林华莫名觉得她有点难过:
“您……一个人在这里,是在等谁吗?”
“转身沿着竹径走,就可以回去了。”女孩似乎不愿多话,只抬起广袖指了一指。她无意识地摇晃着自己的小腿,裙裾和衣带便在半空中画出含蓄华美的花朵。
林华转身便想离开,走出两步后又停下脚步:“您……在这里等了他多久了?”
没有作答。
他犹豫一下,轻轻叹息:“别只想着那一个人了,快些投胎去吧。”
作为一个情窦初开向往浪漫的游学少年,林华脑海中自然闪过女子被恋人抛弃成为徘徊孤魂的野史故事,故而有这样的劝告也不算奇怪。女孩子却倏地抬起头来,仿佛受到极大冒犯一般,身上的气息也更冷了些。
“我不是鬼。”她说。
林华吃了一惊,他再度打量那个女孩,藏在重重竹影里的脸的确有几分鬼气,身后竹叶中的暗影却明明白白地表示出女孩身影的实在性。“抱歉抱歉。”林华忙道,“你一个人在这里,我还以为……”
“我是神。”她淡淡笑了一下,“掌管梦境的神。”
“啊?”林华尚未反应过来,女孩却在呼吸之间便从竹枝上到了他的眼前,精致的眉眼在极近的地方盯住他,男孩瞬间红了脸,倒退两步“——神?”
“我知道你不信,”女孩子挑了挑眉,她的眉淡却细长,挑起来带着几缕孩子气,“我可以马上给你个梦来证明这一点。”
林华被她平静的黑瞳仁瞪着,忽然什么也说不出来,脑子一沉,便陷入了黑暗之中。
2
那是一片漂亮的桑树林。
曲折遒劲的粗壮枝干撑起绿色的树冠,像颜色丰润的矮云。肥沃的带着锯齿的叶片重重叠叠,把阳光切割成细小的碎片。桑葚未熟,但已经有带着乳白色绒毛的青色果子长出,彷如枝条汁水太过浓厚,在基部沁出了一点浅色。青草与枝叶的香气甚浓,不须侧耳便能听到吵闹的鸟叫声。
在桑树之间,一条小溪蜿蜒而过,河道细浅,水看上去也十分清澈,有什么东西打着旋儿落在浮出水面的石头上,林华本以为是一片落叶,定睛看去才发现那是一只蝴蝶。
很多人坐在溪边,有男有女,大多穿着颜色鲜艳的宽袖深衣,林华认出这些人的打扮与那自称神明的女孩相似,但显然比她的衣服要简洁的多,穿的也没有那么规整。有的男子甚至袒露出胸膛来,姿态狂放,眉眼中的高傲却让他们并不显得下流,衬上方巾布带更是名士姿态。为首的那一个看到了他,很亲昵地招招手:“阿华,呆在那做什么,快过来。”
“孟大哥!”他听到自己这样说,并且轻巧地跑过去,坐在他们之间。
身形瘦长的少年吹起排箫,俊俏的小姑娘拾起横笛,被叫做孟大哥的风流男子坐在溪边的石头上击掌而歌,欢快的古韵瞬间四起:
有桑沃若,有鱼烝然。匪君子阳阳,燕嘉宾以匏樽。
有桑蓁蓁,有鱼烝然。匪君子陶陶,燕嘉宾以笙箫。
酒过三巡,林华发现自己很熟络地开了口,“这《桑林》之舞在禊日跳来,倒也应景。”
“你这小少爷一向怕麻烦,最近不知怎么忽然也图起热闹来,”那男子笑得促狭,“莫不是瞧上了哪家姑娘,想借机接近人家?”
温和的公子脸颊沁出粉色,却不著痕迹地低头抿了口茶:“大哥就知嘴上欺我,也不看看实际情况,家里的事那么多,能偷这半日闲已属不易,哪还有时间花前月下。”
“倒也是。”对方表情黯淡了一下,苦笑,“小小年纪,难为你了。”
林华端起酒行了个礼,眼角谦卑地压了一下,藏住无数心思:“还是托孟大哥照顾。”
心底却悄悄有一句话响起:“我会保住林家,也会……保住她。”
旁观自己作为的林华有些奇怪,梦中的少年,即使只是在心里想到这句话,都小心到有些犹豫,那种认真的感情,似乎只有在面对最在乎的珍宝时才会萌生。他的胸口刺痛,再抬起头来,景色却突然变了。
竹林苍翠,放眼望去尽是细瘦竹竿,密密麻麻蔓延到不知多远。高亦不知几丈,同样瘦削流畅的竹叶纯凭数量便遮蔽了天空。无数深浅温润的碧色晕染过竹节与枝叶利落光滑的线条,漫成整座山林。林华抬起头,忽然意识到已经下起了雨。便也在这一刻,竹影摇动,远处传来隐隐的厮杀声,血腥气渐渐汇聚,细密的雨丝却似无视一切喧嚣,络绎不绝地敲打下来,竹叶上、石板上、池塘里,雨水似织锦般将数尺高的翠竹与天空嵌为一处。少年觉得自己也被水与竹林织了起来,胸口的剧痛与窒息感让他动弹不得,溺水一样努力仰着头,费力地喊出心底的声音……
“明竹!”
他恍然醒来,发现自己还站在原来的地方,银月已经升得很高了,女孩依旧站在不远处看着他,平静的眼眸里透出一丝空芒:“那是我的名字。”
在那个瞬间,少年似乎记起了什么,又似乎马上忘记,却也觉得自己再不能一走了之。他想了想,弯起眼睛:“我是不是在哪见过你?”
美丽苍白的神明凝视着他半晌,摇摇头:“应该没有,在我成为神之后,就很少被人看见了。”
她歪着头想了想,又道:“我赐予你梦境,现在轮到你把它讲给我听了。”
“那些梦,你看不见吗?”
“我把梦境赐予别人,自己当然是没有梦的。”
她显出有些挫败的样子,却用一副理所应当的表情说着,似乎在阐述一条最简单的真理,倒显得林华问得傻。他有些无奈,看着女孩比自己显得还要稚嫩几分的脸继续发问:“你既然是神,为什么没有你的庙宇香火,也没有人前来祭拜呢?”
“曾经有的。”被接连戳中弱点的女孩似乎很难摆出方才的平静面容来,“不过很快就消失了。仅能分发梦境的神明没有任何用处,而人类一向不会对无用的神抱有太多敬意。”
林华苦笑,这的确是个事实。他纠结了一下,又再度打量那个女孩,还是不能将她与神仙联系到一起:“你一直一个人在这?可以离开吗?”
“这是我埋骨之所,白天可以,晚上必须回来。”
3
中秋节过后,天气随着几场秋雨渐渐转凉,桂花点点凋落下去,再不能发出引人沉醉的气息。同窗眼中本已是学业上佼佼者的林华,近来在功课之外,又沉浸于各种古籍经典之中。他家往清朝追溯算是书香门第,蒙学底子好,又聪明勤奋,这翻刻苦地投入到学术里,可着实乐坏了几位老师,纷纷在不同场合表示要鼎力培养一代学术大师的诞生,校报的编辑甚至许诺要让他毕业后去南洋留学镀金。林华的朋友们知道他性子温和得有些冷淡,对什么事情都不上心,这次一反常态地努力起来,不由议论纷纷。林华听到了,却只是微微勾勾嘴角,并不作答。
只有陪同过来的老仆知道,自家少爷这些日子得了空便往郊外的一片竹林里跑,问起来只推说与朋友有约。从小看着林华长大的孟伯暗地里担心的很,却在与老爷太太联系时的电话里下意识隐去了这份不安。
数月后的一天周末,林华又拿着两卷书去了竹林。
小神女正赤着脚坐在水塘边逗弄野鱼,漂亮的脚踝浸泡在水里,裙裾悠悠荡荡地,也不知被施了什么法,一点也没被沾湿。
她听到他脚步声,并不回头,只是把手中石子扔出去,再摊开手掌:“这次是什么书?”
“《沧浪诗话》,宋人的评点。”林华把书交到那只手上,由她快速地翻阅。
明竹翻得很快,似乎是不太上心,整本扫过,又交回男孩手里:“你最近给我看的,似乎都是评点一类。”
林华苦笑道:“神仙小姐,您那种看一知百的本事实在太过厉害,无论《诗经》、《史记》还是《李太白集》、《白氏长庆集》,只要翻开前几页,后面的内容就像已经烂熟于心一般出口成诵,有这等本事在此,除了评论类的书,我真再找不出什么能让你看了。”
明竹轻轻“哼”了一声:“你不把自己的梦讲给我,自然要用些别的来交换。”
林华无奈地收起书,垂下的眼睑挡住了明明灭灭无数心事:“我上次给你讲的时候,你似乎不是十分感兴趣。”
“我对你看上哪家小姐的昏话当然不感兴趣,我想听那些有我名字的梦,你却都不讲给我。”
大多数时候,明竹给予他的梦境,都是带些光怪陆离景象的普通生活碎片,就像无数十几岁少年常做的那样。但偶尔也会有些奇怪的梦插进来:临邛酒泸沽酒的美丽女子,眼睫一扫就能随口成诗;儋州荔枝园里耕作的老农,以及那个整日笑吟吟的知州大人;甚至清代才子因满汉差距被迫返乡的小妾,在小轿中整整一路哭到杭州……他自己的角色也在不断变化:街口小贩、衙门捕快、普通轿夫……为了那些梦境,林华不得已遍览群书,既想弄清楚那些人的身份,也希望在下一入梦后,能尽快明白自己的处境。
还要弄清楚的,是在无数纷繁的梦里,自己努力追寻的身影,究竟是何含义。
他知道那个影子属于明竹,却忘了明竹是谁。
女孩已经起身,直视着他:“今天还要做梦吗?”
“不,”他苦笑,“你且让我清醒一阵。”
明竹撇撇嘴:“你来找我,不会只为送书吧。”
“我是想说,”少年犹豫一下,终究轻声,“再过些日子便到春节了,我妈他说要来找我,年夜那几天,恐怕不能陪你。”
“我还当是怎么了,”女孩笑起来,嘴角勾起有些讽刺的弧度,“你把自己也看得太过重了,我一个人便不能过年么?”
林华被她说得有些尴尬,不由摸摸鼻子,略作停顿,又道:“好吧,我其实是想说,年前的时候学校会有几天开放日,你想不想去看看?”
“学校?就是书院吧。”
“有点像……也不太一样。”
“哪里不一样?”
“你去看看就明白了。”
4
新政府成立以来,下定决心要破除旧风旧俗,连带着民间的春节也一并受到打压,各项庆贺活动都被明令要求改为元旦前后举行。尽管很多村子都觉得老祖宗传下来的习惯不宜改变,每天在田间劳作的农户也没人去听那群穿着中山装或长袍的先生们所分辨的道理,城市里的学生们却不得不跟着老师,把新法新规扎扎实实地推行下去。
新年前的开放日,也自然比旧历春节早了许多,林华的校园里本来有一片腊梅林,这一提前,也就刚好错过了花期。
他对明竹说起这个的时候,对方只是笑笑,林华想着她常年在山林里,什么花没见过,就也没多遗憾什么。
幸好是冬天,明竹的中衣又厚实,才得以在林华的帮助下顺利套上他偷偷弄来的学生制服,他把女孩的头发散开,模仿女校里同学的样子扎成两个辫子,又倒退了几步稍稍细看了一下,有种将画里的仙子拉到现实中的奇怪感觉。
换下来的一堆繁复衣裙钗环该如何处置本是令人犯难的事情,明竹却只轻轻摆了摆手,就令其统统不见踪影。林华依旧很不习惯看她使用法术,半晌方道:“你……是不是可以用法术迅速换衣服啊……”
“可以,只是我不知道这种衣服要这样穿。”她捏捏自己衣袖上的扣子,依旧是一副研究的口气。
林华苦笑了一下,拉住她的手:“走吧,神仙小姐,我带你看更多不知道的事情去,那些可比别人讲的故事好玩多了。”
说是要去学校,林华却并没有急着带她到校园里去,反而骑着单车在西湖边上转了一圈,杭州不似北方,即使是冬天,树木的枝叶依旧繁茂,再加上前两日下的一场雪尚未化净,积在断桥苏堤旁,倒也颇有古人所推崇的意境。
明竹偏坐在林华的车子后面,小心翼翼地揽着他的腰,这是她第一次坐上这种车子,感觉风从脚踝处轻轻掠过,从衣缝里钻进身体,无比奇妙同时,也有隐隐的胆怯藏在其后。
繁华街道上的景物也与山中大不相同,明竹忍不住将自己的眼睛放在一个又一个的摊位上,小吃店、杂货摊、书馆……小贩的叫卖声、行人们的交谈声、车辆的喧闹声、无一不传到耳朵里;臭豆腐的味道、脂粉店里的香气、还有偶尔经过车子的气味,无一不萦绕在鼻间。小神女被市井街道弄得眼花缭乱,心口鼓动的新鲜和喜悦却足够将脑海中晕晕的不适感压下。
林华在一个路口停下车子,嘱咐她:“在这等我一下,先别乱跑。”
女孩只点点头,看着少年往马路对面而去,中途似乎撞上了什么熟人,笑眯眯地和对方互相寒暄。
追逐着他的眼睛忽然赌气一样地移开,在陌生环境中的不安一瞬间又涌了上来,让她有些心烦。
好在林华很快回来,手里多了一条看上去很温暖的靛蓝色围巾。一圈一圈,小心翼翼地缠在她脖子上:“是不是暖和许多?”
“我不会受寒,也不会被冻伤。”
“可你会感觉到冷的吧,我刚才注意到你打寒颤了。”林华依旧温和地笑着,“这样会舒服一点。前面有个卖松花糕的大婶,手艺很好,我带你过去尝尝。”
吃过糕点,又玩了一阵,明竹才重新上了车,被他带着进入拥有红色钟楼的美丽学校,从校史馆、教学楼、礼堂、体育馆等地一一逛过去,直到图书馆楼上,在无数泛着安心纸香墨香的书籍中停下步子。
明竹正随意翻看着手边的书籍,忽然听到一个极为明朗的声音:“林华!”
少年回头,在看清来人后露出熟稔的温和:“舒旸?你怎么到这边来了?”
“在路上听人说林大少爷居然带了个女学生,还很亲密地拉着那女孩的手,我实在好奇得很,当然要过来看看咯。”被唤作舒旸的少年挠了挠头,笑得一脸灿烂。
“你这家伙……”林华还不知如何作答,少年已经跑到明竹面前:“是这位小姐?真是明秀可爱,对这里的书籍感兴趣么?我叫胡舒旸,是林华的同班同学,敢问小姐芳名?”
明竹把眼睛从书本上抬起来看了看他,似乎犹豫一会才道:“我叫明竹。你……看上去很像个浪荡子弟。”
舒旸被噎得有点傻,抬起眼睛用求助的表情望向林华,后者努力忍着笑,道:“明竹说话直,你可千万莫怪呵……呵呵……。”
少年剜了他一眼,对女孩笑道:“你可不要看我这样,真正的浪荡子是林华才对, 林大少爷家境优渥,又是个学业文体样样精通的优等生,长得也俊俏,不知有多少女孩子想在他身边。他却对谁都只会笑得温柔,这些年来,被他伤过心的女孩子,没有一百,也有八十了吧。”
林华苦笑着打了他一拳,他们从小学便在一起,实在是明白对方这满嘴跑火车的脾气,所以不以为意,等看到明竹忽然沉下来的脸色时,才知道坏事了。
女孩哼了一声,把书往架子上一拍,扭头便走。林华忙小跑地跟上去,庆幸她还顾虑这里人来人往,不敢使什么法术,不然捏个诀消失的无影无踪,他可是连找都没办法找到。
舒旸吓得呆在原地,半晌才讷讷地咕哝:“她还真信啊……”
5
明竹明白自己气的并不是那个半真半假的玩笑。
几个月以来,她所见到的林华,都是那个温和地陪着话,体贴地拿着书给她看的少年。甚至有时候因为噩梦惊醒,也会瞬间展开眉头,反过来轻声安慰什么也不知道的女孩。
可是今天,有人让她明白,她所见到的林华,其实只是这个少年十几年生命中,一个再细小不过的部分。
即使那个人说的是夸张到一戳就破的谎话,也让她无法找到理由否认。因为她并不知道林华是怎样和同学朋友打闹着度过求学的日子,也不知道他曾经以怎样的姿态和情绪站在六和塔上或西湖边,她不知道他以怎样的表情面对老师和同学的宠爱羡慕,也不知道他以怎样的风度面对舞会上为他倾心的少女……她并不熟悉这个人,也不熟悉整个陌生的世界。
然而作为一个孤独地滞留在竹林深处的梦神,她似乎又并不需要熟悉这一切。
雪又轻轻地飘落下来,沾在靛蓝色围巾之上,被绒絮粘起来也不急着化掉,而是一点一点地变得更加晶莹。
她大踏步地走着,直到手被林华死死攥住。
林华以有些失礼的力度拉住她,脸上虽然仍旧保持着笑容,嘴角却有些微的颤抖:“你不会真信他的胡话罢……”
“胡话也好,事实也好,与我何干?”明竹仰起脸来,清楚地在对方的眼睛里看到担忧,即使明知会伤害到他,依然用了冰凉的语气。
林华的眼光轻轻闪烁一下,轻声:“的确……没什么关系。”
“你别难过,”他低落的语气让明竹下意识劝阻,犹豫一下,最终叹息一声,“我并不是气你,没什么,回去吧。”
她只是想静一静,想清楚自己需要什么,又应该做什么。
雪落在两人牵着的手上,迅速地融化掉,成为一滴凉凉的水,倒映着阴沉的天光。林华一分分松开力,把手垂下,语气依旧温和:“你的手也太凉,是我方才疏忽。前面有家书店,你先进去翻看一阵,我把车子推过来,顺便把手套一并买过来。”
明竹垂下头,从未体会过的感情堵在胸口,让她有点难受,又有点不甘心。
因为明竹不想多说话,林华又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一回到竹林,神女便捏了个诀让他重新入梦,自己百无聊赖,又坐回竹枝上。
许是因为心境,林华这一次的梦,重新回到了先秦时代。
看到深衣装扮的路人与孟大哥熟悉的面庞,少年反倒有些怔忡,除了真实生活的时代,他之前并未梦回过同样的王朝。但梦里的情形并不容他深想,鲜血缓缓流淌,黏腻刺鼻的腥气里,林华闻到火烧过油脂的气味。
孟大哥似乎比自己更清楚这情势的缘由,却只是笑着关切:“少爷醒了,快走吧。”
林华浑身一震,接着便见他背后寒光闪过。那张似乎永远噙着疏狂笑意的脸破碎开去,变成血肉模糊的狰狞尸块。林华起身闪过后面的剑影,再也不敢回头看一眼,踉跄却灵活地向前奔去。
他在残肢和鲜血间奔跑,被火光映出扭曲的人形打在本来清幽的月亮门白石墙上,烧着的竹竿噼噼啪啪作响,喊杀声传到他耳边的时候已经变得模糊不清,有人朝他杀过来,阻碍着他的前进。林华甩一甩袖子,想把他们拨到一边去——他还记得这是自己的梦境,他才该是这里的王。
但事实证明他错了,斧钺砍在他身上,轻易地给予他最难忍的疼痛和扭曲的伤口,鲜血与力量瞬间流失,林华怒吼着,却毫无办法,一切都宛如地狱。
光芒耀眼,他在绝望的地狱再次看到了女孩。
她带着哀伤的神情,那是他从未在现实中明竹脸上见过的强烈情绪,她被梦里的他抱在怀里,光芒成为带有热度的火焰,加速了他生命的流逝。林华低下头,自己胸口发出同样的烫伤的焦糊味,连起水泡的机会都没有,就变成了黑糊糊一片,钻心的疼。
却仿佛终于实现了什么一样,在释然的微笑中慢慢收紧了臂膀。
6
时光悄然而逝。
这已经是林华第六次在杭州郊外的竹林里赏月的中秋。彼时的他已成为一个小有名气的青年学生,不仅顺利进入高校,也拿到了去英国游学的资格,过了年便要离开。
他告诉明竹这个消息的时候,女孩正懒洋洋地坐在竹下石头上:“你要去多久?”
“大概一两年,我应该会尽快回来。”退去了稚气的脸上,睫毛偏长的眼睛显得狭长英俊,只是挑眉时多了几分痞气,“第一次分开这么长时间吧,小竹会不会想我?”
明竹老实点头:“大概会吧,不过也无所谓,我不过认识你六年。”
小神女扬起细眉,也是个调皮精明的表情,她这几年随林华出去的时候并不多,但凭着自身聪慧,已经懂了很多普通人应有的情绪和常识。虽然还是只有林华一个亲近朋友,但也正因为和他熟了,冷漠迷惘的表情褪去,竟是个口头上绝不认输的性子。
“你自己也大致知道现在外面的风俗是什么样子了,不至于奇装异服地撞出去被街上警察抓起来。若是闷了就四处走走,舒旸也认识你,我打过招呼,你去学校的时候喊他一声,让他陪你。”
他思考一会,又嘱咐:“再过两天就又该下雪了,围巾之类的趁早准备一下……我觉得你还是给自己变个暖炉比较好。”
“无聊的话再看看书,或者自己写点东西。”
“不要因为不饿就完全不吃饭,你不是喜欢甜糕吗?”
“春天的时候去桃花林玩是好事,早点往回赶,别找不到路……”
“够了!”明竹听着他嘱咐,终于忍不住,“我是个神,我已经自己度过很多年了!你不用把我当成小孩子。”
她随手一袖子打过去,毫不留情地呵斥着林华,嘴角却悄悄翘起一个弧度。
依旧忍不住感到甜蜜,仿佛清甜的桂花蜜灌了满心,却因为秋月和夜风显得疏旷清凉,并不腻人。
他们曾经携手走过开满桃花杨柳的苏堤,明竹在最中间的时候累了,想趁着清晨烟波浩渺凌风跑到湖的另一边去,怎奈后来败给林华用小吃一路逗引的战术之下,没能让游湖人们看到凌波仙子的倩影;他们坐在六和塔的顶上,林华被胆大的神女吓出一身冷汗,却在听到风过铃铛的时候莫名平静下来;他们为“学校”和“书院”的异同争吵,明竹一怒之下隐了身和他去听课,结果在英文课上睡着差点露出原形;他们曾经骑着单车在桂花林里寻着香飞驰,林华故意急刹车想让女孩撞在自己身上,停下来才发现她索性飞出去飘在半空满脸得意……六年对于她过去的时光来讲,的确不算长久,然而眼看着少年成为青年的小神女,在偷偷调整自己外表的同时,也会有种像人类一样认认真真地活过的错觉。
林华看着越来越飞扬的女孩,眼底一抹宠溺的笑意始终不变,六年来拼凑出的梦境足以让他明了曾经并不仅限于梦里的错过,也使他现在握紧的拳头更加用力。
7
梅花落尽的时候,林华踏上了通往他乡的甲板。
托舒旸帮忙,两人得以通过信笺保持联系,但也正因如此,明竹必须学着单独和对方打交道。她自己并不排斥与林华以外的人见面,也可以掩饰得很好,林华却总有着隐隐的不安,即使一再嘱咐也不能放下心,只得一再提笔。
明竹吾友:
见字如晤。我此生第一次远离故土,虽不至怆然涕下,却也于年夜之际心存悲凉。不似你常年独守旧岁,不以为苦,现自想来,明竹你虽为女儿,身负神职,处事凌厉分明,又哪里有矫揉之相?
西方有我等难企及之文明,工业发展迅速,机械精巧,却非我国志士一腔热血便能比过。舒旸曾言近年战争,我们输在陈旧体质,唯有破除死气沉沉之社会政局,才能迎取新生。我却觉工业之美与我国古典传承之美各有不同,虽暂时于技术上落于人后,因武力失败而将矛头指向过往一切,实在是有些激进和妄自菲薄。
我本不欲与你说这些,怎奈战火一时难停,杭州虽离政府所在不很遥远,现今也尚算安稳,然而局面终究不会长久僵持下去,你须藏好身份,莫被有心人蒙骗,也要处理好埋骨之所,不要被战争波及。
待我回国,将海外之物产人情慢慢讲给你听。
林华
跨洋的书信一封封寄着,转眼已是三个月后的春末。
政局的紧张还是影响到了这里的人们,杂花生树群莺乱飞的江南暮春的确守约来到,人们却少有四处欣赏的情趣。报童每天叫卖着,将其它地区发生的战争消息传播给众人。
舒旸看上去虽不太靠谱,毕竟也是个爱国青年,从小把战争侵略和革命成败的事情看在眼里,一方面感慨乱世,另一方面又跃跃欲试地总想要做些什么。这种心态在学校里很受一些老师推崇,另一些老先生却怪他静不下心,不是读书治学的料。他也不恼,索性在满十八岁的时候投了简历到军校去,林华异乡游学的时候,他身上已有指点江山的影子了。可惜即使心比天高,舒旸所上的学校却不是那么出名,治理也很松散。他得了空,便偷跑出来寻明竹玩,他在训练场上自己刻苦,身形与之前大不相同,脚步也矫健轻巧了许多,明竹一时大意,便让他看到了自己那副先秦神祇的华丽装扮。
神女也没犹豫,干脆利落地坦白了一切。想起林华叮嘱,还是跟了一句“不准外传”,她故意板起脸来,清冷的眼光仿佛结了霜,让对方心底发凉,“如果再有别人知道此事,我不会放过你。”
日子便在不安稳的环境下一天天过去,每个人都不知道暂时的平静还剩多久。舒旸渐渐忙了起来,似乎提前从军校毕了业,转去了外省的军队里,这样一来,明竹与林华辗转难得的联系也断掉了。市面上开始出现不安的流民,袭击落单的学生。明竹虽然不是那种真正娇弱的女孩子,却是怕麻烦的性子,在惩戒了两次“冒犯神明”的流匪后,便再不出门。
她坐在翠竹梢头,柔韧的竹枝一晃一晃,却不会折断。袖子一转,手边便出现了林华给她折的一盏莲花灯。粉色的厚纸质量并不好,却在青年手中变魔术一般绽成精巧规整的模样,中间的蜡烛洒了不少泪液,还剩下短短一小段围着烧糊了的黑色烛心。
这还是两年前秋天玩的东西,留到现在,即使再妥善保管也有些褪色。林华以为它早已随着小溪将愿望飘到遥远的钱塘江里,却不知小神女在蜡烛熄灭后,施了个法将它悄悄带了回来。
她又变出一张纸,放在手心里捻着,摩挲一会,便熟练地折了起来。这一套流程她私下早练得很熟,完工的纸灯也不知攒了多少个,有一阵担心没地方放被人发现,只好将它们又销毁掉。
这一只在完工的时候也在法力作用下悄然消失,她拈起最开始的那个,盯着它的眼中难得露出犹豫,伸出另一只手慢慢弹了弹,那些褪色破损的部分便瞬间恢复原状,连蜡烛都恢复了两寸的高度。明竹脸上却无甚喜色,皱着眉打量一阵,一挥袖子,那只莲花灯便又变成半褪色的模样。
8
明竹曾经度过了无数这样清闲冷静的日子,却从没有这样的烦躁,她“啪”地扔下一颗石子,溪里的几条小鱼胆战心惊地飞速而去。
已经是约定的两年后,政局紧迫,时移世转,曾经熟悉的书院关了门,曾经熟悉的街道也渐渐寥落,只有西湖苏堤似乎还是满怀秀丽的柔情,还有这郊外永远没有时空流逝的幽美山谷,清净到连每天的雾都没什么不同。
她的少年还没有回来。
明竹咬着牙,气冲冲地从竹枝上跳下,深呼吸两口气后又反过来安慰自己——身为一个神女,这样实在有失风骨,过去的时间曾经那么长久,自己也没有什么感情波动地过来了不是?消气后又有些担心,山高路远,海外更是个危险的地方,人类不像自己,只要骨头没事怎样都死不了,林华若是出了事……她摇摇头,忙制止自己的思路:那家伙明明精得很,怎么可能会出事……担心和不满充斥着她的心,似乎连山间的清凉都被忽视了,小神女最终脱力一般地跪坐下去,多年以后,她再度感受到了如那个冬天一样的无助。
所以当听到脚步声的时候,她几乎没有克制地就跑了出去,却在谷口见到了一身戎装的胡舒旸。
一年多不见,青年的气质似乎沉稳许多,怎奈笑起来还是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好久不见啊,神仙大小姐。”
明竹眯起眼睛,不满蕴藏在眸子里,冷得似乎要杀死他:“有什么事?要是林华回来,让他自己来见我。”
“林少爷这个月底便能回杭州了,你也不必急躁,再等半月便可。”
“不用你特意跑来说,”明竹不耐烦道,“可以回去了。”
舒旸再度露出被她打败了的神情,只是多了些莫名的情绪,他犹豫一会,方踌躇着说:“其实我到这里来,是有件事情想求你。”
女孩抬起眼睛看他:“你也想要一个梦?”
“不是,梦是虚幻的东西,我想要的,是实际存在的东西。”
“那我帮不了你,我只是个梦神,不能给人别的东西。”
“你不是可以凭空变出很多东西吗?只要有那个本事就好。”青年坚持着,露出郑重的神情,“我需要枪,我们的军队需要军火。”
明竹吓了一跳,大睁的眼睛里惊愕的神情明明白白地透露出来:“那么危险的东西,我怎么可能会有!”
舒旸走近一步,高大的青年认真起来有着强大的压迫感:“可是,把其它地方的东西忽然变出来,这种本事你是有的吧,我们知道对方军火库的地点,你只要隔空移物就可以了。”
明竹慢慢后退,连连摇头:“不不……神是不能介入人类间的战争的,我帮不了你!”
舒旸的眉间蔓延着异样的狂热,语气却是温和的,循循善诱:“看在这几年交情的份上,算我求你,又不是什么太难的事情,你也没什么损失不是吗?”
明竹只能不断地摇头,腕上一热,已被对方牢牢攥住,她“哇”地一声叫出来,捏了个诀,瞬间逃得无影无踪。
舒旸怔怔看着空荡荡的山林,愤怒一点一点地爬上眼角,最终大吼起来:“你出来!胆小鬼!懦弱!一点实际用处都没有,你到底是不是我们国家的神!”声音在山谷中震荡回升,惊得虫鸣截断,留鸟啪啦啦飞起一片,又旋而归于静寂,只有竹叶沙沙,与之相和。
9
林华回来时,来不及与任何人打招呼,便径直跑去了那片竹林,一时间却没有找到那个小神女。他有些急躁,来来回回地转了两圈,被一枚石子敲在头上,抬起脸,才看到明竹坐在高处,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小竹!”青年露出笑容,张开双臂,“不好意思回来晚了,等急了吗?”
神女犹豫一下,跳到他怀里,又在他抱紧之前不着痕迹地退开,轻声:“战事吃紧,你不得赶路,晚回来也正常。”
林华一愣,笑道:“你这是怎么了?什么战事?我是去留学,又不是打仗,有什么吃紧不吃紧的?”
“你还装什么?”明竹白了他一眼,扬声,“还有躲在那边的家伙,我答应你了答应啦,你可以出来了!”
舒旸陪着笑走出来:“还是林大少爷面子大,什么都没说就让神仙小姐答应了。”
“不是看在你们任何人的面子,而是作为神确实应该有点用了。”明竹恨恨瞪他一眼,扭过头去。她一挥袖子,地上凭空出现了十几个大木箱,又一挥袖,那些箱子便不见了踪影:“放到你们队伍里了。”
“等等,你们在做什么?”林华的声音危险地低沉下去,面上还带着笑容,“刚才的箱子,是军火吧?”
“你不知道?”明竹挑眉。
刚想要借机离开的舒旸只得苦笑:“是……就是让神仙小姐帮了我点小忙。”
“放回去。”林华的声音不大,却连明竹都惊了一下,他加重语气,又讲了一次,“不管从哪来的,放回去。”
“你疯了吗?”舒旸气不打一处来,几步跨到两人面前,与曾经的好友对峙,“已经是到手的武器了,你让明竹放回去?谈个恋爱也不是你这种谈法,你还是不是中国人!”
“你也知道是中国‘人’的战争,那你还把神女牵扯进来干什么?还有你,不去打你的仗,动什么歪心思,闲的没事干了吗?”林华下意识将明竹护在身后,他的嗓子有些哑,仿佛在极力压制着什么不让它爆发。
舒旸像不认识这个人了一样地瞪着好友,半晌才道:“我本以为你留学是为国好……谁知道居然放养出了狼子野心!不让明竹去对付敌人,你是同情他们吗?我们那些死去的兄弟有谁来同情!”
“我没有同情他们!”林华也吼了出来,“这件事情与明竹无关,不能把她卷进来!”
“如果你背后护着的是一位娇弱小姐,我自然不会强求你什么,可你护着的是一个神!林华,你应该知道神是干什么的吧?国家正是存亡之际,身负强大法力不出来做事,还叫什么神!”
——仅能分发梦境的神明没有任何用处,而人类一向不会对无用的神抱有太多敬意。
初见时明竹说的话就这样闯入脑海,林华有些自嘲地笑了。
“自己孱弱无能,却把希望寄托在神明身上,这样的国人,应该得到救赎吗?”
“林华!”
如果是在政局上或者军队里,有说出这种话的人,舒旸绝对会拿出枪来直接将对方杀死,然而面对着从小便在一起的好友,他还是压抑了怒气,“林华,别忘了你的身份立场。你一向理智,不要被爱情冲昏头脑。”
“我明白,”青年嘴角上扬起一部分弧度,眼神却依旧凌厉而带有攻击性,“我将投身进去,作为一名国人。而非依仗着神明的帮助仅做一个学者。”
这次换做明竹忍不住:“你不必勉强,我可以帮上忙的。”她笑容依旧清冷:“我可想不出来你这种仅会吟诗弄月的家伙握着枪的样子,而且反正是神明,梦神和战神,也没什么区别。总是这种弱小的被你保护的样子,会让其他家伙瞧不起的。”
“你已经是我所知道最美丽强大的神了,”林华微笑,目光轻轻扫过舒旸,眼底沉沉的冰冷阴霾让对方心中一颤,“即使会有所变化,也只是按你自己喜好略作调整而已,不必在乎他人看法。”
“我会一直信奉你。”他的语气温柔而虔诚。
舒旸望着两个人,半晌才缓缓:“阿华,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找个地方坐下说吧,”林华依旧没有看他,只是用一种为难而哀伤的温和表情注视着女孩,“小竹,我现在大概可以给你讲,那些有你出现的梦,究竟是怎么样的事。”
10
如果神介入了人的纷争,会发生什么?
还是遥远的商周时代,未曾统一的中国大地上,各个部族都在努力奋斗着。那个时代的梦神还并不是明竹,他在历史上的名气也远比明竹更为人所知,正是辅佐武王克殷建周的周公——姬旦。
史料记载不了所有的曲折,即使周公解梦莫名流传,也很少有人知道,当年使武王一路前进无往不利的皇子重臣,就是西岐山上的和蔼梦神。希望能够帮助信仰自己民族的远古大神,以普通人视角看去,实际上是个心软善良的家伙。
然而神明想要拥有人类身份并辅佐君王,必然要付出严重的代价,对于姬旦而言,是要放弃自身的神明身份和长久寿命,对于周王而言,则是一整个贵族部落的生命作为血祭。两方都筹备了很长时间,周公在自己的庙中收养了一个七八岁的女孩儿。林华的父亲,也在他十岁时“意外”身亡。
沉浸于父亲死亡阴影的林华跑去岐山求梦,希望凭此得到慰藉,在连续几天的醉生梦死后,本作为侍女照顾着他的小女孩夺走了他的酒壶,一巴掌拍在他的头上。
“我说,你好歹也是贵族首领之子,自己这个样子,让族人怎么办?”
他从酒精带来的甜蜜晕眩中勉强抬起头来,对上女孩黑白分明的眼睛,就像望到冷静到有些冰冷的世界。
“你懂什么?我父亲,我父亲他……”自小聪慧的少年其实明白父亲死亡的真正原因,这也成为了他痛苦的根源,醉意让他的头脑昏昏沉沉,恨意恐惧与不甘交织成心底的毒刺,却永远无法拔除,甚至无法对人言说。
他哼了一声,翻身扑上女孩,双手扼住她的喉咙,对自小修习搏击之术的林华而言,制住她或杀死她都易如反掌,更何况,那孩子根本没有反抗。
“你杀死我,也不过是明天换一名侍女,还是什么都改变不了。”女孩清冷的声音仿佛岐山冬天的泉水,带着细微的冰碴让他清醒过来。他松开女孩,坐在一边,静了一会,问:“你……知道大神的计划?”
“不太清楚,那又有什么关系?如果没有大神,我早就是该死的人。”
林华跪坐好,他听说过关于这个叫明竹女孩的事情,自小体弱,因为家境贫穷而被抛弃的孩子,大概比自己体会过的悲伤多了不知多少倍,也正因为如此,才会有这种冷静到冷漠的神情吧。
后来的事情发展得毫无悬念,林华在顺利接管家族,慢慢振作的同时,也和一同长大的明竹渐渐熟稔,在两人的恋情为众人所知之前,林家小少爷作出了要在神明手下保护女孩的决定。
尽管在那样的情况下,无论如何努力,少年的决定也仅能是一场决定而已,那场大火烧掉了整个林家,也烧掉了一个女孩作为人类的所有回忆。不久之后,无数血光和战争构建起来的崭新王朝屹立在大地上,“周公吐脯,天下归心”的美名也随着无数竹简铭文上的文字广为传颂。
“周公最后因为违犯天规,还是不得善终,当然,那就是与我们没有关系的事情了。”林华淡淡作结,“所以,小竹不仅是神明,而且是被人类的争斗卷入,从而被迫失去‘人’这一身份的女孩子。这种事情已经害了他这么多年,你还要再因为贪图不属于自己的力量,再害她一次吗?”
舒旸默然。
明竹轻声:“可是,我前世的时候说过吧,如果没有大神,我根本就活不到遇见你的那个时候。”
林华愣了愣,听到女孩轻声:“我不会再施予援手,但已经挪动的武器也不会送回去,算是还当年那一份礼。舒旸,无论后来会发生什么,妥善使用,祝你成功。”
“应该说,祝你们成功。”舒旸点头,眼里的执拗却丝毫不褪,“阿华,你方才也答应了,无论出于什么原因,作为一名国人,要参加到这场战争中来。”
林华微笑点头:“当然。”他截住女孩的话头,轻声:“神仙,是用来信奉和保护的,这种态度,将是支撑着我的主要力量。”
他温柔地握住女孩的手:“所以你要活下去,去指引更多的人,给他们梦境也好,陪他们成长也罢,能够指引人前进的神仙才是最有用处的神,对吗?”
尾声
再漫长的战争,也有结束的一天。
地狱一样的乱世,对于身陷其中的人来说漫长难耐,但结束后用不了几年,就只剩下教科书上的文字,以及老一辈人喃喃的回忆。且由于其过于悲惨,出生在平静世界的人们,再怎么努力想象,都会有一种朦胧的不真实感。
西湖周边的山被渐渐开发成新的旅游景区,竹林里仍然时不时地充满迷蒙的雾气,却永远不会再使人迷路。与父母出去野营的小孩子,偶尔会向爸妈比划着描述自己看到的漂亮的姐姐:她穿着复杂而华丽的衣裙,长长的腰带飘散着一点也不笨重;她的长头发上插着亮晶晶的银簪,风一吹会发出好听的声音;她有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挑起眉毛的时候,就像小孩子一样淘气……她,还会给每个寻找或遇到她的孩子,一个糖果一样甜美的梦境。
偶尔有骑行的少年少女结伴入山里,在竹林深处的水潭边看到折着莲花灯的她;也有少年对伙伴自豪地宣称已经和那位神仙小姐成为了朋友,“那女孩有个很美的名字,叫做明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