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在一个困意十足,几乎已经入睡的深夜,忽然在梦境的边缘回看到最后一次给姥姥喂饭的画面,然后眼泪就止不住决堤。细想想,大概只有姥姥走的那一晚,我这么哭过吧。
姥姥走了快三个月了,从没算过这个日子,偶然算起,吓了一跳。这几个月,我每天的日子还是一样过:吃饭,睡觉,上班,下班,偶尔和朋友去喝喝茶,看看电影。一切都照旧,没什么不同。要不是深夜,我可能就会暂时忘记我生命中有一个很亲很亲的人再也不能相见的伤痛。
我一直抗拒写东西记录所谓的哀思,姥姥没读过书,所以我猜她如果在世,也不会懂我此刻在干什么。可是,想了想还是决定写下来,因为即使姥姥不明白什么叫寄托哀思,也一定懂,外孙女儿此刻很想她。
我是姥姥带大的。去年过年回家,翻起旧相簿,看到了小时候的照片。有姥姥身影的不多,大多数照片里,姥姥很年轻,还是婴儿的我在姥姥怀里,像个小玩具。我不知道祖母对孙女儿的感情究竟应该怎么描述或形容,我只记得姥姥总跟人比划着说,“哎呀,我们梦梦是我从那么小一点点看大的…”,姥姥说“我们梦梦找个对象带回来给姥姥看吧”,姥姥说“我们梦梦离家那么远,姥姥想你啊,回来吧”,姥姥说“我们梦梦出国了,出息了”……姥姥的很多话,开头都是“我们梦梦”,以前并不觉得这些话有什么特别,现在才发觉都是追忆了。每次回家,姥姥看见我都会掉眼泪,很长一段时间我甚至因此有点抗拒和姥姥碰面,更吝啬在离别的时候抱抱她或者回头看一眼她坚持在窗边挥手目送的身影,到现在都想不起最后一次抱过姥姥是什么时候了,真是遗憾。
姥姥是一个守旧的人,这么多年她一直坚持一个人住在老房子,我也很久没有回去过了。可是,此刻那老房子的所有细节都特别清晰的在脑海中浮现:拥挤的厨房里,灶台边的小柜子好像藏宝箱,我很小很小的时候,姥姥总能从那里变出我喜欢的饮料和零食;电视柜里面有个小铁盒子,里面有姥姥的布钱包,钱包里总包着给我的零花钱和压岁钱;床上放着两套被褥,我还记得小时候我会在两摞高高的被褥中间拉一条布单,给自己搭一个小窝玩藏猫猫,而姥姥总能掀开帘子找到我。最近一年多,关于那张老床的记忆都是与姥姥孱弱的病体相关了。
姥姥是一个节俭的人。她总是跟蹬着三轮车来院里卖菜的小贩关系很好,因为大家都会卖便宜的蔬菜给他;家里的矿泉水瓶她会攒很久一起卖掉,换来的钱可以去粮站买馒头;她几乎从不买新衣服穿。很多时候我会诧异的发现,我的一些旧衣服被姥姥拼拼凑凑缝缝补补的套在自己身上。记得我从英国回来带了一顶苏格兰特制的羊绒帽子给她,红色的。她很喜欢的戴了整个冬天,逢人就说是孙女儿从国外带回来的。除此之外,我几乎没有什么关于她的新衣物的记忆了。
姥姥一辈子吃素,虽然简单,但生活的手艺全在其中。姥姥家的院儿里有两棵大槐树,夏天的时候院子里的老人们会摘槐花蒸着吃,姥姥也总会蒸好了给我留着;姥姥包的粽子,是我吃过最好吃的,有棱有角很紧实,放在锅里煮从来不会漏米,每到端午节,院里家家户户都来请姥姥帮忙包粽子;姥姥炸的萝卜丸子特别神奇,因为我从来不爱吃萝卜,可是对萝卜丸子却总是欲罢不能;姥姥腌的咸菜都是特别的,蒜茄子,萝卜干,还有我叫不上名字的咸菜头,我总抱怨我妈没有得到姥姥的真传;姥姥蒸馒头或包饺子的时候,总能捏出不同的小动物来,特别有趣……
关于姥姥的回忆,好像忽然开闸的洪水。虽然,自从出国留学开始,就不再有机会高频率的叫“姥姥”,但如今,要面对这个词从我的人生里彻底消失,还是免不了揪心的难过。以前在国外上学时候,也会想家,想姥姥,但是直到这一刻,我忽然发现再也见不到她的时候,我才明白了什么是想念。
几乎从没有如此回忆过和姥姥的相处,二十七年来,觉得那简直就是生活中最平常不过的片段。然而此刻,深怕会遗漏一丝细节,很欣慰有些记忆一直安静的藏在角落以备不时之需。姥姥离开了,我不知道她会不会越走越远,听不到我的想念,但我还是想告诉她,这么多年和以后的日子,我一直都爱她……
二零一六年
三月三日凌晨
于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