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7月23日人民日报的新书架栏目里介绍了一本商务出版社新出版的《陌上问蚕》,作者赵学梅。
赵学梅先生是我的忘年之交,能达成这段友谊,和一本叫《唐风宋雨》的摄影书籍分不开。2011年一次偶然的机会,我在朋友的书房里遇到了一本书。我一边翻,一边惊叹。你有没有认真的看过一尊佛?你看他的脸,他的五官,他的眼神,他的表情,他的体态,他的衣衫、他的悲悯之心……你远远的看不够,你带着不够敏捷的身体,虔诚而蹒跚的爬到高架之巅,你与佛对视,那种彼此注视的瞬间,你会发现什么?
看一本摄影集看到泪目,并非头一次,而因为和佛在如此平等的角度,彼此对视、彼此倾听,佛陀千年的尘埃与冥冥众生的悲苦,在这本佛陀的微观世界里全部得以释放。 与千年泥塑对话,在晋城国宝青莲寺里、在玉皇庙的碑林里,分辨每一尊佛的细节,咀嚼每一通碑的味道。千年的泥土与谷草的交响,渲染和表达的却是现实生活中普通人物的情绪,温润的是普通人的愁肠。我已然不能自抑,我抱着书籍的那一刻,感受到了千年古刹的温度。书的最后一句话是“他们也需要温暖”,我想我也需要。这绝不是一本寻常的书。
这些年来,让我倍感幸运的是,我不但认识了作者赵学梅先生,我们还成为了忘年之交。知道先生开始写《陌上问蚕》,也有七八年了。
2013年的春夏之交,在李寨摄影展里,我第一次见到《陌上问蚕》里的部分图片。十几张蚕的生命图片静悄悄的呆在一个老山西对院子里,没有刻意的布置,在草丛中、屋檐下、水井旁,看似没有章法,却紧紧的吸引着人心。因为是展示的前一天,所以只有我们两个人呆在无人的院子里,聊着蚕的一生,那天好像是阴天。蚕的故事和生命轨迹都有点阴天的味道,过度的牺牲,瞬间的绚烂,生命的落幕,壮士的辉煌。聊着聊着竟感受到生命的伟大与苦痛。我们俩细细的品味着每一幅照片,特别默契的给它们起着名字。从“卵书”开始,便有了“涉世之初”、“生命的律动”、“憧憬“、”蜕变’’、“缱绻”,一直到“雄性的悲壮”,然后就有了“轮回”。从生命最初的微笑,到青春的美好憧憬,到金蚕脱壳,而后为了美丽的爱情缠绵、拥抱,伟大的雄性在美好的夜晚悲壮离去,新的生命出世,生命的轮回开始。蚕的一生是个美丽的爱情故事,没有和先生一起品过的图的人未必知道。
我们从不停的说不停的说,到话题的戛然而止,然后沉默,这不仅仅是一头蚕的故事,它是人类生命的起源,和精神的物化……告别的时候,学梅先生同我讲,从今天起,我们是有了神交的人,以后我们可以用眼神交流。我们彼此拥抱,为生命的一些领悟默默欣喜。
《陌上问蚕》是一本真正意义上的作者自我的禅修之路,甚至可以说是学梅先生一个人的丝绸之路。作为见证人之一,我看到了学梅先生在现实与艺术、人文与科技、历史与当下的各种游走、各种困惑、各种坚持。很难把这本书定位成某一类,虽然即使放在任何一类,它的专业性都是毋庸置疑的。
作为一本摄影集,这无疑是当下最完整的一本关于蚕一生的图片解析。用艺术的手法,在我们寻常人眼里真实展现了微观世界下的蚕。在序言里,姚剑老师这样写到:她镜头里的蚕和桑带着一种宗教式的神秘。一只柔小的蚕蛾在镜头里变得硕大而有力,仿佛中生代的巨大动物在旷野里笑傲苍穹;一棵普通的古桑在镜头里变得神圣庄严,仿佛千年树魂穿越时光隧道铺面而来。在学梅先生的镜头里,能够感受到幼蚕破卵而出的欣喜,蚕蛹破茧而出的自信,雄蛾无悔献身的最后之夜,以及蚕吐丝结茧的波澜壮阔。这是寻常时光里,你看不到的角落。这是显微镜下,蚕繁忙而寂静的一生。
作为一本追根溯源的中国蚕茧发源地的考古集,学梅先生不远万里,奔赴台湾故宫博物馆,获得中国保留至今的半个蚕茧的珍贵照片。1926年山西夏县西阴村考古遗址发现4700年前的半个蚕茧,验证了西阴从炎黄时代以来一直是养蚕的中心地区。伏羲化蚕,嫘祖始蚕,应当说是人类科技史上的第一次革命,交织成源远流长的中华民族的文明史。
作为一本文艺类书籍,这也是这本书最打动我的地方,蚕与禅意,分分钟交织在一起,作者的天马行空、挥毫大气、潇洒飘逸全在字里行间了。其中有些章节《蚕在出世入世之间》、《一丝悬命数千年》、《蚕兮诗兮》、《蚕月桑条问西陵》等章节的文字值得细细的读,女作家内心的纤细和丝丝缕缕的心思全在里面了。这里的蚕桑已经不是形而下的物质实体了,它完全演变成了形而上的精神对象。谁感说,此刻的学梅先生,不是在60岁的年纪,像少女一般和千年蚕桑深情的热恋呢?
这样一本书背后的故事也足以完成一本书,我们的忘年交也可以跟着写一本。因为书写的太久,几乎蹉跎了我等待的热情。2015秋红叶季节,我再次见到先生,追问书的进展。先生说本来可以是本摄影集子的,但是现在文字已经写了近二十万,很难取舍。想去溯源的几个地方,还没有出行,台北故宫的蚕茧、巴蜀的蚕桑、俄罗斯的纺车等等都没有完成,书被放在心里了,暂时是搁浅状态。我听完特别着急,一直追问先生,我可以做点什么,为您的蚕,和您的桑。
从某年某月某一天开始,与蚕结缘,就是学梅先生避不开的纠结。两句三年得,一吟双泪流。我和先生数次聊天,都能深刻感受到先生的无我状态。有时候我甚至被动的被带入了蚕的世界,和先生一起在出世入世之间畅游。从拍摄到提笔,从手稿完成到设计排版,从设计排版到无数次、无时间限定的修改、无时间限定的内容补充,说不尽的蚕桑史,写不完的陌上蚕。学梅先生如果做导演,非王家卫莫属了。此书过程之艰难,时间之未知,没有坚持、没有定力、没有内心对作品的深度把握,就没有今天被人民日报点名推荐的最美书籍《陌上问蚕》了。
书的末尾有一张时间图和地点图,是我和先生花了好几个晚上的时间整理出来的,问蚕之路和出世之径其实是书的三个维度,足见此书成稿之艰难。一个是地理坐标,行径城市;一个是时间坐标,历经六年;一个是蚕的生命历程,从生到死。这三个维度就是这本书的主线,读懂了这三个维度也就读懂了《陌上问蚕》,读懂了摄影、科技、人文、历史是如何艰辛的被学梅先生串联在了一起。这样的串联比那些规矩分明的文体要天马行空的多,也更加多难以驾驭。这是我第二次提到纠结这个词。中途为了捋顺书的定位,学梅先生的痛苦和无数个不眠之夜是不为外人所知的。
有时候,她会吐口气,轻松的对我说:“清衫,要不我把书里科技技术类的文字放弃吧,我单纯的写写蚕与禅意,就简单的出个摄影集吧。”可是说完的第二天,她又一头扎进史书里,开始寻找蚕的源头和历史渊源、桑树甚至蚕农和养殖技术。这是她工作几十年来的使命所以,她没有办法成为一个完全的浪漫主义者,她在乎蚕的生命和山西的渊源,更在乎蚕农的生计因为这本书的出现是否可以变得更好。可是也没有人比她更浪漫主义,谁可以把一头蚕拍的如梦如幻,把一本蚕史写的如痴如醉呢?
就在书稿摄影图片全部到位,到达商务出版社设计手中的时候,设计完全不在状态。因为没有清晰的界定,设计不知和排版如何沟通这本书,如果是摄影集,那就无法承载这20万的文字,如果是文艺书籍,那就无法渲染这美到惊心的摄影作品,怎么表达?难题扔了回来,希望学梅先生拿出完整有序的排版方案。此刻的我竟然比先生还上火,直接冲到出版社,和设计的助手吵了一架。先生劝我冷静,我着急的说,可这什么时候是个头啊,我要是能做了这个工作,我就去出版社干了。吵完回来,我俩都发愁了。
记得十年前见先生,打字还是二指禅,但是及其用功。再见先生,苹果电脑已是顺手捏来,甚至学会了基本的修图。我们俩约定好时间,整理了完整对书籍规划和插图顺序,鼓励彼此必须在两周内完成这个工作。从序开始,到目录,到图片顺序,到文字表达方式,我们做出了一个完整到点的雄伟攻略。我略带苦恼的同先生讲,您自己写了六七年,想了几十年的东西,怎么可能在短期内被别人理解呢?况且又不同于普通书籍的单一定位,如果我们不亲自动手,把这些工作都细化完成了,这本书就会因为误解,变成另一个样子。所以我们就是再写一本书,也要把这本书讲清楚了。
我特别理解她的苦楚和焦虑,新书在即,商务出版社已经定好发行日期,设计排版却要推翻重来,实在难受。先生这次是铁了心,时间不能一改再改了,说发行一定是要出来的,那就是白天晚上不睡觉,也得拿下。
《陌上问蚕》面世之前,再次见学梅先生,是在北京西站,独自一个人,从人潮中向我走过来。远远的看上去像个大学生似的,瘦消而挺拔,背着双肩包,步伐有力,我知道她的背包里装着她的笔记本电脑,里面有我们无数次整理的排版意见,她要拿着去出版社,坐在编辑那里,和设计师一起达到《陌上问蚕》最终的样子。我突然想到书本打开第一页的那句话:问蚕是一种修行。此刻,已是7月,北京的酷暑着实难忘。想起学梅先生第一次给我提陌上问蚕已有八年,我不禁泪湿眼眶……
清衫 写于2019年8月2日 晋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