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莲——假如爱有天意

北方的大山深处,冬天的夜色来的很早。村周围的山峦一到太阳落山就沉寂了,像一个高龄的老头,打盹,呓语。越是静,人越是想弄出点声响,驱除可怕的清静,以显得热闹一点,有生气一点。

麻将桌上,一个个的蓝底白面的水晶子儿,方方正正,啪啦啪啦的响,脆生生碰撞着滑到场子里,这夜里,格外的清楚。男人们抽烟,烟雾缭绕,满地的烟灰渣子。有时候热闹得很,吵吵嚷嚷,有时候静寂的很,鸦雀无声。乡下的男人女人,在昏黄的灯光底下,影影绰绰,夜愈发黑下来了,灯光却不亮。两格子大玻璃窗户,相框一样框住了屋里人。在背后群山的怀抱里,又想是天上的月色,朦朦胧胧。青莲一本正经摸着牌。眼角眉梢,都是娇俏的姿态,格外好看。老李摸牌的手,顺着桌布在她腿上转圈子,挠的人心不在焉,错打了好几张牌。恨得踩一脚,鞋上的脚印子,老李的笑声,夜色更浓了些。

村里的习惯,多少年是不变的。爱玩儿热闹去,不爱玩儿睡觉去。大凌晨这个点,该睡的早就入梦了。裹着一袭红色大衣,靴子踩在地上哐当哐当的声音,青莲和老李深一脚浅一脚走在小路上。手机的光线,硬被他按灭了。这男人,天一黑心就着火了,越是暗,越是明白。顺手揣在她领口,冰冷的手指像睡醒的小蛇,往下窜,往人心里钻。越忸怩,越带劲。两个人像连体婴儿,携着拥着,消失在黑暗里。

近几年来,青莲喜欢上睡懒觉,不再早起。总是钟爱那早晨的被窝,格外暖。古人有话,懒婆娘,懒婆娘,日头三杆不起床。青莲不懒,年轻的时候,早起干活,从没有看着暖融融的太阳起过床。反倒是现在了,喜欢阳光,冬天的早上,窗帘半拉着,明晃晃的光线,像瀑布一样洒在床上,绿色缎面的被罩子,绣着桃红色的牡丹,大朵大朵开着,格外鲜艳。青莲压在被子上的胳膊,倒像是绿花丛中长出的白藕,牛奶洗过似的。

金贵已经热了早饭,在阳台上扫院子。隔着玻璃窗子,说道:“起吧!今儿天气可好,出来晒晒太阳,别老窝床上!”青莲白了她一眼,顺身子朝里转过去,回一声:“事儿多!老娘睡个觉你也叨叨!”继续眯了会。金贵热脸贴了冷屁股,只无趣的放下笤帚,讪讪的开了厨房的门,把半凉的早饭又热了一次。半晌,青莲睡蒙蒙的呵欠着起来,金贵忙着递衣服,倒热水,伺候着吃了饭,又去厨房水池子里洗刷碗筷。青莲一边套外套,一边进来,塞给金贵五百块钱。说:“今天好天气,你去城里买袋子面、一桶油,再把上次我给你看好的厚棉服买了。我一会赶场子,不和你去了。骑车看着路,靠边儿走着!”边说,边急急忙忙往出走,老李约的场子。金贵沉默的把钱塞兜里,继续洗碗。池子里的水,汩汩流出来,再沙沙的溜走,和他一样沉默,却比他有生气。“唉!”他叹着气。青莲说她手气好,场场都赢,他晓得那麻将场,哪有那么顺当的手气,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自己挣不来钱,拿老婆的买卖钱,就和那尖刀子扎到心里拔不出来,生疼,又扎不死,还得活着。

金贵骑了电驴子,戴了遮耳帽,在冷风里,嗖嗖的往前走。路边光秃秃的树一棵棵从眼前飞过。十年前,他也是在这冷风嗖嗖的路上,骑着大梁车子,把青莲娶回家。

青莲是遗腹子。她爹给人盖房子时,从梯子上滑下来摔死了。面目全非地丢下了怀孕的妻子。辗转,母亲香草带着肚子里的青莲,嫁给了她的继父。人说青莲是克星。香草恨她。这个从她身上掉下的肉,让她增加了对命运的憎恨。年少的青莲,是母亲和继父的帮佣。

“青莲你个死丫头,煤灰怎么还不倒?”

“青莲死哪去了,水烧哪儿了?”

“你去把弟弟尿布洗一下!”

“你这样的烂命,怎么配上学。”

……

小时候的青莲,无论做什么,都不会被温柔以待。说什么,都是错。怎样努力,都不会得到大人的善待。在母亲和继父的冰冷屋檐下,她一点点长大。

她命硬。硬是要多吃一口饭,而不至于饿死好让她娘眼净。这出奇的结实又娇俏的身板,算是对她母亲最无声又最坚韧的抵抗。青莲十四岁,香草染了恶疾,一个月就去了。这个给了她生命却未曾善待过她的母亲,泼辣、剽悍、冷血的女人,被命运狠狠打中了第二枪。

埋了香草,继父突然换了嘴脸。

那个鼠眼、扁腮、一副贼相的老男人,突然可怜了起来这个孤寡孩子。像一个父亲似的,给了她一点安慰。青莲以为,是怜悯,心怀感激,干活格外卖力。

那天月色格外清明,水一样铺满窗台。酣睡的青莲,出水芙蓉般美好。她浓密的睫毛,白乳洗过一样的胳膊,漆黑长发散在脸盘侧,在月光底下,像是笼着一圈柔光。梦里,她着急给继父生火做饭,着急给弟弟洗脚,继父很开心,没有踢打她。

一个巨大的黑影压在她身上,世界都暗了。月光映着那张墨黑的脸,她看不清楚。以为是梦,却没办法翻身,压抑的喘不过气来。黑影撕扯她的胸衣,睡裤,啃她的脸。青莲突然意识到,这是走不出去的恶梦。恶魔像刺刀一样,把一朵青莲,杀的残败不堪。

太阳照旧升起来了。卷缩在门角的青莲,目光呆滞,裹着被子,瑟瑟发抖,像一头迷路的小兽。恶魔就在屋里,没事人一般,将手里的烟斗一下一下的扣在桌脚上,烧完的烟灰丁掉了出来,掉到桌子上。新的烟叶子塞到烟杆子眼里,吧嗒吧嗒吸着。“你娘活着,你没吃过一顿饱饭。你娘死后,我可是一顿没亏下你。”醉生梦死的沧桑脸,像被无数刀子划过的老树皮。烟雾缭绕,香草去世那几天,青莲守孝,不断头的香雾和此刻的烟雾一样,萦绕着向房顶上飘去,散开了,无隐无踪。“女人哪,该经历的你迟早要经历,我养育你这么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念人要好的!”说着站起身,夹着烟袋子乐呵呵的跨出门去。

青莲在屋里不吃不喝睡了三天。蓬头垢面地趁着夜色,跑到邻村的水库堤坝上。六月的夜色,和风微漾。月牙儿挂在天上,映在水里。格外冷清,格外美。一阵风吹过,波纹荡开了,水里的月亮也跟着扭扭歪歪,却被水清洗的干干净净。月色里的青莲,倒成了那荷叶边的污泥,脸上的泪痕子,头发没梳,清瘦个子,一脸追求必死的心劲。在堤岸上,青莲那样妖娆而清秀,好看的却这样不幸的女子。

死了倒是了了这生的债了。

青莲是被夜里游泳的人救起的。奄奄一息的青莲睁开双眼,以为是另一个世界了。却看见一格一格的雕木窗户,看见房顶上挂着的灰尘穗子,看见炕沿上坐着的恶魔。心里比在水底呛着时还要冰冷。求生易,求死这样难。

金贵娘活着的时候,给他说过一门亲。新婚前夜,金贵娘给儿子媳妇包了两盖帘饺子。放在箱柜子顶上。隔天早上煮饺子,一个不剩,生生给老鼠全搬了去。老太太念叨,“不好!不好!”果不其然,不到半年,新媳妇跟着别的男人跑了,娘气死了。

其貌不扬的金贵,生性懦弱,不善言谈,除了埋下头干活,连女人都哄不住。老太太撒手归西后,金贵就守着他爹娘留下的三间房过活。勤勤恳恳几亩地,在八十年代的太行农村,还是过的富足的。金贵日日攒,攒一比一比的庄稼钱,想着有一日能讨一个不跑的媳妇。

那年冬至,镇上赶大集,金贵裹着军大衣,带着遮耳帽子,两手互揣袖口里,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晃悠。光棍爱热闹。金贵也一样。赶大集最开心的事情,是能瞅女人,花花色色的大棉袍子,裹着女人香。金贵那一本正经的面儿下,跃跃欲试的贼心。“嗨!金贵儿!嗨,金贵!”一回头,村上的老李推挤着人堆朝金贵奔过来,眉开眼笑着说:“逛着哪!今儿中午去我家吃饭,哥给你说个正事儿!”金贵云里雾里,老李已经搭着他的肩膀往家走了。

金贵从老李那把青莲带回家,用他攒的两万块钱。远隔了百里地的青莲,被老李倒手卖到了金贵这。村里人见了青莲都笑,一回头却嘶哑咧嘴。她不以为然,跟着金贵回家。人都说,金贵踩了狗屎运,找那么精干的女人,花两万,怕是买几天吧!亲近些的邻里远亲也都劝着金贵,别让青莲跑掉了,真金白银打了水漂。自古人都讲门当户对、男才女貌,这青莲和金贵,癞蛤蟆和白天鹅睡一张炕上,只要一想到这件事情,村里人就嗤之以鼻。女人一边鄙视一边乐,男人一边嫉妒一边盘算。

金贵买下老婆的事情,毒气一般覆盖了整个乡村。谁家要是还不知道这么重要的事情,在饭场子里、在太阳底下扎堆的人群中,是插不上嘴的。这在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大伙儿心里,是最丢人的。要是话都和大伙儿拉不上了,那活着就没意思了。平日里,金贵可是个良好的倾听者,卷个袖管,蹲在人堆里,听东家长西家短,乐呵呵的不说话,这是他生活里的乐趣。也是个实在人,一辈子没有和人红过脸。得乐村的良民。

在金贵每天的变化中,人们看到了青莲的身影了。金贵身上的衣服干净了,金贵走路不锅背了,金贵不老在场子里晃悠了,金贵说话都比从前利索了。人说金贵是被迷魂了,这个女人铁定是要骗完他所有的钱才跑。这叫放长线钓大鱼。村庄太小了,小的看不到外面的世界,把人心的拘束的更小了。要说淳朴,是有的。但比淳朴更根深蒂固的,是氤氲在每个人生命里无止尽的嫉妒、打探、揶揄、较劲。青莲很少串门,她忙着和金贵收拾老屋,收拾院子,把要烧的柴火木头跺的整整齐齐,家里虽简陋,却渐渐干净整洁。每到月色微凉的深夜,金贵搂着青莲亲热的时候,他会看到青莲眼睛里沁的水雾。“你要不想,咱就不做了”,金贵说,“这辈子,能娶到你这么个好看的女人,还和我娘一样照顾我,就算明天死了,我也知足了。你不想,咱就不,我抱着你,好好睡觉。”青莲抹了泪,没说话,钻在金贵的臂弯里,呜呜咽咽的哭起来,抱着金贵的手却抓的更紧了。她没有说话,心里却明镜似的,这些年,颠沛流离,倒是金贵,善待了她。青莲想着,以后一定要对金贵好,要好好和他过日子。苦命的人,更珍惜微不足道的幸福。月亮不那么圆了,月色盈亮可亲,柔柔的洒进来,洒在青莲的脸上、头发上、臂膊上,从前的罪恶和苦难,都清洗的干干净净。青莲转身,抱着金贵的脊背,那样踏实,那样美好。世人都看到的不对等,在她这里,竟是难得的恩赐。

那年青莲被继父强奸,多次求死不成。她认命了。也许这世上,有的人——如她,生来就是为了承受苦难和折磨的。她不再寻思,默默的在枕头底下放了一把刀。在一次老头摸摸索索进屋的时候,青莲拿着刀站在炕沿边上,吓坏了偷腥的男人。“如果一次是还你养育之恩,那这次是什么?”“你说你,你娘死了,我收留你,供你吃、供你喝,你还不知好歹!你以为自己是个什么东西?克爹克娘的晦气!”青莲一边流泪一边拿刀挥舞,“你滚!滚!”。老头气的一甩烟袋,踹门走了!

从此,青莲再无家可归。做过各种各样的工作,女工、保姆、发传单、甚至去砖窑板砖,后来辗转到饭馆里当服务员。青莲是传菜员,她没有文化,在熙熙攘攘的城市里,更像一粒小石子,发不出任何声响。在家里卑微惯了,在工作里,也总是被欺负的那个。活干的最多,下班时间最晚,最孤零零。曾经她以为,从前孤苦,是故乡太小了,人烟少。可到了人烟阜盛的大城市,依旧孤苦,难道是人太多了,容不下她吗?

那日青莲盯桌,一个男顾客百般刁难,她手足无措,不会顶嘴,亦不会讨好,硬生生把自己立成一座接受唾弃的雕塑。眼睛里,雾蒙蒙的。桌子、人、墙壁、窗格,都成了雾蒙蒙的黑白色,耳朵里嗡嗡声,已经听不清那辱骂里,加了多少愤怒的词汇。人,怎么可以这样愤怒。人,怎么可以这样卑微。是王克把她救出来的。他一边低头哈腰比划着,一边拉着青莲到后厨休息室。此后的很长时间,只要青莲遇到什么事情,王克都会无意却及时的帮她解决。他是个领班,比青莲高一级。

有一次,青莲端菜,王克顺路摸了她的手。第二次,第三次,再以后,她搬进了王克在外面租住的一间小屋子。王克说,他想保护她。青莲这样从不被善待的人,面对一点点好,就手足无措,恨不得把命给了对方做为回报,何况只是一具被继父糟践过的不干净的身子。倒是王克,那晚从青莲身上下来,一脸嫌弃,兀自睡觉。他倒不是爱她,只是期待有些高。青莲这样木木讷讷的女孩子,长得却出奇的好。如果真是一朵白莲花,他娶她的心都有。住在一起的青莲,是一心一意要爱这个给她好的男人,而王克,却已经打起了骑驴找马的算盘。饭店来了一个更好看的女孩,王克对青莲就不闻不问了。那时候的青莲,已经有了身孕,她在自己日渐没有食欲的呕吐里,感受到初为人母的满足感。睡觉的时候,她会摸着空空的肚子,想象一个微小的生命,在那里生根,发芽。他会有多大呢?像一颗黄豆还是核桃,她无从知晓。她看着王克见见冰冷的脸,干更多的活,做他喜欢的菜,去讨好他。哪怕她一闻见油烟味就翻江倒海。她跟王克说,可不可以娶她,她想把孩子生下来。王克含混其词,不接她的话茬。再后来,王克给她五百块钱,让她去做掉。她哀求,下跪,王克都没有一丝怜悯。明明是对她好过的,怎么突然就不好了。她不懂得人的善变,直到她看到王克带着新来的女孩在窗户对面的街角像麻绳一样扭在一起,不分你我。青莲绝望了。那时候孩子差不多六个月了,她已经不能上班,她没有家,没有母亲,也没有了爱人。一个人蹲在床边啜啜泣泣一晚上,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了。王克凌晨回来娶东西,他的房子马上到期了,准备和新人换租一个地方,却撞见昏迷不醒的青莲,和地上像玫瑰一样展开的血。

结果是孩子胎死腹中,青莲切了子宫,终身不孕。而王克,被医生逼着凑齐了青莲的手术费后,无隐无踪。他没那么坏,他只是不那么爱她,或者不那么爱旧人。不是说,衣不如新,人不如旧吗?

出院后青莲在看到一则招聘女工的广告后,失去了自由。她被人贩子拐卖了。她不那么难过,对于无牵无挂的人来说,去哪里不过是一口气。视死如归。走进金贵家里的时候,她也没想过跑,只想过死,不知道能不能有一片土地,埋下她。这种悲哀又无语的想法,青莲也不知道怎么就冒出来。也许,是在她想死却不能死成的那些年就有了吧。

青莲和金贵过了几年安稳日子。一个勤勤恳恳干活,一个精简持家。金贵知道青莲的事,她不隐瞒。他们甚至打算领养一个孩子。但孩子还没领上,金贵却出事了。在他呕吐多次不能下饭,青莲逼着他去医院,晴天霹雳——喷门癌。青莲觉得头顶有雷劈了下来,不疼,却扎心,扎的冷。好在为时不晚,要手术,该是有救的。她回家翻箱倒柜找出来所有的积蓄,六万块钱。手术要十万,没有那么多。她想起来金贵跟着老李干了一年活,工钱拖着还没给。算下来也该有万数了。各种借口,总是为难拿不出来,怎么要都无能为力,但老李却是车出车进,风花雪月的场子一个不落。青莲没了办法,必须找老李去。她和金贵搀着去老李家等。实打实的说病情。老李象征性的拿出来一千,却仍然不提拖欠的工钱。人心是鬼,才不管你是死是活,利才是真的。她是下了狠心的,每天去老李家守着,守了十天,还是没有,老李能拖,金贵的病情却不能拖了。有些事情,坚持是没有用的,坚持化不了寒冰。倒是老李,端茶倒水,伺候着青莲,话里话外却有了色心。他太太是睁眼瞎,由着他乱搞,名声本来不好。

“我这有五万,你拿去。给金贵儿先看病。”老李边说,边过来亲青莲,一嘴子烟味,熏黄的黑牙,“我的女人,我能不管吗?除了金贵的工钱,剩下的,就给你了。你以后,没事儿多来,可别,让我等久了”说着勾住青莲那张瓷白的脸盘,在暗红色窗帘的映衬下,格外红润白皙。青莲没说话,低头扣着扣子,脖子上的印痕格外明显,她不想让金贵看见,他还等着做手术,心里不能有事儿。索性拿了把梳子,把脖子全部刮了个通红,权作是刮痧吧!青莲自知老李的用意,在这人烟稀落的小村子里,像她这样的漂亮女人,寥寥无几。老李这么大方,要的,不是一夜,是姘头。她上床之前,就晓得了,可这张脸,不要了,换金贵的命,值了吧。

人性的恶,何其少。万般无奈,为了让金贵活着,青莲委身求债。金贵做了手术,病好一点,但不能再干重活,还要时刻防止复发。家里为金贵的病,早已经空了。柴米油盐都由青莲撑着。硬是顶着破鞋的名分,让金贵轻松活着。死不成的青莲后来就信一条,好死不如赖活着。她见了那么多罪,金贵却是善良的,她愿意金贵活着,愿意回报他。人说再婚夫妻少患难,倒也不是全对。何况,青莲是金贵买来的,黑户。金贵是善良的,也是窝囊的,他已经没有能力养活她,可依然愿意她待在身边,就像当年在月色如水的窗台下,他抱着青莲说,我愿这样抱你一辈子。

青莲已经甩不掉老李,也不能甩掉。家里的吃穿用度,多数是从老李那挖来的。伺候好了,除了天上的星星,别的,他倒愿意随你要着给。每次揣着老李的钱,递给金贵用的时候,青莲心底总有说不上来的滋味。但她对金贵是上心的,骂也要骂,骂运气背,没过几年好日子,就成这烂包光景。可心底,却有了爱,被善待后的深爱,她也许不懂得爱,但她却固执的要金贵活着,要守着他。所以即使青莲跟着老李去场子,去闹,却从未有一日不归家,这是她对金贵从心底守着的承诺,他想抱着她。

人都说,总能熬出头的。却不知何时是个头?那天金贵买了面、油,还给青莲买了一块好利来的蛋糕,还有一件青莲试了很久却总也不买的墨绿呢子大衣。在小镇上,好利来是老百姓只能看看却舍不得买的奢侈品。金贵想他女人能吃一块蛋糕,记得青莲跟他说过,城里吃过最好的东西就是蛋糕。这些年,她不舍得,他也没钱,那点扒皮似的从老李身上拔下来的钱,都给金贵买药用了。今天,金贵却着魔似的特别想,特别想给她买点好的,让她开心。回家里叮叮当当切菜做饭,也不见青莲回来。八点、九点、十点、十一点、墙上的钟滴滴答答,在越来越静的夜里,格外清亮。青莲有时候也晚,甚至两点,三点,可这天,金贵却格外紧张,好像那呢子大衣必须今天穿上才好看,好像那蛋糕今天不吃明天就化了。简陋的家具,被青莲打理的干干净净。十二点、一点、金贵兜着圈子在地下转很久,后来,他上了炕,躺着,却辗转反侧。也许,互相牵挂的人,是心有灵犀的。哪怕是两个文盲。那是深夜三点,金贵迷迷蒙蒙好像看见青莲回来了,却又像是做梦,她只笑着不说话,又出去了。大门被大声的拍着,“金贵!金贵!”金贵一骨碌爬起来,奔出去,是手忙脚乱几个麻将场子里的人,抬着已经冰冷的青莲。

青莲是猝死,糊了一把牌之后,低下头看牌口,就再也没有抬起来。一瞬间,她实现了她多年前渴求的梦想。却丢下了她要陪伴着走完一生的金贵。没有留下只言片语。听人说,青莲的最后一句话,许是“我摸完这把要回去,金贵等着急了不好。”

葬了青莲,隔月,金贵随她而去。那年,金贵在老李家看见青莲,她还年轻,在剥嘴唇上的干皮,一瓣一瓣的剥,剥了拿舌头舔唇,一股子的血腥的铁锈味儿,咂摸着。上了色的口红,跟着皮屑被剥下来,干红干红的,像一瓣瓣干瘪了、缩小了的玫瑰瓣,一点也不好看。可就那一眼,此生再不能不欠连。硬是长成了连理树,生死相随。

他们没有子嗣,同宗族的近亲帮办着把金贵打发了。两个穷困、不被重视也不被启齿的小人物,在岁月的长河里,长成了一个土堆。没有墓碑,没有名字,只有一个玻璃瓶子装满了沙,农村的风俗是子嗣们上香用的。他们坟前的瓶子,干干净净,沙子,也干干净净。就像两个再也不存在的人,消失的干干净净。寒来暑往,春去秋来,那大山深处的小土堆,冬天白雪皑皑,春时绿意盎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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