冥冥之中(第一部)五龙门 序

五龙门

序幕

“园有桃,
其实之肴。
心之忧矣,
我歌且谣。
……
园有棘,
其实之食。
心之忧矣,
聊以行国。
……”
三国时期的庞统吟唱着《国风》的诗句,边把玩一只盛满佳酿的蓝田玉酒樽,欣赏着阳光透过玉璧辉映一池草绿色的涟漪,恍然见大江东去,百舸竞游,又有剑戟如林,飞矢如雨,一时间江水赤红,卷起拍天浪涛击打百丈山崖……,狂风吹过,硝烟散尽,崖壁上流淌着血水,一滴滴的落入杯中。轻轻一呷,是旌旗指向令樯橹灰飞烟灭的浓烈和辛辣?还是江雾中鬼魂无归的咸涩和腥臊?再看……再呷……
赤壁大战后,对他倍加赏识的周瑜负气而暴毙,令他在痛心伤感的同时就有了几分获得解脱的窃喜,而孙权因他相貌丑陋忽略其才的轻蔑,更遂了他离开东吴的心意。
初到荆州,刘备给了他个耒阳县令的官职。他数日不理县政,朝夕对酒当歌,惹来张飞亲临督察,眼见他的颓废无为,便黑颜大怒,拔刀要取下他的项上人头。他便端着酒杯拍案升堂,仅用半日便处理完毕数日积压的所有事务,且毫无差错,让张飞见识了其凤雏之号绝非浪得虚名。
调回荆州,刘备任他为军师中郎将,已是最大限度的重用。可他依旧当歌对酒,越发目光呆滞地沉迷酒樽中的杜康之液,全然没有在江南定下连环计大败曹操百万大军时的豪迈气概,也似乎忘记了杯外尚有此起彼伏的金戈铁马和哀嚎阵阵的生灵涂炭。偶尔,眼角也有犀利的神色露出,像假寐的豹子关注猎物的余光。
他在等人,等一个人,等一个知道他根本不会喝醉的人。

鸡血红的石香炉青烟袅袅,诸葛亮府邸沉香缭绕。

“还喝酒吗?”诸葛亮剑眉微挑,客气地问道。
“当然,”庞统断然回答,并取出随身携带的蓝田玉酒樽,“尤其在你这里,没有酒,我会被你这香熏醉的。”此时,他的眼睛已完全睁开,虽仍是不大,却不再倦怠混沌。
“好一个醉翁之意,”诸葛亮为庞统斟上酒,“我又如何不知二师兄你是在等我。”又用一只墨色的犀牛角杯为自己斟满一杯清水。
“师弟,我可是你请来的!你不大摆宴席为师兄我接风也罢,为何还要多日避而不见?”庞统怨声道,边浅抿一口,“哦,这酒不错,该是窖藏50年以上的武陵烧酒。”
“果然是酒仙!这知酒当然胜于饮酒。”诸葛亮双手捧起黑陶酒坛稍一闻赏,略领清香,“早已知二师兄已到荆州,只是南四郡刚刚归附,军政一干事务亟须安排,不得已,怠慢了。”又轻轻放下黑陶酒坛,“再说,刘玄德望贤若渴,且又懂得善待人才,即使我不在,你耒阳百日放荡,仅凭半日之政不也任你为军师中郎将吗?”
“玄德用人可谓是精明有加,可他又怎能晓得我的来意?不过是认为我来谋爵求禄。”庞统大饮一口,眼中眯射出狡黠,“要说当官,如果我坚持,东吴的军师岂不非我莫属?这可是你最不愿见到的。你最忌讳的就是吴、蜀和魏三国之争成为元直和你我的三个师兄弟之争。果真如此,我们相互用起手段,先不说我三人间高低胜败,倒是一定会多打出数个赤壁大战,多出数个血漫长江的场面。这是我们三人都所不肯的,也是我们的师傅不能应允的。如今,大师兄元直被曹阿满胁迫入魏,临行前与你我约定,从此再不计谋。不然,我俩在赤壁的连环计、苦肉计等又如何瞒得过他,他若开口,就不是今天的结局了。现在,我们师兄弟三人,就剩你和我了。你我都心知肚明,孙权和刘备两家不会永远携手同盟的,为了各自的利益,相依则友,相争则敌,总有兵戎相见的日子。我归依了刘玄德,不论是否能够与你同阵应敌,至少不会与你对垒疆场。你的目的达到了!”
“二师兄多虑了。”诸葛亮淡淡一笑,抬手轻摇,手中没有羽扇,纶巾也去,一袭粗布家装把飘逸的风采剪裁得朴素平和。他们师兄弟间的交流,从来就是智慧间的对弈,是经纶与谋略异彩纷呈的交相辉映,一切外在都不重要,就如他英俊岸然的相貌不能让他对庞统生出一丝俯视之意。
“我劝你来蜀,确实是想我们兄弟联手,辅佐玄德皇叔解救汉室于危难之中。当然,不忍我们三兄弟相互斗法,遗祸更多的无辜,这是瞒不过你的。有人说,卧龙凤雏得一人可安天下,这不过是戏言,个中奥妙你我都清楚,都不会当真。据我所见,就当前的汉室之凋零,新蜀之弱小,非集我三人之力而不能成功。无奈曹操阴险狡诈,挟元直之母迫其就范,大师兄一去已是终生不再谋战。现在只有你我二人同心协力,还有望完成大业……”
“说的好!”庞统不待诸葛亮说完,啪啪啪连击三掌急插道,“一番隆中对揭开了你英雄出世的序幕,上任三把火,一火烧了博望,二火烧了新野,三火烧了长江,又设计夺了荆州、南郡、襄阳和南四郡,开始了你三国鼎立的第一步,全天下的人都在为你喝彩!但天下人不知道,凭刘玄德之辈是如何也救不了汉室的,这一点,却是你知我知。你不过是借刘备之旗帜来施展你的雄才大略,实现你的管乐之志,到时,汉室将灭,而你诸葛亮会风流千古。可你知道,我却从来没有和你一样出将入相的雄心壮志,也不想涉足这天下之争。我终生的意愿就是潜心研讨本门的功夫,维持其延续和发展,使之不因这纷乱的战火而中断甚至毁灭。
师傅曾有意于今年禅让掌门之位,你和大师兄都表示没有承接之意,都暗示过那就非我莫属。既然你俩都无此意,我也就当仁不让了,我是一心准备接任掌门,继而带领全门派归隐山林,远离战争。只是由于战乱,本门弟子天各一方,曹阿瞒对师傅的行动也严加限制,禅让仪式无法进行。却不想,师傅百日前竟驾鹤西去。师傅走时,大师兄在他身边,所留遗嘱当会交予元直。你这些日子一定是密潜曹营或在某个约定之地见了元直,只怕是师傅的遗嘱中,设定的继任掌门不是我吧?还是你和大师兄又改变初衷?或是当初讲的就非真心本意?否则,你又如何迟迟不肯见我?”
听着庞统的咄咄逼人,诸葛亮脸色渐渐阴沉,眉头略皱,踌躇了片刻才回答道:“二师兄的舌头还是如此地刻薄,出口似剥人衣衫,毫不留情。”
“士元任性无羁,师弟见谅。”庞统也觉得言辞过激,赧然解释。
“我是听习惯了,倒也不怪罪你。”诸葛亮接着说,“汉室是否可救,下结论还尚早,据我推算,劫数未尽。既然你对此无兴趣,我就不多赘言。我是应允了刘皇叔,要放手助其一臂之力,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我也是尽力罢了。说我有管乐之志?那是你忘了我历来喜好的散淡之情趣,如果不是受师傅嘱托,我是不肯走出茅庐的。
师傅是最先被曹操控制的,他借重病在身不肯助纣为虐。但他看出了曹操欲借用我门派助其征战,志在灭尽汉室,血洗东吴,兴杀戮以夺天下之意。他还想到,曹操在挟持了师傅和大师兄而不可用后,必会找到你我头上,曹阿瞒是不想看到我们落脚他人麾下的。为阻止曹阿瞒嗜血天下,是师傅和大师兄研讨多日,定下了三国鼎立之策,为此,我才不得已领师命而出山。
原本,邀你来与我共同辅佐刘皇叔,就是三国鼎立之策其中的一步安排,除了你我联手抵魏外,师傅还有意让我俩借刘皇叔之地尽量收拢天下的本门弟子,以求本门的延续,他老人家和你我一样,怎能忍心让本门这已传承千年的功夫荒废在我们这一代?
师傅自落入曹操之手,就有意禅让掌门之位,大师兄为人低调,一直自谦其才华和功力不及你我,早就向师傅表明不肯接任掌门;而我是你俩的师弟,有二位师兄在,我不敢有一丝僭越之心。师傅也是知道了我俩的意思的。对这点,我至今不食言,大师兄也初衷不改。可是……”诸葛亮顿住了,面带难色地揭开香炉盖,轻轻地拨弄炉中的香火,好一会,深吸了一气才接着说道,“我是见到大师兄了,在师傅去后的第四十九天。在师傅的灵牌前叩头上香,我还代了你的一份。我所以一直没有急着告诉你,因为我至今还在揣摩师傅的遗嘱,是师傅临终前写在大师兄手心上的,就一个字——六。”
庞统听罢,大吃一惊,双眸忽闪了几下,旋即又归于平静,眼睑微阖,陷入沉思中。他不怀疑这个遗嘱的真实性,相信两位师兄不会偷梁换柱,尤其大师兄徐庶。令他意外和不解的是这个令人摸不着头脑的“六”字。
庞统纹丝不动,诸葛亮也纹丝不动,两人活像一双对坐着的木偶。厅内只有沉香燃放出青烟,徐徐地盘旋飘动,散向屋外。此时,二人的思绪也像青烟一般,飘出各自的脑海,飘向屋外,只是比青烟飘的更远。
当府中的小童进屋点亮油灯时,庞统方无可奈何地睁开已紧闭多时的眼睛,站起身来,摇摇头,默默地走了出去。

二十六年后,诸葛亮率十万大军与司马懿对峙于五丈原上,忽然一阵秋风吹进他的心肺,冷彻全身,满身的活力被倏然抽空,眼前的所有景物都黯淡无光。他清楚,他生命的时限就要到了。他静心算了算,还有七天的时间。

他传来大将军姜维,对他宣告这第五次伐魏的终结,吩咐其布置撤军。
二十八年了,三国鼎立大业如约实现,只是曹魏依然如虎在侧,虽领军屡出祁山,却无奈天不与我,汉室怕是难以复命了。好在自己履行了当初的誓言,一生鞠躬尽瘁,上不负天,下不负师傅的嘱托和刘玄德的信任,可以安然地告别蜀汉了。想到七天后就要离开人世,唯有放心不下的是他一生未曾放弃的精气功和培育了他功夫的乾坤门。 就他个人来说,虽然戎马倥偬二十八年,却未荒疏功夫,不仅时常勤加练习,且更在战事中善于运用。
首战博望坡,就将轻敌之意念植入引兵十万的夏侯惇脑中,让他视三千蜀军如蝼蚁,急切欲以滚石碾过般的策马荡平,让一个自幼用兵的将军,竟连“狭处须防火攻”的用兵常识于不顾,坠入了诸葛亮为他设计好的火海之中。后又新野硫磺焰硝烧曹仁,长坂坡用张飞迷惑曹操退兵,赤壁之战联手东吴击败曹操百万大军,几乎每一战都得运用精气功,不然弱小的蜀汉又如何对抗曹魏的虎狼之师?他手中的一柄羽扇,那是他的精气之“剑”——意念之剑,他的频频轻摇,就是意念之剑的频频出鞘,直刺对手的大脑,令其臣服于自己的意念。
剑无形,却可游刃于敌阵。
最耗功力也是最精彩的一次出鞘当属西城斗仲达了。自己坐于城楼之上,笑容可掬,焚香操琴。左一童子,手捧宝剑,右一童子,手持麈尾。城门内外,有二十余百姓,低头洒扫,傍若无人。而此时,其心中已紧张到了极点,九成以上的功力已注入气剑之中,准备拼全力一搏,且不敢奢望能赢下对手。因为,司马懿是何人?不仅是曹魏的大将军,他还是自己的不同门的师兄,授业于另一个精气功门派,其师傅是诸葛亮的师傅水镜的师兄。眼前的司马懿除了身旁的百员战将和十五万大军外,他的大脑中也有一柄气剑,据说功力也是了得。
已没有任何回旋余地,只有将一柄气剑,穿过西城外的时空,刺向司马仲达。这就是,也只能是,你司马一定要信我“城里有埋伏,一个精心策划的埋伏,一个专为你司马懿设下的埋伏,一个就怕你不进城的埋伏。”也只有你信了,也只有我赢了,这一战才会是你我之间的精气功的对弈,才不会是我城中二千五百兵士螳臂当车以身殉蜀之役。司马懿的气剑同样刺了过来,“孔明,你用这套去诓曹阿瞒吧,我不信你还分得出多少兵马来埋伏在城中,我信了就是个天大的错误,贻误战机,将为世人耻笑的,哈哈……看我来踏破你的城池。”
当然有埋伏。
我岂能信你。
必然有埋伏!
我断不能信你……别忘了,你有气之剑,我何无气之盾?
那你就来吧,来吧,我的琴声在欢迎你的大军。
当然……
气剑、气盾——无形,劈刺——无形,格挡——无形,盾化作剑——无形,剑化作盾——无形,劈刺,格挡——无形,无形……
数个回合下来,司马懿竟然下令教后军作前军,前军作后军,望北路而退。
一定是司马懿脑中浮现出城内和城后大队大队的蜀军马衔枚,剑出壳,上千辆战车扎着锐利的长矛,弓弩手箭杆上的松油即将点燃,还有大群野牛的犄角绑着晃眼的尖刀……。
剑无形,却可敌万军。
经过多年的征战,他的精气功已经达到了一个极高的境界。为此,他后来是十分庆幸自己当年能够走出茅庐。刚出山时,他曾很是沮丧于政治和军事的惊涛骇浪会湮灭他修炼成为精气功大师的青春梦想。却不料,这一机缘,反而令他步入了一个可以将精气功淋漓尽致发挥的时间和空间,这一点是他的精气功前辈无缘际遇的,包括姜太公,包括鬼谷子。他清楚,以他目前的功力和修为,他已达到了精气功的历史之巅峰,前无古人,但愿身后有来者。也正是这个但愿一直让他惶惶不安。
师傅走后,二师兄庞统和大师兄徐庶又相继离去,侪辈之中只留下他一人对着师傅的遗嘱茫然不解。他于征战空暇时也收授了几个徒弟,与原来的门人也偶有联系,他也完全有能力自立掌门,将乾坤们重新壮大起来。但师命不可违,既然师傅没有传位给他,他也只有看着乾坤们多年来涣散于江湖。七天后,将奄然归天,这一走,将把自己一生的修为带去九泉之下交还给师傅吗?也将把乾坤门带进坟墓吗?他不禁叹息。

傍晚时分,一个干瘦如柴的老僧人走进诸葛亮的军中大帐,破旧的僧衣上满挂着铜钱厚的风尘,被岁月刻满皱纹的脸上,仅有两只半睁的瞳闪动微弱的光丝。

“你是何人?”
“我是你师叔。”
“师叔?我师傅没提起过你!”
“如果他没对你讲,那这世上了解我的人已经没有了。”
“即使你是我师叔,你也来的太晚了,我就要见我师傅去了。”
“不晚,不晚,我就该在这个时候来。”
“那……你是,来给师侄我送终的?”
“也算是吧,因为在你临终前我必须把这个交给你……嗨,为了送它,我等了二十六年。”
老僧人拿出一个黄褐色的牛皮口袋递给诸葛亮。
诸葛亮接过,打开,取出一枚鹅卵状的,紫红乌亮的石头。在帐中辉煌的灯火照耀下,石头光滑的表面摇曳着朦胧的倒影,似有火在其中燃动,有旌旗在其中飘曳。紫红的光漫上了诸葛亮的脸颊,刹那,他好像将浑身的活力倒流了回来,神采奕奕,激动不已。
“这可是我乾坤门的镇门之宝,掌门信物啊?”
“正是。你师傅临终前把它交到我的手中,并且说明了仅仅是替他保管,让我在你们师兄弟三人中最后一个离去的临死前的第七天的傍晚交给他,元直和士元都去了,它就是你的……我也算是对的起我的师兄了。”
“师傅还有什么吩咐?”
诸葛亮回头,老僧人却已飘然不见踪影。
手捧掌门信物,诸葛亮想起了师傅的遗嘱。“师傅的遗嘱之谜今天揭晓了。”
诸葛亮长舒一气,心中默默道,“师傅这是有意让我乾坤门多年无掌门啊。没有掌门,也就没有聚集,可以淡出世人的视线。想来这岂不是让门中多数弟子避开战争,对内以求存活,对外少添杀戮,这是对精气功和乾坤们的保全之策啊!
看来,不论我与元直和士元哪一个是最后命赴黄泉,都将会继任六天的掌门,不会再多一天。
而这六天里,我要去做两件事,第一件是要将我对精气功的研究以及将其运用于战争的心得用气力注入到掌门信物中,留给后人;第二件是要在乾坤门的现有弟子中选出一个新掌门的继承人来,好将掌门之位和掌门信物传下去,让乾坤门得以延续。我会聚起最后的气力,完成我身为一届掌门的仅有的也是最后的两个任务。”
想到这,他又拿起紫红色的石头不舍地深深注视,“这里一定有鬼谷子师祖的心得,或许还有姜太公的,可惜,近在咫尺却缘悭一面,我没有时间也没有多余的气力去拜访先辈了。”轻叹过后,他脸上却露出朝闻道夕死足矣的平静。
诸葛亮在帐中佯设法坛祈命,又对姜维交待了撤军之法和抵魏的方略,将十万大军交予姜维。然后,携贴身小童和一小队车马乘着月色离开五丈原。
九天后,南阳卧龙岗,阳光照在落英缤纷的山坡上,青松翠柏间,百十人堆起一座坟墓,没有墓碑,没有任何标志能让人看出所葬为何人。只有到场的人亲眼目睹了他们乾坤门仅仅执掌了六天的前任掌门,安详地躺在坟间的棺椁中。
百十人中,有耄耋老者,有黄口小儿,有悲切呆立的汉子,有掩面抽泣的女人,在他们之中,有一人得到了那个紫红色的石头和诸葛亮的遗嘱。
他是谁?
只有他自己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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