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胜雪,剑如炼

一 秋杀斩

沈炼被斩首行刑那刻,午门狂风作,黑云蔽日。

侩子手高举起刀,望天顿了顿。

时辰到,刀终落下。方逢十月,天却冷得不寻常。旋尔,飞起霜花。

城外人纷言道:“守城功臣居然落得斩首,连苍天也哀戚。”

大齐王朝,上下百姓无不唏嘘哀叹。

那一刻,陆胜雪大病之中,蜷坐在床。他一身亵衣素白如丧服,抬眼望着屋外的黑云狂风,顿然心有通感,望天一叹出泪:“沈兄,想前年你亲领老弱残兵,从蛮族铁骑下历尽千辛救下了大齐的都城,如今,大齐江山却反容不下你一个沈兄么?你曾说过天地间自有正道,可这天地间,何处容得下正道?”

一声长笑罢了,又一下长叹。陆胜雪起身,摸起柜上那一把剑。

剑通体幽黑,除却鞘上一颗梅花印痕,再无雕饰,却颇具古意。

陆胜雪记得初见此剑,它在沈炼手中。

明宗七年,他年少侥幸中举人。

一路到得都中,攒来的零碎盘缠却已花尽。初春乍寒,陆胜雪无钱借宿。幸而,巧遇上了同赴春闱的沈炼解囊资助。

二人年岁相当,又是同乡,于是秉烛一夜,彼此兄弟相称,话竟是谈不完了。

都中月明,遇上沈炼的那一夜月色更明,烛色更亮。

初春乍寒,沈炼却是一身薄衫。他头回自匣中取出了这剑,剑体通黑无雕饰,样式古朴,提在沈炼手中,一时扑满少年意气。

烛光乍亮,剑光满屋。

沈炼持剑,剑眉星目。风采飒爽,迥然于寻常书生。

陆胜雪想起白日里,沈炼正是亲自策马而来,便笑问:“沈兄带剑来赶赴春闱,莫非是要考武状元?”

沈炼一手平举,剑光如炼,剑舞得乍然利落。

“沈兄人如其名啊。” 陆胜雪喝彩。沈炼桌边坐下,就着油亮灯火,他擦起剑身。剑生亮,擦剑人目中璀然。

“一朝大国,少不得文,却更少不得武。” 沈炼开口朗声,“胜雪,别忘了前朝晋国正是文强武弱,终而不敌北边的蛮族铁骑武夫,硬生生给逼得南迁,失了王气之地,丢了军心民心,终致亡国。”

此刻,狂风息止,落雪无声满院。

陆胜雪抱剑怔然,只听一声打断:“陆大人,金、黄二位大人来探视了。”

管家来报,陆胜雪听闻那二人之姓,禁不住皱眉,胸中滚来一阵恶感。

明眼人都瞧得出,正是此二人上奏折,平白无故给沈炼扣上了“僭越圣上,肆意兴废”的罪名。

谁知当初,明宗被达摩族拿作人质扣押北方,大敌攻城,都中急险。

暂立靖王摄政,本是权宜之计。存亡关头无奈一举,终是保住了大齐国土,渡过难关。难关一渡,明宗归来,此举却成了不折不扣的罪名。陆胜雪冷笑一哼,更衣出屋。

金玮,黄志忠二人双双锦缎官服,满面满嘴已堆出半成笑。他们抬眼,一见陆胜雪苍白消瘦身影,笑越发堆得高。

“听闻陆兄近日贵体抱恙,早想着来探视了。只是最近公务实在繁忙缠身,这不,今日才抽出半日的空过来。”金玮清嗓,一笑如鼠。

公务繁忙。

陆胜雪心下顿起恶感,移开视线,口中应和:“谢二位关心。”

黄志忠黝黑面颊横肉几抖,一问:“陆兄最近身体如何?”

陆胜雪指尖紧划上茶盏,甩出话道:“我不打紧。”

“每回一变天,陆兄就病这么久,年纪轻轻的就这样孱弱可不成个事啊,” 金玮换上了关心口吻,一笑眯眼,“久病需要静养。陆兄这身子要的就是静养。这都中闹市事务也烦乱的,幸好,今日圣上念及陆兄,特特下旨批准您到蛮州去,好生静养病体。”

“蛮州?” 陆胜雪咳出声,座椅一下不稳。

二 风雪醉

蛮州北地,大齐边境,毗邻达摩族蛮夷之地。

大漠沙黄风起兮。

去年此日,内侍李鸾煽动下,明宗御驾亲征北上达摩,他同着文武百官将士随行。十万兵士,落得个蛮州兵败,数万阵亡,明宗被俘。

今年此日,陆胜雪一路颠簸北上,几名随从外,独他一人。早过了秋收,触目之间四野荒凉。

边陲小城,风沙挟裹鹅毛雪。会馆之中人声酒味久盘绕。

蛮州知州陆胜雪总一身白衣,白衣胜雪。白衣素服,空给酒家平添清冷。众人酒客挟裹着屋外风声,谈笑依旧,他们只当座中多了一名服丧过路客。

蛮州风苦酒也苦,入口入喉直滚心窝,陆胜雪独酌独饮,时而就着黄沙白雪漫天的浊光,独瞧手中那把剑。

他已惯饮这边的酒。这边酒烈,心也醉得更死。

灯影灼灼晃得紧,渐近寒冬腊月,屋外雪更紧。

会馆之中,客人稀落下。

渐邻除夕,这时候客居此处的,不是无家可归之人,便是有家难回之客。聊胜于无的谈笑,竟是一味地更添寂寥,落得无胜于聊。

酒酣,不知谁人乍然捧出一只铜缶,铛铛长击着,歌声乍起:“力拔山兮为猛士,猛士长刀兮为斩敌寇,敌寇斩兮千千万,风卷战袍兮气吐虹……”

一旁一众歌声唱和,歌声、击铜声和着门外风雪呼啸。勇士战敌之歌,一时唱得越生空凉。

陆胜雪开口唱和,恍然间思绪离身,飘至两年前。

那一年明宗十二年,大齐远征失利,明宗帝作为人质被俘押北漠。残兵溃逃回中原,达摩族却就此窥见大齐军弱,一手携起天子作人质,滚滚百万铁骑南下,轻易间攻到了都中城下。城中方败亡,唯剩老弱残兵。

那日,殿外的风呼啸飘摇,金碧大殿里,文武百官似乎已感知到了大殿正在摇晃。摇晃出一阵腥风血雨,尸骨万骸。

金玮四顾,出声道:“此时局势不宜久留都中了,不如一起南迁,以允河为据,大齐尚能稳坐半壁江山。”

话音一出,所道正是实情。大殿无声,各色官袍的面面相觑。

死静之中,陡然一声如洪钟自天降来: “敢言南迁者,该杀该杀!”

四处涣散的视线此刻聚到了大殿门处。是沈炼,他目如星辰,迸出战火。

就此,沈炼顶替了黄治钟的职分,挑起兵部尚书一职。大齐江山死生存亡,千钧一发,全然挑在了他肩上。

兵临城下,如山压来。

“大齐存亡,全在一战之间。一鼓作气,尚且能保住都中。若是南迁,则大齐王朝气数必尽。”

城楼之上,沈炼官服飞扬如战袍,俯瞰城池军马,眼底视死如归的平静。

帐中,他指着图纸道,笑得似乎稳操胜券:“达摩族此次进犯,所图是利。我们大齐几千将士却是生死存亡全在一战。况且骄兵必败,古来不乏先例。”

士气鼓气,信心顿生。残兵老弱们拼的是命。达摩族铁骑傲然绕了八方城门,终是四处逢上拼命之众,未能攻入。

况且,明宗之弟靖王摄政,大齐朝中暂有主,身为人质的明宗已非软肋。

只是,沈炼保住了大齐。明宗归来,大齐竟容不下沈炼。

恩将仇报,天道何在?

陆胜雪望着门外苍茫雪色,夜色已临。歌声依旧,铜缶传着,传到了他的手中。

陆胜雪击缶,嘣嘣声如怒乍起,似裂帛凭空。

“魂兮归来! 去君之恒干,何为乎四方些? 舍君之乐处,而离彼不祥些。 魂兮归来!东方不可以讬些……”

击缶更促,外头风雪更狠劲。寥寥座中客皆惊,只见这往日默然独酌的素服之客此刻击缶独狠,歌声独哀。清俊苍白的面上纵横满泪。

那一曲“招魂”化作呜咽,击缶之客落泪满衫,发丝亦是纵横生乱。

那夜深时分,记忆中都中的风从不这般狠厉,哪怕护城决战前夕。风自门入,灯火不兴,桌上军马阵型图墨迹纵横。

桌前,那人背影负手驻立,衣角微扬,鬓发不乱。他闻声转来,一问:“已是二更,还没睡?”

“沈兄也是连夜未合眼了。”

“城墙四面八门,人马安置已定,粮草也全数送达都中了。如今多天不合眼,反倒不惯合眼了。”

“我也同沈兄一样,不惯睡下了。”

陆胜雪近瞧,才见沈炼眼边泛青,灯下一笑,顿显尽数疲惫。

事关王朝存亡一战,任是谁都会惶恐疲累吧。

陆胜雪答一句,一时笑了。沈炼也笑。决战前夜,生死关卡,无人能安眠,方才彼此所问本是找话。那夜,城中老少皆举头望天,静候天色转白。静待城外头一响战鼓。

三 招魂引

屋后满坡雪映微灯。

雪地上横摆一桌,桌上一剑,一碗酒。一副未完棋局,军马车帅将相还原出往日午后那一场笑闹厮杀。

陆胜雪举碗,反手倒酒。酒哗然洒上雪地化作雪。

酒洒尽,碗倒扣雪地间。陆胜雪久久站立,愣神望起桌上棋局。

忽而背后阴凉风起,一下近了,正如生前的脚步。

“沈兄?” 陆胜雪半信半疑间转身,只见那飘来的影正是他。

他一身行刑时的囚衣薄薄飞扬,仿如那指挥一战中的官服,又像春闱初见时那一身鲜衣薄衫。

“沈兄,你可还在。”陆胜雪走近,一腔笑出泪也出,一时又顿步不敢再近。

人一成鬼,生魂一去,眼眸也成了空。沈炼一眼望前,更似望向前方无尽沙丘。

“胜雪,此处蛮州近邻达摩大漠,是一处关要,就好比北门之于都中。如今你身为此处一员,何不为我,也为大齐好好打理这处?” 沈炼话音如常,“整日无事醉酒,不像我认识的胜雪弟。”

陆胜雪心又生愤:“沈兄心中终日装着大齐天下,可是天下何曾容得沈兄你?沈兄劳苦为天下,终落成刀下冤鬼,那些害死你的逆行小人反倒殿上安好。这般是非颠倒的天下,守它何用?要它又何用?”

“你说这狂妄话,又怎对得住延秦堡一战中,为这天下马革裹尸的八万兄弟?”

“可是那罪名,分明是他们妒嫉你守城功高,有意给你安上了。” 陆胜雪声出泪下,一手拍上棋局,“我贬谪到这边关之地,也是他们进谗言加害,沈兄还不明白么?”

沈炼微一点头,一下风起空冷。

陆胜雪哆嗦,冤鬼叹气,原是这般彻骨刺冷。他想着,也一叹息,缓声一问:“沈兄,你身已死,阴魂却久留人世。心中自是冤是恨吧?”

远方爆竹声起,风旋,鬼影消失。

“沈兄!”

初出晨曦下,只余落棋、空碗,与那把剑。

爆竹稀稀落落起。

爆竹声中一岁除。

翌年秋,明宗驾崩,其子景宗即位。一纸诏书,陆胜雪自蛮州招回都中,官至正四品大理寺少卿。

重回都中,满目熟悉景,却恍如隔世。

风和酒皆不似边关那般烈,陆少卿只觉无味。

“武延侯真是豹子胆了,居然向皇上谎报军情,声称亲领几百骑平定了南边土王侵扰,还妄想来邀功。这不,大理寺稍稍指派一些人手去边关一打探,就觉察到土王分明没有动乱。从头至尾,都是武延侯自个儿去边境打砸抢烧,据说,还抢到了不少银两。”

朝廷中,风声夜起,论声昼起。

陆胜雪车骑路过,听起武延侯种种罪行,手炉旁双手紧了。车内,他嘴边一刀笑意煞冷。

武夫黄治钟因南蛮之地平叛战功,被封武延侯。却也因南地边关的“战功”,圣上震怒,武延侯被罢官。归乡途中,更遭歹人暗杀。

歹人何人,无人知晓。只道他向来横掠暴敛,仇家本是林立。

夜半院冷,冷得清净,松涛飒飒爽然。

桌上棋局未完,一把剑,一碗酒。

剑体通黑,更盛古意,已故去多时。陆胜雪提着它,此刻竟觉剑身尚温。故人并未去多久,他仰天一望,手中酒洒下。

都中梅子酒颇甜颇淡。对天洒去,更见幽转之势。

“还是边关的酒好,沈兄。”

陆胜雪想起了那回千错万错的御驾远征,沈炼身为兵部侍郎,每日三上书圣上,折子里字字道着那一声“莫去”。折子却本本到达内侍李鸾眼前。

李鸾几怒,沈炼给下监里。

“若是以我一死,幸能警醒圣上明断,以此救回大齐几万人马性命,我这一死便值!”

押送途中,沈炼自行负手身后,他高嗓扬声,朝着道上四处喊喝。一声喝下,道上日影晃眼。

幸而,沈炼平日颇有些声望。关押几日,便给保出。

不幸,圣上未警醒。那一时唯有沈炼独醒。远征如期,几万人马命丧边关,一朝圣上被外族所虏。

幸而,沈炼亲力之下,保住了大齐。

不幸……傻沈兄。

“沈兄,黄治钟已除。这一仇,我替你、替天地报了一半。天地之间,沈兄且来干了这碗酒。” 酒碗一摔,陆胜雪只觉后背冷风爽辣得惬意。

转身,鬼影飘来。此番煞然急凑,囚衣纷乱,不似生前平日。

“沈兄。” 陆胜雪挪后迟疑。

“陆少卿,你不将心思放在公道明断上,却妄用公职来寻私仇,又有何脸面来招我?” 沈炼面影模糊,只见一勾鬼影,因着怒,头上窜起蓝火寸寸。

“那个黄武夫驻守边地期间,搜刮掠夺民居百姓无数,早已是众人敢怒不敢言。我这回替沈兄报仇,也是为那些千千万万遭他搜刮掠夺的百姓们除去一害。” 陆胜雪平下气息,缓缓道,“况且,无事横生挑衅,随后谎称俘掳敌方千万,骗取圣上封功,本该是死罪。只是圣上这回……”

“圣上仁慈,放他一命,却在回乡路上然你暗派杀手害死了。” 鬼影颤颤,风如呜咽,“胜雪啊,眼看你变得这样,我多但愿我从未死去……”

远方,松涛阵阵抽泣。

陆胜雪长叹一气,扭头望向桌上棋局,兵帅厮杀阵势依旧。

“沈兄,我又何尝想到你会离世?我日日见那两人在朝中的嘴脸,想及沈兄你却化作阴魂孤鬼游荡,又怎叫我甘心?”陆胜雪一话力竭,泪纵横满面,“沈兄,孤鬼魂魄久不上黄泉,想必也是有所怨恨不甘?”

沈炼飘走桌旁,一手拂上棋盘。手已成虚空,棋盘上依旧是那日午后未完的棋局,棋局无法撼动分毫。

一时间,鬼影之上,空茫双眼竟是一亮。

“胜雪,莫忘了当日共下这盘,你我说过的那番话。”

一语荡夜空,鬼影消没,松涛生静。

四 殿上忆

“皇上,臣下以为治水贵在排泄疏通。就此,两瓮中盛上满水,左旁一瓮开一处方寸大孔,右旁一瓮开十处分厘小口。如此请皇上过目,哪一瓮中水放得快。”

金玮话落,满殿鸦雀无声。众目投向那两瓮,只见开着方寸大孔那一瓮中,水流泻更快,速速放完

众口啧啧。

“臣下以为开河疏通,其理不离瓮中放水之理。”金玮一眼瞟向那空瓮,语气不无得意。

“好,北方淩江治水,就托付你着手去办。至于人手方面,让工部的人好生配合。” 皇上点头,目中赞许。

陆胜雪身立大殿群臣之中,望起金玮得意之势,心下五味翻搅。

那日,大殿此位置上,分明是沈炼。他满目铮然锐气,官袍翻扬,一声“敢言南迁者该杀该杀”煞如洪钟自天灌来。

陆胜雪移开视线,垂目向那一双官靴。

金玮及他一班手下自是惯于收贿,却是小收小贿,远非大罪。朝中官员私底不乏收贿,因法不责众,于是搁在平日无事之日,君臣心底明了却面上糊涂。

陆胜雪烛下端着文案,眉皱起。想及沈兄获罪斩首,朝中搜查其私宅,宅中却是除却兵书史集,再无他物。

除却这剑,这棋。

那夜无月,阴霾满天。

那夜,陆胜雪冥冥间突生一念,夜访沈兄。行至沈兄院落,只见门已半虚掩开。

阴阳别离便在那夜,二人心中皆已明了,却各挂起如常谈笑。

“胜雪这更深夜半,还有兴致赶来共下一盘?”沈炼将他迎入房中。

房中,酒已摆久,剑也取下,正摆桌上。

桌上皆是临别遗物。沈兄出口却只道平常:“胜雪,我沈炼的宝物暂放你宅中,借你把玩些时日。”

“沈兄,我胜雪自会好生守着。” 

陆胜雪点头,夜风入门,道道迷眼。

陆胜雪吹箫,沈炼舞剑。箫声凄咽,剑舞凄厉。夜深棋落灯花下,终究二人是谁也不忍道破。

翌日午后,沈炼被捉拿狱中的消息传来,陆胜雪正在自家屋中还原起某日棋局。听闻访客来,他手中“帅”子落地,一声响得心惊。

五 夏景明

金玮手底工程二年完工。北方淩江得以疏通,涝灾之患得解。圣上大悦,金玮升任为左副都御史。

初夏端午,桌上五红俱全。

金玮升官新近得意正红,便在自家宅中设宴,诸多朝中同僚官员皆在席。

“贺喜金御史新近立功,为得大齐解除一忧患。能有您这般良才,真乃大齐黎民百姓的福份。” 

“哎呀,袁大人过奖过奖。”

举杯展颜,轮流一番巧舌如簧的“过奖”。

“金大人年纪不大,却是博学广通,为朝廷立此大功,真不愧年轻有为赫赫俊才。”

“哈,说起年轻俊才,还数陆少卿风雅,气度有致。”

金玮一话,众目焦点移到陆胜雪身上。

众眼瞧来,只见端午庆贺之席上,陆少卿竟一身素服,素色映得面色苍白。初夏之日里,平添冷意。“陆少卿这一身装扮清儒雅致,如空谷幽兰。” 金玮站起身,双手持杯,眼中涌上一片热乎讨好意,“如此雅致俊才,至今还未娶亲?家中没个红袖添墨人儿也颇可惜了。我家中一堂兄任职江南巡抚,膝下生有一女,年岁十五出头,虽是女儿家,倒也略通几句诗文。若是陆少卿不嫌弃 ……”

陆胜雪起身拱手,目光冷冷:“多谢金大人体恤记挂,陆某人正值守丧,不宜娶亲。”

“敢问陆少卿在为谁守丧?”

在座众人惊疑。陆少卿考妣早亡,又无妻室,不知如今为谁人守丧。

陆胜雪扫视在座:“我陆某人为手足挚友守丧,他竭力保住大齐,却含冤而死。我已朝天地神明起誓,终生为他守丧,此生誓不娶亲。”

金玮闻言,手中杯一抖,大半酒洒上锦袍。

“陆少卿为友人一片心意诚挚,想必那位友人在天之灵必定 ……” 旁人勉然堆笑,全装起糊涂。一朝守城功臣,因着“擅立靖王不轨”,在座无人敢触及其名。

“陆某旧疾在身,疲累不胜酒力,就此失陪了,抱歉。”

陆胜雪拂袖离席。

金玮紧捏酒杯,不远不近听闻见了他一下冷笑,初夏午后,只觉足底顿生寒凉。

“到城北门去。”

陆胜雪一路行到了城郊一处。一坡乱坟位处山阴,专以埋葬流浪无家者,以及斩首处决的犯人。

此处葬着沈炼。杂草横生,露水斜挂。

坡顶远一瞧,却见某一圈土色干净。

陆胜雪心下一动,近前一瞧,只见足底草给除尽,土包上立起一石碑。碑上刻写着 “谨记沈少保守城大功” 几字。字体简练,言辞不繁,碑下摆着一行瓜果。

风中果香沁人,拂面舒爽。

“沈兄,这个天下还是有人想着你的。”陆胜雪墓前几拜,只觉胸中郁结顿然解开七分。

“沈兄。”

陆胜雪退步四顾,不见鬼影,倒见两人影趟着草来到碑前,一对白发夫妇,皆身着布衣。

老妇墓前拜三回,揭开食盒上蓝布,捧出几只香瓜摆上。老翁瞧碑,又行几拜。

馨香四散。

初夏至阳时节,乱坟坡上也添温煦,阴鬼不至。

“多亏了沈少保在天之灵护佑着,北方阿庆家书来了,今年雨顺风也调,田里瓜果收成好呀。”

“是呀,想想往年淩江每逢发大水啊,那可苦了我们家阿庆咯。幸苦大半年,一趟大水什么都白瞎了。”

一来二去,温言笑语渐远。远至繁世街巷。

陆胜雪踱步出坡,行至街巷,万户艾香炊烟香。烤番薯、桃酥、糖葫芦……各守其摊,叫夸各自所出。

盛世江山,大抵如此。沈炼守下的江山,原是这般烟尘繁闹,颇具盛世之相。

民居安生,各乐其业。

那日午后,亦是初夏。恰逢二人不当差,于树下纳凉,铺开兵棋一番对杀对谈。

“沈兄快胜了。”

沈炼放下手中一枚“兵”,抬眼:“胜雪,你说,这棋下得好与坏,关键在于什么?”

“在于技艺熟练?”

沈炼摇头:“这棋本不是围棋那般极尽乾坤丘壑,也非熟能生巧之术。依我看,至为关键的却是各在其位。兵是兵,将是将,象是象,无论何子,各守其职。”

“朝廷治国之理大抵也是如此了?”

沈炼笑意璀然,抬眼望天,一掌拂去棋盘上厮杀军马,收棋道:“看天上云浊,是暴雨征兆。咱们快躲书屋里去。”

果然,不一会便是雷鸣。

那一局棋厮杀至半,再未下完。

“沈兄,各守其职。盛世天下,莫过于此吧。” 此刻,陆胜雪停驻一方烤番薯摊头前,举目望天,天色云浊,暴雨将至。

“这位公子,我们店里老板娘亲手赶做的红豆糕,看您面善,给您不要钱尝一个鲜吧。”身旁一小伙抄步来,敞笑招呼。

陆胜雪回以一笑,一笑暖风:“你们店家红豆糕怎么卖?”

各守其职,尽心效忠。沈炼领兵守城;那姓金的御史治水保住收成。

殊不料,历来朝廷官场远非下棋那般简单。

那日席后,暗中一双眼便不离陆少卿。多双眼皆生忌惮。

六 秋牢煞

又一年,时政变,风云涌。

靖王不轨,河原之地私藏兵器粮草。千丝万缕,大理寺陆少卿亦是紧牵其中。落井下石,告发信片片涌上殿。

“去年端午那回席上,陆少卿早露端倪了。当初都中一战,沈少保拥立靖王,他便是头一个应和称是的。”

“还是袁大人看人准,多亏那日席后,袁大人指点,提醒在下警醒些看人。”

袁大人捋须:“说起看人洞察,有人哪,自是高出袁某十分。”

秋风卷地黄。左副都御史金玮坐在客堂中,双手托起茶杯,杯茶暖手。他吐出一气,赏起对边所挂牌匾,听起谈话。

“圣上早已顾忌上靖王了,这下事一败露,顺势旧账新账一气算了。听说不光是下旨削藩,更是要拔尽他身旁党羽。这回,光是要杀头的,就有四十多人哪,其中大理寺陆少卿首当其冲。”

金玮听着,暗黄多时的脸上终于微扯一笑,只觉这坐下之椅,从未有过的稳当。

秋凉,狱中秋更冷。

陆胜雪蜷坐一角,旧疾一发,便是肺腑生寒,咳嗽不止。

当年,沈炼下牢也是这秋日。

“沈兄。” 陆胜雪一叹,牢中阴风卷来,后脊一下生凉。

“沈兄,你来了。” 无须回头,亦不忍回身。陆胜雪仿佛听闻见一声鬼叹,不知是悲是怒。

却都不是。

沈炼话音低转:“人非棋子,难逃私情。胜雪弟,是我太严苛于你了。”

“沈兄。”陆胜雪却是一笑。

此刻他陆胜雪临刑,当年那番所悲所痛,万般颓丧,沈炼终是全懂了。

阴气贴背更紧,近乎拥来。

一时之间,陆胜雪忆起那年随同圣驾北上出征途中,身染伤寒病倒帐中,高烧昏迷之际,身后温热亦是这般拥来。

阳体温热捂得他汗出烧退。睁眼醒来,毡帐之隙,孤烟红了天,炉中炭火红,身畔人面更红。合衣侧卧身旁之人,正是沈炼。

他一下动身,沈炼乍醒,一手探额,疲惫目中乍喜又乍悲:“胜雪,这下好了。要再不醒,只怕他们连你都扔入死尸堆里去。”

一话至尾,竟至哽咽。

尸已成堆。

后来陆胜雪得知,那时大军方遭惨败,死伤不胜数。

此刻狱中,沈炼阴体贴来,寸寸生凉,陆胜雪却想起那日寸寸温热。

“沈兄,这天下终究容不得你我。我随你去了倒好。”

陆胜雪一言,无悲无喜。他言罢回身,沈炼仅剩了一方黑影。只见其形,不见其貌。

轮廓间,沈炼身形依稀能辨,衣角翩飞煞是孤凉。

“这般冤屈,我本是极恨极恼,然而已成定局,恼恨也无济,”鬼影声声清晰,宛如生前耳畔,“我久困人世,是因放不下。”

“放不下大齐江山?”

“人非棋子,终究难逃私情啊。”鬼叹,影渐远,“如今,任是放不下,也只得放下。”

“沈兄?沈兄!”

陆胜雪凄声嘶喊,鬼影匆然消失了。

“沈兄,等我。”

七 春阳返

那夜,雷轰,皇宫一角藏经阁轰然倒。

钦天监大惊,深表此为天谴之兆。圣上大惊,听从钦天监所言,当场派人草拟一旨大赦天下。

靖王削藩,其余牵涉众人予以罢官返乡。

陆胜雪打点一切,别离了镜中染灰鬓发,踏出宅外。外头正逢初春,他一单马车,几箱行李,经行过一处会馆。会馆门前,少年纷往。

又一年春闱。

年年岁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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