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座城市的冬天真是让人一点也不想出门。每天早上闹钟响起之后的十五分钟，我都会在温暖的被窝里思考人生意义，大意就是回笼觉和社会进步之间的迷糊关系。气温一天天变冷了，我一边晃动我的头脑，鸟窝一样的发型像一棵在台风中左右摇摆的树，一边套上我的打底袜。昨天穿的是深灰色的，今天就应该穿黑色的那条，深灰色的袜子当然也不会洗，而是放着明天再穿。我敢打赌，一大半的都市女性都是这么生活的。

今天不太妙。我刚出门就感觉到一种怪怪的感觉，于是我低头检查了一下，我并没有忘记套上我的短裙，也没有把鞋子穿错。今天是黑色打底袜，我应该穿上灰色的那双小靴子，露出我的脚踝的那双，这样看上去我的小腿能细长一些。这双网红同款的鞋子在这座城市大概有几千双同款，偶尔在地铁上你半眯着眼睛，就会不自觉地望见旁边站的女生和你穿着一模一样的鞋子。当然，这些事情还会发生在我的焦糖色外套、千鸟格裙子以及彩虹色毛衣上，远远望过去，都市女性每一季的衣柜都差不多，发色也差不多，什么都差不多。

但是我自认为我的工作让我与众不同，我从事这一项非常非常伟大的、对社会进步有根本推动意义的事业。是的，事业，我用了这个词。我作为市场部的项目专员，把每一天都过成了圣诞节——像个圣诞老人一样将梦放进每一个顾客的床脚上。所以每一天的我，都理应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准备驾驭着我的小雪橇出发，但是今天感觉不太妙，我又检查了一下我的鞋子，没有错。

于是我决定转去街角的咖啡店先买一杯咖啡来提神醒脑，我以往不喜欢这些饮料，但是随着咖啡店越来越多，我也喝了越来越多杯之后，我开始对这种饮料有了一份认可，这份认可进一步地说服了我的味蕾和钱包。当我踱进店的时候，暖气呼啦啦地包裹了我的全身，我不由自主地叹了一口气，生活真好。

“请问您想喝什么？”

我望着眼前这张熟悉的脸，帅气的眉眼，紧致的身材，一切的一切和广告牌上的模特一般摸样。我眨巴眨巴眼，一时不知道说什么。

“拿铁喜欢喝吗？如果您没有吃早饭，还可以来一份肉桂卷。”

“……好的，拿铁。”

他转身走了，我愣愣地望着他的背影，一时间忘记了应该找个位置坐下。后面排队的女生扑哧地笑出声，她戳戳我，悄悄和我讲：“嘿，我也喜欢这个款的。”

“啊？”

“我以前看到帅哥的时候也是挪不开眼睛，没办法，就是喜欢帅哥啊，人的本能啊。”

“啊，这个长相的帅哥，没有人不喜欢吧。”

她突然凑近了，我们像是对上了暗号的交易团伙一样，即将展开一场见不得光的交易：“他这个款，是可以定制的，AP集团你听过吧，网上下单就可以了，特别方便。”

她一边高深莫测地笑着，一边身躯远离了我，她左右摇摆着，目光上下打量着正在为我准备咖啡的店员，像是在看橱窗里圣诞装饰。那些装饰总有着神奇的魔力，让每一个经过的人都感觉自己是打心底里地喜欢上了圣诞节。我看着那位店员，他身上也有这股魔力。

我的确喜欢他。

我在咖啡店里找了一个隐蔽的角落，在那里我可以装作不经意地好好观察他。他看上去像是一个经验十足的咖啡师，站在机器前，快速地往意式咖啡机里卡上满满地咖啡粉，然后拿起奶壶在另一边的喷嘴上开始加热牛奶。我喝了一口杯中的拿铁，味道的确不错。

而刚刚和我说话的女生，她正在一脸愉悦地和背对着我坐着的一位男士聊天，她讲到开心，伸出一只手握住了男生的手，感觉非常幸福。我环顾了一下整个咖啡店，除了我和那位咖啡师之外基本都是成双成对，很好，基本没有人注意到我那来自角落里观察的目光。

我悄悄地打开了我随身的平板电脑，登陆了公司的内部系统，通过定位，我很快发现我身处的小小咖啡店，在地图上呈现一个小小的灰色方块。放大，再放大，里面有好几个小人型的标示，其中一个在咖啡机位置上来回轻微运动的人脑门上有串数字“18169”。

我暗暗记下了这个数字，临近上班时间，我决定早点回到公司去。推开店门的一瞬间，咖啡师礼貌的“谢谢光临”从身后追过来，身前身后的冷热对比让我忍不住打了个哆嗦。这个天气真的是太糟糕了。

但是比这个天气更糟糕的是我的心情，咖啡店那张帅气的脸像一个魔咒，一直在我脑海里挥之不去。那个咖啡店里的女生是对的，定制伴侣已经成了都市里默认的一种新的生活理念，就像2010年的淘宝、2017年的区块链一样，是一种新的生活理念。

为什么我会对这个广告语那么熟悉？因为天杀的，这些什么生活理念口号就是我写的。可见从市场传播的角度来说，我们的产品既击中了用户的痛点，又造成了广泛的传播，我实在是太成功了。

但我真的在做一件对的事情吗？这件事情在过去的五年内我都来不及细想。数不清的订单伴随着我们一次次深情并茂的推广从城市的角角落落向我们飞来，订单太多了，多到庆功宴的次数我都记不清了。随着女性地位的提高以及她们对于自己生活需求的觉醒，更好的衣服、包包、住所、出行以及伴侣，成了理所应该的事情。人们针对计划展开了无数次关于伦理、道德的讨论，可是那些德高望重的老教授并不懂得如何和大众沟通，再加上他们糟糕的外形和多数为男性的身份，让更多的都市女性嗤之以鼻，反而更加加大了我们的知名度。而本该提出禁令的政府，面对直线上升的生育率，便将这场讨论无限制地延长了下去。

也许是我脸上心事太重了，走进公司后没有一个人和我打招呼，而我也没有注意这些细节。今天的我并没有回到自己的工位上，我走到了项目负责人的办公室。

“哎呀，快进来坐。”主任见到是我，脸上笑开了一朵花。

我也跳过了寒暄，这已经成为了我们这支狼性团队的文化，扁平、平行，等于高效：“今天看到有个违规使用，编号18169，在咖啡店打工。”

“这样啊。”主任脸上并没有什么惊讶，他只是点了点头，仿佛他早就知道。而多年的共事让我瞬间就明白了他的态度。

“不管吗？这个违背了我们产品的使用条款，而且我们复制的伴侣出去工作的话，会对社会平衡产生……”

“这些我都知道，你先冷静。”

我接过主任替我倒的茶，深吸一口气，然后大脑像是突然死机了一样，不知道该说点什么。我感觉很不舒服，而我也终于搞清楚了这种不舒服的原因，因为我们的复制计划，那张男明星的漂亮的脸在大街小巷比比皆是，像我网红款的鞋子一样，过度的曝光终于让我开始审美疲劳。

主任开口了：“出去工作了，这倒是一个好的宣传点，如果我们的复制伴侣出去工作了，会怎么样？”

“那我们就成了生产奴隶的公司了！”

“没那么严重，这一切的一切你可以这么说，你也可以换一种说法说，就像五年前，我们刚刚推出这项业务的时候，你也忧心忡忡地和我提了个担忧，你还记得吗？”

我点点头：“人类基因库污染担忧。”

主任没忍住，笑出声来：“对啊，这本来是一件非常严重的事情，而且那时候由于市场上有人开始通过基因编辑来规避疾病，被人骂得狗血淋头。但是人就是那么矛盾，人为裁剪的基因是不行的，自然裁剪的基因就是可行的。你说他们重视基因库吧，多数的人连人类基因库是个什么东西都不了解，和自己共同繁衍下一代的人的基因是什么样的也不见得有多少人会去在意。为什么，爱情，爱情可以蒙蔽一切。”

“是，我已经意识到我当时担忧是多余的了。”

“你现在的担忧也是多余的，如果复制人出门工作的话，相当于突然涌入了大量的外来人口，你又会觉得这一切都是合情合理的，对不对？”

“……”哪里不太对，但是我的大脑每到这种时候就习惯性死机。

主任调出了18169的资料，仔细看着他的出厂信息，他的眼光很快锁定在顾客当时提交的“个性化定制”上，在五六十行要求里，有着一条“咖啡擅长”。

他一边哗啦啦地翻着资料，一边接着和我讲道理：“当年，多少人反对我们对伴侣复制的定制化，认为我们给社会注入理想化的人格，破坏了社会和谐，但是人类在抚养自己后代的时候也忍不住注入自我理想化的人格，哎，人的劣根性啊。”

“但是这样是不是不太好，社会工作本来就是有限的，我们已经变相抢了很多男性的伴侣了，再抢了他们的工作，真的好吗？”

“这么傻的问题不要再问我第二次，你先想想工作是哪里来的先……”此刻他的注意力在找资料的当口，心不在焉地回答我的问题，我像是房间里多余的摆设一样，局促不安地坐在椅子上。

“喏，这个，还有这个。”他递给我两份文件，一份是《男性伴侣——结衣复制计划》，另一份是《关于五官定制化的探讨与思考》。他指着第二份文件说：“这份，你好好看看，这个需要好好讨论一下。”

“我想我明白要调查什么了，我也开始有了审美疲劳，只是，我们的顾客对自我喜好永远是不明确的，定制化五官并不一定会让公司营业上升。”

主任笑了：“没错，你记住，只有聪明的人才不会被社会淘汰掉，而这些……”他指着窗外来来回回的人群：“这些不过是生命，生命的存在的本质是复制，从复制第一条DNA开始，复制先辈的经验，复制既有的规则，然后再复制下一个生命，周而复始。”

我想到了我的灰色小鞋子，它们也复制了无数双。

我们都在不知不觉中把选择权交给了别人，让流行来选择服饰，让评论来选择口感，让条件来选择爱人，然后再一起，组成社会，组成主流。

“爱情，爱情可以蒙蔽一切。”

主任的这句话像定时炸弹的计时声一样，让我的注意力丝毫不能游离开。自认为相爱或者明确知道凑合的两个人繁衍了下一代，但他们的个体又不得不选择融入到社会中去，复制他人的信息，或者用一个好听点的词，学习，然后一步步把自己完善成一个有血有肉的人。

所以，我们这家公司，早在社会最初就已经成立了，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