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门

文章系原创非首发,首发于JH分水岭,ID:宋自红,文责自负。


一条横亘东西的河流把小镇分成南北两部分。

老街在镇子的南边,是一条石板街,街两头各竖立一座青褐色牌坊式门楼,风雨磨砺,岁月更始,门楼的每根柱子都在说明它久远的历史,也许曾经有过属于它的辉煌岁月,但现在,它老了。

住在老街的,大部分是镇子的原住民,他们大都经营着从老辈手中传承下来的糊口营生。老街不长,不足千米,街宽6米,里面各类铺子五花八门,早点铺子、肉铺、铁匠铺、豆腐坊、油坊、修鞋摊子、理发店、炒货铺、粮油店、裁缝铺子,旅店、饭馆、澡堂、鞋店、布店、还有卖些针头线脑的百货铺子等。

老街的生意人每天天不亮整理好货品,然后卸下临街一扇扇厚重的门板,开门迎客。店家每天都是忙忙碌碌的,不大理会人,有客上门绝不多费一句口舌。即便如此,整个老街,也从没有发生一件店大欺客的事情。到傍晚时分,店家们又把摆放在外的货品归拢回铺子,上门板,关门谢客。天天如此,年年如此,辈辈如此!

娟儿的裁缝铺在老街的西头,紧邻门楼。铺面不大,从中间隔开,里间是她睡觉的地方,外面放一张大桌子和一台缝纫机。桌子占一半的铺面,上面堆着好些尚未剪裁的布料,还有几本摊开的《上海服饰》杂志,桌子上方墙上拉了一根粗铁丝,上面挂满缝制好的男女老少的衣服,身材高挑的娟儿站起身就会碰上,使得摇晃着的铁丝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

还有半个月就是端午,老街的人比平时多起来。

娟儿头天晚上赶制衣服到半夜,早上多睡一会,就听到铺子门被拍得“啪啪”响。她不问也知道是谁,在心里叹了口气,睡眼惺忪地下床开门。

门一开,一个精瘦黝黑的妇人满脸不悦地走进来。

“婶,您这么早来有什么事吗?”娟儿小心翼翼问道。

妇人也不理她,自顾自往里间走,里里外外打量一遍才开口。

“早什么早?太阳都晒屁股了。再说这是我的房子,我想什么时候来就什么时候来!”

“不是我这个当婆婆的说你,娟儿,”妇人继续说道:“你和我家根子马上就要成亲了,还这么懒怎么成?你看哪家媳妇早上睡到日上三竿才起床?”

娟儿刚想解释一下,妇人瞥见刚才急着开门,披着衣衫的她斥责道:“看你像什么样子,衣冠不整的,想浪给谁看?”

气得发抖的娟儿转身跑进里间趴在被子上抽泣起来。

妇人“哎吆”一声一屁股坐到地上,拍着大腿对着门口看热闹的人哭诉道,“还有天理吗?现在什么世道,媳妇都能爬到老婆婆头上拉屎。”

吵闹好一阵子,妇人终于累了,在众人的劝说后消停下来。娟儿心灰意冷,爬起来洗干净脸颊的泪痕,麻木地坐回冷冰冰的缝纫机前。

下午,父亲来到铺子里。

他从口袋掏出几个鸡蛋递给娟儿,“开春咱家鸡下蛋了,你妈让我带几个给你尝尝。”

娟儿默默收下父亲递过来的鸡蛋,一边踩着缝纫机,一边听着父亲说家里的事。父亲不善言辞,不一会儿,父女俩便陷入沉默之中。

临走,父亲欲言又止,最后鼓起勇气对她说:“我们家虽然穷,但是本本分分,你婆家对我们有恩,当年要不是她家肯借钱给我治病,我坟头上的草恐怕都有一米高了。做人要讲良心,可不敢做对不起人家的事,否则我们也不会原谅你!”

这样的话,娟儿耳朵都要听出老茧来,也懒得分辨,带着父亲到肉铺割了两刀肉,又到点心铺子买几根油条让他带回家。

一日午后,老街一天中最慵懒的时光,娟儿正眼皮打着架手里做着活,隔壁卖鞋的王姑娘来找她玩。王姑娘看着娟儿白皙光洁的肌肤,眼神娇媚,眸波流转,盈盈如水,尤其那一头溜光水滑的及腰长发,忍不住掐她一把,嗤笑着说,“你这尤物,真真是便宜你的那个憨女婿。”娟儿被她说得涨红一张俏脸,愈发如春日海棠般娇艳欲滴。

两人聊一会儿八卦,实在觉得无聊,王姑娘提议说,“娟,你陪我到新街那家新开的美容美发厅做头发吧!”

娟儿诧异道,“你每次剪发不是都到东头那家理发店吗?”

“那家手艺早过时了,只有新街能烫出像春晚主持人倪萍那种翻翘头。”

“喏,就这种。”王姑娘指着墙上贴着的女明星照片说。

说完又神神秘秘伏在娟儿耳边说:“听说新街的理发师清一色都是帅小伙!”

娟儿不想去,最终拗不过她的软磨硬泡,锁上铺门和王姑娘一起出了门。

隔河相望的新街由一座古朴的石拱桥与老街相连,原本是一片人迹罕至的乱坟岗,老街那些故去的先人大都葬在这里。去年有位衣锦还乡的有钱人看中这块地方,投资建成这片商业街,当地人不习惯这个叫法,反而是“新街”叫的顺口。

和老街狭窄逼仄不同,新街明亮开阔,四通八达。

商业街开业以来,娟儿还是第一次来这里,处处都流露着新鲜新奇。这里理发店叫美容美发厅,旅店叫宾馆,澡堂叫洗浴中心,饭馆叫大酒店……娟儿找半天也没找到一家裁缝铺,王姑娘嘲笑她说:“现在年轻人谁还扯布做衣服,你看商场里面卖的服装,哪一件不比你做的漂亮洋气。”

的确,新街一家挨着一家的服装店,录音机里放着当下最流行的歌曲,卖衣服的小姐姐画着浓妆,操着半生不熟的普通话,热情似火地迎上来,当面能把你夸出一朵花来,背地里又指不定怎么埋汰你。

王姑娘带着娟儿来到美发厅。刚进门,眼睛还没适应里面的灯光,就听见有人大声喊:“欢迎光临!”

娟儿吓一跳,忙摆手说:“我不剪,我陪别人过来的。”

“不用怕,在这里我们才是上帝。”王姑娘暗暗抓她一把,低声说。

王姑娘让一位染着黄头发的理发师为她服务,问他叫什么,他说自己的英文名叫托尼。

托尼一边在王姑娘头上又洗又剪又烫又吹,卖力地忙活着。一边嘴巴也不闲着,讲着各种笑话,时不时把王姑娘逗得开怀大笑。

百无聊赖的娟儿坐在一旁偷偷打量着托尼。中等个头,长期站立的缘故,背脊稍稍有点往前倾,棱角分明的脸庞带着一丝玩世不恭的神态。一双纤细白皙的手,左手拿梳子,右手拿剪刀,在王姑娘头上上下翻飞。

娟儿想:这样的一双手,摸在脸上会是什么感觉呢?

想到这儿,娟儿脸上泛起潮红,羞愧得不敢抬头。

等她再抬头时,竟发现托尼在对面的镜子里直勾勾盯着自己,嘴角露出一抹坏坏的笑意。

娟儿只恨没有一个地洞能让自己钻进去。

端午这天,根子骑着摩托车到裁缝铺接娟儿回家过节。骑到半道,和迎面的一辆摩托车撞在一起,坐在后座的娟儿被甩下来,腿上被路边的石子划开一个大口子,血浸湿裤腿,疼得她眼泪都流下来。可根子不管这些,他只怕别人不赔他的修车钱。   

娟儿一个人一瘸一拐来到镇医院,处理好伤口已经是中午。她不想去根子家,也不想回家,于是准备回自己的裁缝铺。

刚出医院大门,一辆摩托车停在她的面前。

“上来,我送你。”托尼骑在车上,温柔地看着她。

娟儿不自觉地接住他伸过来的手,上了他的车。


晚上躺在床上,娟儿回味着握住自己的那只手,柔软而温暖,她只想牢牢抓紧他,什么也不愿意想。

两个年轻人爱得如胶似漆、激情炙热。

白天在铺子里,情窦初开的娟儿踩着缝纫机会不自觉地笑出声,就连平时缝纫机发出单调的“哒哒哒”声,也像一个一个优美的音符直钻进她的心房,变得格外动听。

夜晚,喧嚣一天的老街家家闭门闭户,清冷寂寥。从每扇小小的窗子透出的昏暗灯光,暗淡地照亮幽远的深巷,仿佛窥见时光的倒流和停滞,又仿佛瞥见一眼望到头的人生。

而夜幕降临才是新街夜生活的开始。马路两旁的灯光像两条长长的火龙伸向远方。整个新街变成灯的海洋,光的世界,霓虹灯五颜六色,光怪陆离。繁华而热闹,躁动而神秘!

新街最近新开一家KTV,托尼带娟儿去过一回。当包厢金碧辉煌的玻璃双开门打开的一瞬间,娟儿的人生也仿佛打开另一扇门。

绚丽的灯球随着音乐节奏变化着,包厢内浑浊的空气散发出浓烈的烟酒味,的士高音乐震耳欲聋。男男女女要么自我陶醉吟唱,要么随着音乐疯狂舞动。忽明忽暗被霓虹虚化的男女眼神飘忽迷离,充斥着暧昧的味道!

娟儿躺在托尼怀里,仿佛全世界都是静止的,只有他和她在河流中沉浮。

老街愈发像一位老态龙钟的老人,安静得好像时间在这里停滞一般。

娟儿坐在铺子里看着空荡荡的街道出神。

王姑娘从隔壁走进来。

“娟,我决定去新街做生意,这老街扔个棍子打不到一个人,早晚得饿死。你也和我一起走吧!”

娟儿苦着一张脸说:“我只会做衣服,出去什么也不会啊!”

“不会就学。都是人,一样有一双手,怕什么!”王姑娘努力劝说她。

娟儿一个劲摇头,“我不敢。”

“哼!我看你胆子大得很!”王姑娘生气地瞥她一眼,说:“总之你听我一句话,今后不管发生什么事,一定要记住,靠人不如靠己!”

娟儿一向准时的月事两个月都没有来,她每天都在惊恐不安中度过。她央求托尼带她离开这个地方,不管去哪里,不管过什么样的生活,她都无怨无悔。

托尼哭丧着脸对她说:“我自己都居无定所,养活不了自己,又拿什么养活你和孩子呢?”

连着好几天,托尼都没来找娟儿,她不放心,鼓起勇气来到他工作的美发厅。那里的人说,托尼一个星期前就辞职离开了。

听到这个消息,娟儿急了,“那你知道他去哪儿了吗?家在哪里?”

美发厅老板说:“他们这些人哪有什么固定的地方,在一个地方干一阵子就走。具体哪里人我们也不清楚。”

娟儿头脑一片空白,机械地往回走。还没走到老街门楼,远远看见裁缝铺门口围着好多人。

走近一看,人群中,自己的父亲抱着头唉声叹气蹲在墙角,根子娘一手掐腰,一手指着他破口大骂。

“你们养出来这臭不要脸的,人模狗样,我家不要这样的破烂货,赶紧领走。把以前借的钱和这几年铺子的租钱给我,不然我让她挂着破鞋去游街!”说罢不解气,又跑进铺子里,拿起剪刀一通乱剪。

娟儿心如刀绞,想扶起蹲在墙角的父亲,父亲一巴掌打在她的脸上,“你咋不去死,我和你妈丢不起这个人!”

第二天已经晌午,邻居见裁缝铺还没开门,觉得不对劲,喊来几个人,用尽九牛二虎之力将门撞开,就看见娟儿吊在挂衣服的铁丝上,和那堆衣服一样毫无生机。

可怜的娟儿,为自己打开了一扇门,却没能走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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