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中秋节,晚上赏月,我邀本村的乡亲聚在一起,在地坪里摆上了桌子,大家一边品着月饼和水果,一边欣赏着天上的皓月。边赏月边聊天,天南地北,古今中外,无所不谈,聊着很开心。
当聊到四十年以前在集体开田修坝等陈年旧事时,我突然记起了村民背犁的画面:六个青壮汉子用麻绳套在肩膀上,打着赤脚,弓着背,艰难的在泥巴中爬行。如同电影中帆船在江河中拉纤的情景。
我很困惑。明明是牛来背犁的,怎么要人背犁呢?我便问了龚湘清。他今年六十六七岁,在村上历任会计和书记,任职长达四十余年,前六年才从村书记任上退休。
他笑吟吟的说:“那时牛少,背犁背不过来,为了抢季节,为了不误农时,只能组织村民来背犁。那时背犁的不仅是村民,还有区公所在我们品端村蹲点的干部呢。当时区公所武装部的干事刘少军,他背犁是背得不少的,在望年生产队背过,在新屋生产队背过,在栗山生产队也背过。只要是用人力背犁,他必是主力队员。”
龚湘清接着说:“刘少军在品端蹲点十五年,我对他记得清清楚楚。刘少军是墩子牯,个子不高,大概只有1米68左右,块头大,肌肉发达,练过武功,很有劲火子。他的样子好像电影里的‘黑旋风’李逵。他喜欢讲卵鼓子劲,喜欢与人纠扁担,喜欢与人掰手腕。如果有人跟他打耍架子比划比划,他就劲火子有洒。有次他看见新屋生产队六个男人在兔子大坵背犁,他就讲他们不行死卵,他一个人都能背犁。大家以为他是开玩笑的,六个人背犁都难,他能一个人背犁?开玩笑!大家便看着刘少军套起麻绳,真的拉起了犁。一直走了十五圈,大概犁了一亩多,他才停下来。村民先以为他是讲大话子的,没想到他真的一个人能背犁。大家对他啧啧称赞。”
彭辉初接过话茬,谈起刘少军来,马上精神抖擞,神采飞扬。他说:“刘少军在新屋蹲点不过一年多,在望年蹲点足足有十三年,而且都在我家住过三年。那时的国家干部来蹲点,是同吃同住同劳动,村民做什么干部也做什么。在我们望年劳动,他比哪个村民都做的多、做的辛苦。用牛背犁,他是主力,而且他也喜欢背犁。”
彭辉初笑笑,吃了点月饼,继续接着说,“那时国家干部吃饭每餐要交一毛五分钱,三两粮票。他这么大块头,下力又这么多,菜里又没油,这点米哪够?我娘每次盛饭的时候就多给他多盛一点,把小碗换成大碗,而且把饭给他压紧。刘少军每餐只吃一碗,不再去盛饭,他知道三两米毕竟就那么多。当然,锅子里也没多少饭了。为了给刘少军多吃点,我娘少吃饭多吃红薯萝卜。生产队每到人工背犁的时候,刘少军总会抢着去。那时生产队规定,考虑到背犁的劳动强度,背犁的人每人每天补贴一斤谷。每到夜晚聊天,刘少军就很得意的对我说,今天我们又多了一斤谷,脸上洋溢着得意的笑容……”
彭辉初继续说:“刘少军担粪修塘修坝,犁田扮禾,插田打虫,样样来得。他一个人干的活,当得两个男人嘎。有次彭凤阳赶牛婆子犁田,大概是六月三伏天,太热了,牛也背累了,便躺在田里打泥凼子休息。彭凤阳用竹鞭子打牛,怎么催都不起来。刘少军看见了,用力拖起牛屁股,一头钻到牛肚子下面,生生的把牛婆子顶起来。
不过,他怀着一身力气,手就痒痒,每到休息的时候,他就到处寻找身强力壮的男人跟他比试劲火子。他跟我、谢新民、曹凤生、邓楚伏都纠过扁担。一般人是纠不过他的。他在工地上举土砖头牯,一只手能举四个,足够有两百斤重。很多人都输给了他。有次他找邓楚伏纠扁担,他们斗了五个回合,都难分胜负。邓楚伏是练过武功的,本劲也足,人又生得高大。他没想到邓楚伏有这么大力气。以后就再不找他比试什么了。”
他喝了口茶,说:“刘少军这个人,干劲大,不怕苦。那时候望年搞双抢抢季节抢进度,他和村民在田里扮禾扮个通宵。田里点两个煤油灯,光线昏暗,蚊虫叮咬,他全然不顾。而且他踩打稻机,另一个人几乎不用着力。所以扮禾踩打稻机,大家都抢着跟他合作。
干活,刘少军是把好手,不过脾气也有个脾气。那时我们望年的驾伢几(彭驾文)在生产队晒谷坪的稻谷堆上打石灰印,印了“刘少军”三个字。那时生产队没晒干的稻谷都堆在晒谷坪,夜晚防盗不仅要派人守夜,还要在谷堆上打上“平安”等字样的石灰印。如果石灰印损毁了,说明有人偷了谷,要进行追查的。驾伢几是顽皮鬼,经常调皮捣蛋搞恶作剧。他看见石灰印能印出字来,正好看见刘少军在田里干活,便把“刘少军”三个字用石灰印印上去。刘少军得知后,认为驾伢几侮辱了他,对驾伢几大发雷霆。
过不久,驾伢几参军,体检政审全合格,在定兵的时侯,刘少军对驾伢几参军入伍不同意。武装部长匡坤生得知原委后,笑着对刘少军说,这个吵死鬼,让他到部队去,别拦着他,让部队去教训他。刘少军想想也是,就把他送到部队去了。”(驾伢几在部队干的不错,提了干,当了军官,现在在娄底市检察院工作。这是后话。)
别看刘少军他五大三粗,可有菩萨心肠。他看见寒妹几家里苦,那就想尽办法给他帮助。寒妹几父亲眼睛瞎了,干不得农活,小孩三四个,全靠寒妹几母亲那几分工挣点口粮。那时他们不知挨了多少饿。刘少军为寒妹几家,打困难报告到区公所。当时区里也拮据,区长不批,刘少军硬是对区长拍桌打椅,霸蛮给他家解决了60块钱。那时的60块钱,远不止现在的600元呢,差不多相当于现在的两三千,就是这60块钱救了寒妹几一家人的命。当年我讨老婆也是他帮助借钱的。我去信用社借一千块钱,借不到。刘少军给我担保签字了才借到的。两年里我们喂了四头猪,才还清信用社的借款。
望年生产队是品端村的最低点,每次落大雨,望年就有三户人家(彭国和、三伢几、运伢几)被水淹。刘少军常常带领村民去他们三家抢险抗洪。有时候大水不退,他就通宵守在那里。后来他跟我商量,想把这三家移到高坡上来,既可以解决三家被水淹的根本问题,又为生产队挪出了用作水稻生产的田板子。我当时支持他的想法。我带领村民给他们三家打屋场地基、在田里担泥放砖,负责建造他们三家的土砖屋。那时集体人多,干活客易,两个月就把他们三家的房子修好了。而刘少军他到政府去为三家争取落实移民政策,想尽办法为他们解决了每人60元的移民迁移费。没想到几十年后的今天,移民人口每人还可享受补助一万二千元,当年刘少军为他们办理移民政策,没想到现在超光不少。谁能想到几十年后还有这等好事?”
说到这里,彭辉初止不住大笑。
他喝了一口茶,清清嗓子又接着说:“刘少军对人有慈悲心,对牲畜也有慈悲心。那时犁田是按犁田面积多少算工分,犁得多工分就多。所以很多犁田人就拿着竹鞭猛力抽打耕牛屁股,让耕牛快点跑。当刘少军看见彭为生用竹鞭抽打耕牛催牛快跑时,他大发脾气,下田夺去彭为生的竹鞭,恶狠狠的对彭为生说:‘你以后不允许摸犁把手,开除你的犁田籍。’”
说到这里,大家笑得前仰后合,龚湘清被茶水呛了,喷了一地。笑过之后,龚湘清也说了一件事:“刘少军在每年的双抢季节,他让俩个儿子到品端来干农活,三伏天气酷暑难耐,那两个儿子插田扮禾一天都不能缺席。直到他们考上大学,才没有来品端干农活了。”
彭辉初又说起了当年的几件事。他说:“刘少军这个人,交个人不亲,嚼个人不仇。他住在彭绪黄家十把年,居然不讲一点情面。那时望年生产队分竿(稻草束成的),彭绪黄家少分了二十只竿,他心里很恼火。因为那时的竿要用来喂猪盖芧草房,其重要性不亚于现在的两担谷。彭绪黄找到了我这个生产队长发了牢骚。我就报告给了刘少军。刘少军雷霆大发,居然到村上学堂把彭绪黄从讲台上拖下来。还要赶彭绪黄回家,不想让他教书了。那时的村书记陈金贵副书记陈金荣,觉得这个也不是原则问题,暂时让他教书,说是给他一个改正的机会。其实,为这个事,他们心里还是有了心结。第二年,刘少军就从他家搬到了我家。听说他们后来在县里碰上,他们说起当年的事,两人哈哈哈大笑,算是一笑解心结。不过,刘少军对彭绪黄说,‘如果是现在再碰到这类事,我可能还是会得罪你。’也许吧,江山易改,秉性难移。”
大家都说刘少军是这样的人:死脑筋,不变通。
龚湘清说:“刘少军对我们品端有感情,他舍不得离开品端。当调令下来不得不走的时候,村民都舍不得他离开。他曾经对我们村干部讲过,他死后想埋在品端。”
彭辉初马上抢过话来:“这话也跟我讲过。他说生活在品端这么多年,魂早在品端了,死后也想守在这里。”
在他调去县城工作两年后的一个冬天,听说他父亲过世了。品端的好多人,望年生产队的各家各户,都走路二十多里,到测水公社龙返村他家去吊唁。他把村民留下来吃饭,饭后硬是把礼金全部退给村民。刘少军当时很激动地说:“你们是品端人,我也是品端人。”
再后来听说,刘少军死在北京。死前几年,患了老年痴呆症。生前所有的东西都不记得了。
大家谈着谈着,心情徒然沉重起来,虽然时间过去几十年了,但心里仍依依不舍。刚才大家说到这些,心里好象失去了什么。是思念?还是追忆?也许都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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