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命运允许,宝钗一定会选择诗和远方

前段时间分析了一下黛玉的管理天赋,有不少朋友喜欢,还有朋友留言说希望分析对比一下宝钗。

写林妹妹的时候感觉非常轻松,因为她虽然整日哭哭啼啼的,可我总觉得她的人生还是相对单纯而轻松的,除了宝玉以外,她确实是“赤条条来去无牵挂”,所以才有资格随性的活着。林妹妹的每一天都是诗和远方,她葬花、她吟诗、她逗鹦鹉、她祭奠故去的美人,偶尔落一落凡尘,还有宝玉陪着她一起品尝初恋的美好和小小的苦涩,除此以外,几乎没有任何俗事可以羁绊到她。所以,林妹妹是好玩的,有趣的,她随意的管管家务事,都会显得那么单纯、可爱。

然而宝钗却不同,我想到她需要担负的一切,就忍不住替她感到沉重。

宝钗是“紫微舍人薛公”之后。紫微舍人大概就是中书舍人这个么官职,主要负责“缮写文书”,在明清两代并不属于核心官职。而且,按照古代“无军功不封爵”的大原则,薛家应该是没有在沙场浴血奋战过,所以是四大家族中唯一没有爵位的,政治地位很低。但是薛家“现领内府帑银行商”,也就是皇商,有着“珍珠如土金如铁”的传说。

如果薛家后继有人,又善于经营,那么依靠家资巨万以及贾府这样政治地位极高的亲戚,继续富贵下去是完全没问题的。可惜薛老爷早亡,唯一的儿子薛蟠又是个出了名的“薛大傻子”,生意上一窍不通,却擅长败家。所以当时的薛家面临的是彻底崩盘的危险。

在这样的境遇下,宝钗就成为薛家翻盘的唯一希望。从很小时候起,薛家和宝钗自己就清晰地认识到这一点,所以薛家对宝钗的教养,以及宝钗对自己的要求与约束从来都带有极强的目的性。

先来看看她从小要吃的丸药。红楼梦第七回提到,宝钗“从胎里带来的一股热毒”,时不时要发病,“也不知请了多少大夫,吃了多少药,花了多少钱,总不见一点效验儿”。后来遇到了一个和尚,给了一个方子,“要春天开的白牡丹花蕊十二两,夏天开的白荷花蕊十二两,秋天的白芙蓉花蕊十二两,冬天的白梅花蕊十二两。将这四样花蕊于次年春分这一天晒干,和在末药一处,一齐研好。又要雨水这日的雨水十二钱……还要白露这日的露水十二钱,霜降这日的霜十二钱,小雪这日的雪十二钱。把这四样水调匀了,丸了龙眼大的丸子,盛在旧磁坛里,埋在花根底下。若发了病的时候儿,拿出来吃一丸,用十二分黄柏煎汤送下。”才终于治住了这股热毒。

其实也不用看宝钗的病症,只要看看这些药材就知道这热毒指的是什么。四样白色花蕊都具有清热功效,四样雨露霜雪都寒气逼人,埋在地下为的是留住这份冰冷,吃的时候还得用苦而泻火的黄柏煎汤服下。良药苦口,宝钗骨子的似火热情就这样慢慢熄灭、渐渐冷却,成为一个安分守己的大家闺秀。

再来看看她的金锁。以前一直认为是王夫人和薛姨妈为了家族利益,想出了“金玉良缘”这个噱头,联手为宝钗打造出了一个金锁的神话。但是看得久了,越来越相信宝钗的金锁确有来历,真的是那个癞头和尚送的。因为这就是宝钗的命运,绛珠仙子还泪而来,只能泪尽而逝,宝钗命中注定要与神瑛侍者有一段“金玉良缘”。

但是,美玉和金锁上都明白写了“莫失莫忘、仙寿恒昌”,“不离不弃,芳龄永继”——想要长长久久,两个人必须莫失莫忘、不离不弃。宝玉做不到,宝钗的结局只能是一场空。但身为梦中人,宝钗没有能力看破这一切,也不像宝玉那样敢于反抗,为了家族荣耀,她接受了“金玉”之说,不问是劫是缘。

最后来看看宝钗对礼教的重视。古来女子无才便是德,譬如国子监祭酒(相当于中央大学校长)之女李纨就只是勉强能识字。宝钗对此也十分推崇,在第四十二回就教育过黛玉,说:“所以咱们女孩儿家不认得字的倒好……就连作诗写字等事,原不是你我分内之事,究竟也不是男人分内之事……你我只该做些针黹纺织的事才是,偏又认得了字,既认得了字不过拣那正经的看也罢了,最怕见了些杂书移了性情就不可救了。

但实际上呢,她自己偏偏就是那个博览群书、才气逼人的女孩子,大观园诗社里她和黛玉轮流夺魁。她要求自己藏愚守拙,偏偏天生冰雪聪明。能力越大,责任越大,因此宝钗始终是压抑天性的,矛盾的,却依然用尽全力的接受不该由自己承担的责任。

终于,带着这准备好的一切,宝钗来到了贾府。她也许不是宝玉的灵魂伴侣,但贾府真的需要她这样的宝二奶奶来行使管家的权利。

如果说黛玉在管理上有天分,那么宝钗胜在经验老道,是真正的高手。她出自皇商世家,对于经营是自小耳濡目染的,又因为父亲早逝、母亲软弱、哥哥不成器,宝钗难免需要处理很多事务,从她对当票的了解就可见一斑。

宝钗最厉害之处,在于对人性的洞察和把握。第五十六回,探春看了赖大家的花园子,决心在大观园里推行改革,将各处承包出去,专人经营管理,不用交租纳税,只“按四季除家中定例用多少,余者任凭你们采取了去取利,年终算帐。

探春的这项措施是从管理者的角度出发的,能够使贾府得到几重好处:“一则园子有专定之人修理,花木自有一年好似一年的,也不用临时忙乱;二则也不至作践,白辜负了东西;三则老妈妈们也可借此小补,不枉年日在园中辛苦;四则亦可以省了这些花儿匠山子匠打扫人等的工费。

但宝钗对人性有着更加深刻的认识,她的全局观也就更强,她立刻给出了重要的建议,首先施以小惠——“依我说,里头也不用归帐……还有敷余的,但他们既辛苦闹一年,也要叫他们剩些,粘补粘补自家。”这样可以更大的提高劳动积极性。

其次,善于平衡。宝钗建议承包得利的人,年底拿出若干钱来,分给那些虽在园中工作却没能分到承包管理好处的人。否则,不患寡而患不均,“你们只管了自己宽裕,不分与他们些,他们虽不敢明怨,心里却都不服,只用假公济私的多摘你们几个果子,多掐几枝花儿,你们有冤还没处诉。他们也沾带了些利息,你们有照顾不到,他们就替你照顾了。"

也正因了宝钗的建议,探春的改革政策才得以顺利施行,效果良好。

与黛玉心血来潮般的兴趣不同,宝钗治家的目标非常明确。宝钗肩负重任,虽然她自己始终是淡泊的,但她必须阻止薛家的彻底崩盘,为家族保全贵族地位。入宫待选没有下文之后,她眼下最好的机会就是成为贾府的少奶奶,让薛氏家族和贾府一起,一荣俱荣。

可惜贾府也已岌岌可危,她未来的夫婿贾宝玉的一切表现,都跟宝钗所接受的教育完全相反,换句话说,简直跟薛大傻子一样毫无希望。因此宝钗要面对的不仅仅是自家的烂摊子,还有贾府这个更大的烂摊子。

所以,宝钗活的太沉重了,就算她有能力,又能坚持多久呢?宝钗的判词上说“金钗雪里埋”,原本有着灿烂的光芒,却只能被冰雪覆盖。我想这句话里有两重含义,一方面指宝钗必须时刻压抑自己热情纯真的天性(也就是热毒),努力担起责任,另一方面也许是在暗示她的处境有多凶险,现世的可怕,生生将一块美玉掩埋。

宝钗一定是向往无忧无虑、率性而为的生活的,所以她飞扑彩蝶,向黛玉吐露心声,诉说自己幼时曾经多么顽皮。但是她不得不吃的冷香丸,脖颈上时刻闪着刺目光芒的金锁,把她牢牢困住,只能为了责任而成熟,为了家族而坚硬。

单从意愿上来说,宝钗对于治家,对于什么管理,一定是排斥的,是厌恶的。如果命运允许,我想她宁愿不吃那个药丸,而像宝玉和黛玉那样任性而痛快的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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