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错愕回头。
碧落乍然一听,想起方才那女子娇娇弱弱的模样,先入为主抢白道:“这不可能!会有哪个女子拿自己的清白来撒谎?再说了,我们赶到时候她衣衫凌乱,你们也看到的!”
薛楚涵闲闲一笑,道:
“她遭人轻薄这确实是事实。但看那女子衣着布料考究,便知非是一般人家的夫人。她说贪图凉爽打清晨开始赶路,专挑密林来走已是不合理,再说环顾这山林僻野,距离县城内有客栈落脚的地方至少百余里路,单凭他们十数人靠着脚力扛轿子赶路,没有五六个时辰的功夫绝对走不到这山头来。她说夫家世代从商,而那林管事却认得武林中混迹的残魔仇归……”
碧落似还想说什么,但薛楚涵这般娓娓分析开来,却只能哑口无言。
轻尘记起那女子看似柔弱,但遭仇归大力抛开又狠狠撞在树杆上,一般来说便是个健壮的男子也得被震得内脏受损,不死也得躺着休养十天半月,而她竟然在两个时辰之内便恢复了大半,由此看来她确实并非等闲之辈。
薛楚涵又道:“罢了,或许他们有必须隐瞒的苦衷也说不定,我们歇息一会便继续上路吧,不必掺合别人的私事。”
因四人的包袱和干粮都随着马车被盗丢了,林全安便去找些野果或者捕些野鸡野兔回来充饥,碧落自告奋勇跟着同去。
薛楚涵扶着轻尘依着一棵参天大树的树荫坐下来后,便陷入了沉思。
“在想什么呢?”轻尘不由得问道。
“我记起今日与仇归对决,方知他并非浪得虚名,招招都无虚发,攻守得宜,置身于他的刀长戟光芒之中犹如被抽走了所有空气,让人压抑难发。”
“是否因为速度太快让你应接不暇呢?”
“不只是速度,”薛楚涵沉吟道:
“他长戟发出的劲气仿佛织成了一个网,有如实质般可收拢可放松,收紧时戟影甚至可在身上烙出伤痕来,若被戟网缠紧,怕是连一只蚊蝇也无法完整挣脱出来。”
“劲气织成一个网?”轻尘思索到:
”我自幼练习的天衡诀乃是利用长袖的挥舞将内力平均分布,加上高速圜转便会形成密不透风的气场,那么和仇归的气网到底会有何差异呢?”
“平均分布形成气场,平均分布……”
薛楚涵喃喃自语,忽然脑海灵光一闪,大喜道:“若仅将内力独独灌输在剑锋之处,以高速挥舞起来不就可以划出细丝一般的剑痕了吗?配上各种武功招式,不仅可以织出圆形的剑网,更可随心所欲划各式的图案。你看!”
说罢拔剑而起,往前方三丈开外的一株两人合抱宽的大树劈去。
眨眼间身影几个起落,剑锋所过之处都留下细如发丝却深入盈尺的平整剑痕。
薛楚涵插剑入鞘,往数道剑痕中央一推,竟在树干中开出了一个切口光滑的方形缺口,实在令人惊异。
回过头来,轻尘一脸赞赏,微笑不语。
待草草吃了些东西,四人又开始上路,却是往县城的方向去了。
不管如何急着赶路,必要的干粮细软还是需要备置的。
傍晚时分绕过一处山头,朝下望去,那县城就在山脚下十余里处,已经近在视线范围内了。
顺着山路拐了个弯,却见一头戴纶巾书生模样的男子呆呆地站在山崖边上,旁边还歪着一个箩筐,装着好几本书。那势头像是若有一个情绪起伏,他便会不顾一切地朝下跳了。
碧落首先发觉了这人,还不容细想便出声喊道:“哎,你这人是要做什么呢?”
那书生像是被唬了一跳,惊讶之下回头看着四人,脚下摇摇晃晃地眼看差点就一头栽下去。
碧落知道自己莽撞,连声道:“你千万要站稳了,我们并没有恶意!”
那书生面容死寂地摇了摇头,哀泣道:“你们就算是有恶意也没有关系,反正在下是活不成的了。”
薛楚涵奇道:“你可是患了甚么不治之症?”
书生又摇头:“哀莫大于心死,在下苦读诗书十余载,自认学识非常人能及,却因出生庶族所困无法晋升朝堂。原先还惦念着家中老母需要赡养,前些日子老母因病无钱救治,撒手西归,在下这个不孝之子只顾苦读书,这些年来竟没有留下甚么积蓄,无钱医治老母已是罪过,现今连棺木也没法购置,让老母横尸野地,不能入土为安。加之前路风雨飘摇,在下活着已经没有甚么意义了。”
说着竟当众嚎啕大哭起来,痛哭声在山间环绕,传来阵阵回音,更添几分哀愁。
连一向纳言的林全安也不忍道:“你有这份孝心确实难得,只不过这样做并非是解决问题的良策。”
书生哀叹一声,道:“在下死意已决,诸位不必再劝。”
薛楚涵似乎想要说什么,这时一个汉子挑着一摞草鞋也从那山头晃悠悠地走来了,一见这架势便清楚了大半,语气里似有些莫不在乎:
“各位还是继续上路吧,这年头要自尽的人多了去,想劝也劝不全的。”
薛楚涵一听这话便觉得刺耳,他瞧了那卖草鞋的汉子一眼,语气冷清道:
“正因有你这般不近人情,又见死不救的人,才会有那样多的人对尘世失去希冀,想要自尽。”
那汉子搁下撂子,语气里似乎有些委屈:
“公子这话将我刘某人说得不堪,我初来这里时便已经不断有人来这个山头自尽,都是些庶族出身的书生。我朝士族高官厚禄,垄断政权,封锢山泽,占有大片土地和佃农,他们把持大权却不思进取,沉溺于清闲放荡的生活,不屑于政务军务。而寒门出身的不论才干如何都丝毫没有资格入仕,书生们见不能效命于朝野纷纷感觉心如死灰,觉得人生无望。那时我也是见着一个便好说歹说劝下一个,可这劝归劝,没有找到确切的解决方法问题依旧存在,劝下的人一个想不开第二日又跑到这儿来往下跳了,拦都拦不住的。这年头时事弄人,只要一日局势未得改善,这些人便不可能得到真正的救助。”
轻尘默默听了,到这时才抬头仔细打量他。
此人一身布衣,身量健实粗壮,方口阔额,天庭饱满,生得一副好骨相,靠近眉身的眉骨上方辅犀骨向上延伸至发际处,太阳穴便要浅浅的有一道隆起线。地阁丰腴,近左右腮骨处各有一道直的深纹,眼神内敛深邃。
各个五官看似不起眼,组合起来却给人一种坚毅和果决的印象。
薛楚涵这才发觉误会了这人,忙致歉道:
“这位兄台莫要生气,方才不明就里,是在下莽撞了。”
那人坦荡荡笑道:“没事,这位公子的热心肠也实在叫人钦佩,当朝偏安一隅,国势早已比不得前朝了,若天下多几个如公子一般的热心人,那我朝复兴之时也不远了。”
说着便摆摆手告别而去。
轻尘笑道:“这人也是有趣得紧,在市井中卖草鞋的布衣,说话却三句不离国事,好像什么入世高人似得。”
薛楚涵道:“民间奇人异事不少,人人都不可小觑。”
那边上书生还在嘶声力竭地哭,碧落向来直率,也在不住嘴地劝,仿佛激发了书生隐忍许久的伤心事,哭得反而一声比一声大了。
轻尘见此踏步向前,打破了碧落与书生僵持的局面。
书生见她不声不响地走近自己,忙止住哭,道:
“你莫要再过来,我死意已决,不必再劝了!”
轻尘脚步不停,笑道:
“你怕是要误会了,我并没有要劝你的打算,想着你反正都是要死的了,何必还腻歪着像个大姑娘似得流眼泪?不如我送你一程吧,也算给祖上积德。”
书生见这女子容色艳丽,说话却不大留情面,于是慌了神道:
“要不要自尽是在下自个儿的事情,不必姑娘过问。”
薛楚涵见轻尘也真是一副要助他一臂之力,推他一把的模样,便唤道:
“尘儿,莫要胡闹……”
轻尘还是笑着,脸上却毫不掩饰地流露出鄙夷的神色,朝薛楚涵道:
“我并非胡闹,既然这人一心求死,正如方才那卖草鞋的所说,即便我们现在把他劝下来了,指不定他明日便又萌生死意要死要活的,那还不如现在就推他下去,省得浪费我们一番口舌,却白做些徒劳功,我们也好尽快赶路呀。”
说着又瞥了书生一眼,轻蔑道:
“只可惜呀要我是你生母,知道生了这样一个窝囊的儿子,一丁点不顺便要寻死寻活的,即便是半个身子入了土也得气活过来。我最是瞧不起这样性子软的人,没出息!”
书生听到轻尘辱及家中亡母,脸色气得通红,回身朝轻尘怒喝道:
“说的倒是轻巧,你又怎知我的痛!”
轻尘冷笑一声:
“痛?这天下谁活着就一帆风顺事事遂心了?贫苦人家为生计奔劳,生在皇家尚且需要争权夺利,这话说得倒像只有你一人受尽委屈似得。”
书生被她抢白,方才的气势瞬时低落了下去,竟呐呐地说不出话来,半晌才道:
“话虽是这样说,可是我,我还是得安葬亡母……我身上又没有银两……”
轻尘又嗤笑道:
“哦?这会你倒想起要安葬老母了?方才要自尽的时候就不怕老母横尸暴野死无葬身之地了?还是想着你也跳下去摔得血肉模糊一了百了才能证明你的孝心?”
一旁的碧落听了忙来拉住轻尘,轻声道:
“别说了,想必他已经听进去了。”
薛楚涵也道:“若你需要安葬亡母,我们可以帮你,”
说着掏出钱袋来递给书生,又道:
“只是等你老母下葬之后,若是读书不能获得功名,那你也得去学一门过日子的手艺,好好活着才是正理,切不可钻牛角尖尽做些傻事。”
书生犹豫接过,面带泪痕,看了一眼轻尘,见她并不过问,便恳切道:
“在下姓高,鄙名才进,不知公子尊姓大名?日后若有机会,在下必定全力报答。”
薛楚涵温和笑道:“报恩就不必了,我们本是路过的,若你肯回心转意不再寻死便是最好,我们还要赶着进城呢。”
这时方才那个卖草鞋的汉子挑着撂子,又晃悠悠地转回来了。
轻尘不由笑道:“呀,你还没走呢。”
那汉子哈哈笑道:
“说到底还是有些放心不下,但你这姑娘以毒攻毒一招使得够妙的,我在那边看着,可是替这书生捏了一把冷汗。”
轻尘利落地笑了:
“我没有在骗他,若他真的一心寻死,那我也不必客气了。尘世多凶险,未来还有多少磨难等着呢,若他连这么一点挫折都承受不住,活着也没有意思。”
薛楚涵听她的话讲得萧瑟,便伸手去牵她。
不想那汉子却抚掌赞道:“这话有理,姑娘是真正的女中豪杰。”
轻尘淡淡地笑,不再言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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