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静昏暗的小屋里铺了一张小桌,桌上有菜有酒,我坐在这头儿,五姨坐在那头儿。
酒喝着喝着话就多了,可也基本都是五姨在说,流着泪地说。我安静地听着,默默地看着。泛白却并不明亮的灯光照着她的脸,忧愁,哀伤,让人不禁想要伸出手去摸一摸,或者走过去揽过她的肩膀拍一拍。
可是我什么都没做,只愣愣地看着,有一阵儿脑袋竟是空白的。昔日女汉子形象的五姨怎么也会这般脆弱孤独!心里真有说不出的滋味儿。
“有话送给知人,有饭送给饥人。”五姨一直重复这样的话。(我知道她是在说现在的姨夫)
“外女儿,电话一连五六天不响一下,那滋味儿你能想象吗?恐怖啊!”
“我有两个儿子,可有时我竟会觉得我什么都没有……”
“细算算来北京整整四年了吧,来的时候孤零零一个,现在仍是孤零零的……”
“五姨夫对你挺好的,那么体贴……”
“共同语言,你们年轻人最懂,五姨虽然老了,但五姨不傻……”
“有话送给知人,有饭送给饥人”她又在重复这句话……
“四年前,我拖着行李走在偌大的北京城,秋日的天又高又蓝,太阳出奇的好,看着熙熙攘攘的人群,我竟一阵胜一阵的眩晕。”
“一个同乡引荐我做了家政。公司不大,里面尽是提着大包小包操着各地口音的中年妇女,我也提着行李成了其中一员。找到工作前一直吃住在公司。”
“吃饭睡觉都像打仗,得抢,抢不上就没得吃没得睡。到了晚上你看吧,地上横七竖八,不是人就是行李,睡在桌子上的算幸运,其他的要么睡在地上,要么挤在桌子底下,半夜上厕所不小心就会踩到人的胳膊呀,腿呀,然后被踩的人就会尖着嗓子喊哪骂呀……”
“唉,以前你五姨哪遭过这罪……”
听着她说,眼前不自觉地浮现小时候的情景:我在姥姥家,五姨从城里回来,虽然已是两个孩子的妈妈,但看起来是那么时尚漂亮:齐耳短发,黑亮的大眼睛神采奕奕,脸上涂了脂粉显得白嫩嫩的,嘴也涂得红润,有种不真实的美,仿佛只在电视里见过。我默默地靠在墙边与她保持距离,她把过膝的皮靴子脱下来靠在炕边的火墙上,然后转过身去和姥姥聊天儿。我紧紧地盯着那双皮靴子,黑亮黑亮的,筒子那么高,柔软的,我无意识地挪到那靴子跟前,蹲下来仔仔细细地看,可怎么也不敢伸出手去摸……
“没办法,你两个弟弟都还没成家呢……”五姨打断了我。
她又抿了一口酒,大滴的泪珠滚落下来,看得我心疼。
“吃多少苦我都不在乎,钱也没什么了不起,都是身在之物嘛,只要他们哥俩开口,我可以倾其所有,毫无保留的……”
“可他们懂他老娘吗?”
“每天下了班都不想踏进家门,害怕那种冷冷清清的滋味儿,十几平的小房子里就你五姨一个人像只老鼠一样在里面活动,心里那种恐慌和烦躁啊……”
“冬天里,有一晚我发烧了,小房子活像个冰窖,我缩在被窝里发抖,冷一阵儿热一阵儿的……"
"半夜醒来,周围黑得伸手不见五指,我瞪圆了眼睛望啊,听啊,有一阵儿竟觉得自己进了地狱……”
五姨双手捂住脸恸哭。
“五姨,你喝多啦,咱不说了……”我夺过她的酒杯。
“外女儿,我还没喝完呢!”她又固执地夺了回去。
“你不是说你姨夫吗?他体贴,可他捂不热你姨的心呢!”
“话不投机你知道吗?精神上的交流一点儿都没有……”
“太孤单了,搭伙过日子而已!”
五姨一仰头干了最后一口酒。
“你五姨这辈子啊,就是孤单啊……”
说着她摸索着上了床,趴在枕头上呜咽,肩膀一起一伏地抖动。
“哭吧,哭出来会好些……”我坐在床边像看着孩子一样地看着她。
五姨没吐,呜咽了一会儿就安静了下来……
我轻手轻脚地收拾着碗筷,一切收拾停当,时间还早,也没有睡意,披了件衣服走出昏暗的小屋。
一弯月孤孤单单地悬在天边,发着清冷的光。晚风凄凄凉凉,我不自觉地收紧领口。独自走在昏黄的街灯下,午夜时分,仍有刚刚下班的年轻男女三三俩俩走向街边的小摊儿,吃着热腾腾的串串儿……
我默默地走着,好像想着什么又好像什么也没想,只静静地走着……
从前我享受孤独,可今夜的孤独实在难熬!没着没落……
回到小屋已经很晚了,五姨睡得很沉,打着鼾声。今天就这样吧,让这寂寞的夜快快溜走吧,我也脱了外衣躺下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