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现在已经养成习惯了,十一点半之前是怎么也睡不下的。退伍后的一个学期里,我试图保持十一点之前睡觉的好习惯。可是,只有我一个人先睡的话,我是不可能像室友林易那样入眠的。体验过深夜紧急集合或者把哨音植入脑子里的战友应该懂得这种感受,而现在的后遗症就是稍微有点动静,就醒了。加上经历了一个月的世界杯,虽不至于昼夜颠倒,睡眠多少受到了影响。
我很少有失眠的时候,记忆中好像有三个阶段。初中时有过,不知道为什么那个夏天整个宿舍都失眠了,就像《百年孤独》里的集体失眠一样,“那些想睡觉的人,不是因为疲倦而是出于对睡眠的怀念,试遍了各种消磨精力的方法。”我们好像也是这么做的。然后是高考前的失眠,则像巴金先生《随编集》里描写的:“漫长的不眠之夜仿佛一片茫茫的雾海,我多么想抓住一块木板浮到岸边。”我之前从未有过像那些晚上一样难熬的焦虑。第三个阶段是在部队第二年的夏天,那段时间任务繁重,身体常常透支严重,按理说可以睡得很好,可是我要么失眠,要么一睡着就噩梦连连。这种状态持续了大概一个月,以致我有时已经分不清梦境与现实了,那种生活正像严歌苓《失眠者的艳遇》里写的“精神和肉体都被这失眠蚕食得差不多了”。
在家里,我仍是凌晨才躺下,被太阳直射了一下午的西墙阻挡不了高温,晚上虽然退了些凉,房间里还是很闷热。爸问我需要装空调吗,我说“不需要吧?还没到那种地步,而且空调会把人身体变得脆弱。”在部队有过很深的体会,要是在空调房里呆上几个小时再出去搞体能,身体软绵乏力根本吃不消。所以对于学校宿舍安装空调,我的内心是有些排斥的,现在的学生身体素质本来就差,学校不强调寒窗苦读,至少也不能帮助学生消磨意志吧?难道没有人认识到“过得舒服了,就要出问题了”?真想学习,他自己肯定有办法能学得进去,不想学习,还真指望创造环境可以讨好他?与其花钱装空调,不如花钱添些书,拿我们心理学专业的书目说,就那么一个小小的角落,况且一多半是地摊上随处可见的畅销“读心术”。
这段时间睡前一直在读鲁迅的文章,所以睡着那会儿会一直思考刚刚读过的内容,多数是感慨:以前为何就一直排斥这些文章呢?这样广博而深厚的文章真是可望而难及的高峰。以前有人将韩寒比作当代鲁迅,是不懂鲁迅还是不懂韩寒。很多人又觉得现在的课本已经不需要鲁迅的“革命性”文章了,我觉得这是将民族延续与穿越时间的生命力给抽去了。甚至出现有些人以居高临下的姿态看鲁迅了,真是一种难以训斥又无可慨叹的悲哀。说到底,作者首先得有自己的精神世界,他的作品也才能给人以精神力量。就像沈从文先生曾经责备巴金先生一样:“你总说你有信仰,你也得让别人感觉到你的信仰在哪里。”又比如从文先生读了巴金先生的《沉落》之后非常生气,写信质问他:“写文章难道是为了泄气?!”这两句责备之句用在当代的很多作者身上依旧有用。
我的房间里很空,只有几件从乡里搬来的从小就摆在我屋里的家具,偶尔会有凉风吹进来,可以听到老橱柜玻璃轻轻撞动的声音,里面只有放着我的十几本书和几件衣服。睁眼凝望黑暗中的光点,凭着一闪而过的意识的微光,我消受着笼罩在古老家具、空荡卧室,乃至于一切之上的朦胧睡意,与窗外的零碎几颗星星融合在一起,不知道时空是在向上还是向下,蒙住的是夜空还是墙壁,十分钟之内,便没了意识。我半夜里几乎是不会醒来的,睡觉有时候简单到对我来说就只有一个动作,即眼睛一闭一睁。有时我也会想到那段晚上0-2、2-4的哨兵时期,便觉得睡眠来之不易,好好睡上一觉也是需要好好珍惜的事。
我睡惯了集体宿舍,从初一开始到现在已经睡了九年。但又觉得,躺在家里自己的床上,睡得更踏实,更安稳,精神就真的处于完全松弛的状态了,这时候的睡觉就真的是睡觉了。在旅店里睡觉、野外露营或者游荡街头总盼着回到舒服安心的自己床上。当兵的时候,最期待的也最享受的就是睡觉了,因为只有睡觉是属于自己的时间,才不会受别人的烦恼,但又总是太短,怎么才刚睡下就听到起床哨音了?那会儿全身酸痛极不情愿爬起床就想,等回家了一定睡他个三天三夜,谁要叫醒我就弄他。睡觉真是很享受的一件事。
我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习惯趴着睡觉的,睡下时不管是躺着还是侧着身,醒来就发现整个人都趴着了。年初回家的时候,爸带我去找“二哥”,一个老中医,在这一带很有名气,世代行医,传说他爹是来无影去无踪的神医,祖传妙方治过很多人。说明了情况,他先问我叫什么名字,接着就在我的额头正中揉了揉,低声自语着什么,半分钟后捏着耳尖穴提了几下,然后顺着下来按住我左手曲池穴,最后在我的后背使劲拍了三巴掌说“好了”。不知道为什么,此后有一阵子醒来就不再发现自己趴着身子了。
或许他们不知道,这样睡觉并不只是身体原因,更多还是心理上的,我有很多压抑的自己也不知道如何描述的问题,有时候,明知感觉左侧身趴着心脏很难受,可是不这样心根本静不下来,翻着睡的时候感觉整个心都袒露出来了,于是开始变得不安烦躁起来,所以只能趴着睡了。之前看了一些关于催眠心理治疗的书,就想着,我是无论如何也不会配合催眠的,因为我十分担心甚至恐惧我会将某些东西全都抖出来,这是我自己的事,我自己能解决。
很多时候的疲惫和烦恼,使得我朦胧中都希望一觉醒来可以像小时候那样,小时候我们一家三口去外婆家很晚了回家,夜很黑,爸背着我,妈举着火把或者提着一盏昏暗的马灯,我迷迷糊糊趴在爸的背上睡着,朦胧中听到他们的声音。或者小时候夏夜的午后我一个人躺在凉爽的吊脚楼上,又或者在山中玩累了靠在大树的浓荫下。这样的睡觉至少不会像现在一样有时候反而变得很累。过两天就是七月半,熄灯的夜开始变得亮起来,不禁想到余光中先生《中元月》诗里的几句:“水银的月光浸满我一床,是童年派来寻我的吗……我听见童年在外面叫我。”
就像昨天晚上那样难熬的晚上,零点睡下,就一直在做奇怪的梦,具体什么梦也忘了,只记得闭上眼睛时看到夜里房间的场景,然后就是一个一个的梦。每做一个梦朦朦胧胧被拉回到最后闭上眼睛时看到的场景,接着又不知觉闭上了眼睛,跟着又是另外一个梦,同样又被拉回到那个场景,我好像是清醒的,又好像是在做梦。那一个个梦好像是分开的,又好像是连在一起的。反反复复,直到最后一次拉回到睡觉的场景我的意识一下子清醒了,我惊坐起来,打开台灯,看了一下手机,才两点多。这个时候已经很累了,我又躺下准备继续睡,可是我一躺下就开始做梦,但又好像不是梦,就像是有人在吵我不许睡下,于是我的眼睛被迫睁开。我呆坐着,头也变得好晕,中途又无聊地看了一部无聊的《人间小团圆》。头一直痛着,已经到五点了,突然恶心想吐,回来之后,全身乏力,去神台下烧了点香纸。躺下,于是睡了。
这个夜晚让我想到了小时候,有一天我和小伙伴们在屋后的山林里玩耍,我踩在一个无碑的圆坟上准备爬上树去摘梨,这个时候坟边有几块石头垮下来,然后只听小伙伴们大呼“鬼来了,快跑!”我惊恐地赶紧跳下来跟着他们跑。我掉在最后,可是也忍不住好奇地往后面看,只见坟上又脱落几块石头,然后没动静了,一会儿却突然从里面冲出一只像狼还是狗的动物,它冲出来,先是猛地停住站立不动盯着我们。我于是停了下来转过身对着它,它黄色的毛发在太阳的照射下像在发光。我开始害怕,慢慢往后退,在它突然冲过来时,我“啊”的一声不知怎么就从旁边的坎跳了下去。记忆很模糊,我忘了怎么回家的,只记得那天晚上整个人像着了魔一样在床上抽搐乱弹。爸后来说,那晚我全身发绿,脑子根本没有意识乱吼乱叫,很痛苦地乱弹乱撞,他和爷爷把我按在床上,都吓慌神了茫然无措,叫来村里医生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不知怎么折腾了一晚上,又是烧香又是祭祖,直到黎明日出才渐渐平息了下来,皮肤由绿变黄,然后睡了一天自己变好了。真是奇怪的经历。
我以为我现在不会再失眠了,但是这几天就是睡不着。当我打开台灯写完这篇日志,我睁着眼睛躺在床上,突然想到奥克塔维奥·帕斯的一首诗——《失眠的笔记》:
钟表咬啮着
我的心灵,
不是兀鹰,是老鼠。
在瞬间的顶端,
我对自己说:
“在时间的长河里,
我是永恒的。”
瞬间坠入另一个瞬间,
没有时间的深渊。
我来到一堵墙前,
墙上挂着一个路牌:
“由此开始你的未来。”
2014.8.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