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汉暴雨,飞机迫降南昌,等候通知。到恩施的联接航班肯定赶不上,我连夜回家的愿望也只能落空了。
客舱内嘈杂和抱怨四起。但都与我无关,我平静而呆滞,脑中只剩来回放映着父亲过去的点滴和画面。
五月二日早晨,妹夫来电,告知了父亲病重,结肠癌晚期。消息如炸雷,撕裂和痛心瞬间弥漫。我决定立即回家。订到下午四点的航班,爱人便把我从舟山送到宁波机场。漫长的晚点后,傍晚六点多飞机才起飞,没想到却又被困南昌。这是我第一次经历飞机因恶劣天气迫降,就像我第一次经历父亲生重病一样,想要反抗,却无能为力。
几经折腾,到达武汉已近半夜十二点,只好换乘第二天一早的动车。我抵达利川比原计划晚了将近十二小时。在这十二小时里,我内心一直在遥望,遥望过去的父亲,遥望病中的父亲,遥望明天的父亲。望着望着,我竟觉着父亲的形象越来越模糊,他还是那个熟悉的父亲吗?我陡然惊醒,如此遥远的模糊仿佛远不似十二小时那么短暂……
想起来。上中学那时,为了强化学习,每三周回家一次。后来上大学了,因为太远,一年回家一次。再后来,工作更忙了,有时几年才回家一次。每次回家,感受到的都是亲情和团聚,其乐融融。父亲也一直鼓励我在外面要好好工作,不要惹事。那时,他一直是那个坚强可靠的父亲。偶尔也会发现他皱纹增多,但从未联想过他老了的样子。近几年,我尽量每年至少回家一次,有时是春节,有时是父母的生日。
原来我内心一直愿不承认自己是打工仔,但打工仔每年却有更多时间陪伴亲人。渐渐地我也明白,那只不过是为了可怜的尊严。我已经立志要多陪陪他们了。但事情来得太突然,防不胜防,让我措手不及。
我没直接去医院,母亲让我吃完午饭再去,而且我也需要冷静一下。打量着这个曾经熟悉的家,空空荡荡,我感到一丝凉气,少了些温暖。母亲在做饭,动作有些迟缓,我竟怀疑她还是那个我无比依赖和亲近的母亲吗?不禁又想到了医院里的父亲。
吃饭时,聊起父亲来,才得知他在近两个月里所经历的痛苦和煎熬。结果就是,最爱吃的肉不吃了,最爱抽的烟戒掉了,身体虚弱得有些厉害,声音听起来有气无力,脾气也变得莫名烦躁……我的天,那还是父亲吗?他应该是顶天立地,从不表现软弱的。我愤恨起自己来,家里的变化已如此巨大,只是我却从没认真感受过,即使感到异常,只要老人说没事,也未必放在心上。我终于明白,他们是在注视着我越走越远,想要留却又担心留不下,只好放松了捏在手里的风筝线,让我去遨游,但那手却被勒出了一道道血痕;我却依然对他们的痛苦不管不顾,反而加大力气想要奔脱束缚。
我身体回到了家,但心与家的距离却非常遥远,远得让我一时找不到方向,不知所措。
午饭后,跟着妹妹走进病房,看到父亲躺在病床上,他也立即注意到了我。片刻的对视充满复杂意味,他先开口问道:“你怎么回来了?”语气里有些虚弱,有些责备,又有无奈,或许还有期待。躲过他的眼神,望向窗外,我尽量控制住情绪,哽咽着回答:“你都这样了,我还能不回来吗?”父子之间的交流往往不需要太多言语。
这是他六十三年来第一次进医院。我靠近查看他的状态,发现他病得比想象的还要糟。他虚弱地躺着,一动不动,颧骨突出,暗红的表皮上布满血丝,目光乏力,眼窝下凹,形成的双眼皮看起来让人不适应,手背一片乌青,夹杂着细小麻点,那一定是打针留下的。他试图坐起来,却非常吃力,我只好小心翼翼地扶他抬起来一些。我尝试在心里对接印象中和眼前的父亲,但怎么也想不起具体的异同,只有些整体映像和模糊细节在快速转换。我下定决心,要好好陪他治疗,无论走到哪一步。
这家医院太小了,病房里住的都是老人。其实,父亲也是被硬拖过来的,如果按他自己的意思是不会来的。对于这种状况,我很无奈,老人生病不愿到医院,宁可在家等待,可是又能等到什么呢?或许是无知,总认为自己不会得大病,买药吃吃等些时候就会恢复,殊不知,拖延下去的后果只会更严重,甚至错过治疗的时机。以前也多次听人说起类似的情节,难道这就是一代农村老人的命运吗?
看到医院没给父亲用治疗的药,只是输了些营养药,我开始着急了。于是联系到武汉同济医院的朋友,也是父亲好友的儿子龚博士,他在那里的肝外科攻读临床博士。幸好他答应安排床位,当周日我们就赶了过去。
我和父母是乘动车去武汉的。父亲从未乘过动车,我和母亲就宣称动车是最舒适的交通工具,他就依了我们。可是,之后他一直在抱怨不如乘飞机舒服。当夜,我们住在医院附近的宾馆,我就先与龚博士见面去了。
病情有些复杂,原医院的诊断是结肠癌四期肝转移。龚博士认为不太可能误诊。治疗方案有两种:一是由肝外科手术,好处是结肠和肝部转移病灶可一并切除;二是由胃肠外科先切除结肠病灶,再转到肝外科切除肝部转移灶;不排除检查后不能手术只做姑息治疗的情况。尽管两科室都是华中乃至全国专科的权威,胃肠外科治疗结肠癌更规范,但不具备切除肝部转移灶的能力,肝外科两者都可切除,但对结肠癌又不及胃肠外科规范。大病面前,这是个令人头痛的问题,但我必须做出抉择。经与妹妹和妹夫商量,最终从减轻手术痛苦的角度我们选择了肝外科方案。这种选择也是有额外好处的,那就是龚博士决定自己担任父亲的管床医生。我们总算是放心了许多。
接下来,是长达一个月的治疗。先是各种检查,抽血、心电图、CT、B超、核磁、多层CT、肠镜等。胃镜和PET被取消了。再就是调理身体,父亲的体质太弱了,还伴有糖料病,血压也时高时低,一次灌肠就会让他虚弱好几天。只好一边静滴补充营养,一边拽着他散步锻炼。这个过程是一种煎熬,大家都在煎熬,直到确定五月十八日做手术,我们才又开始期待起来。后来听父亲说,他那时想得最多的是能不能从手术室出来,他说当时已经做了所有心理准备。我心里也没底,只能从言语和行动上鼓励他。
医生建议试试机器人手术,创伤和痛苦较小,我们就同意了。
所有签字都在头天夜里完成。手术当天一早,父亲就被接走了。这一台手术整整做了九个小时,我们也整整等待了九个小时。看着显示屏上的名单刷新一次,我心就跟着紧张一次。结果手术非常成功。
龚博士给我们看标本的时候有意避开了母亲,那是一大钵内脏,暗红的颜色,飘着浓烈腥味,约有五六斤重的样子。我第一次看到被分离的人体器官,而且是来自父亲的身体,脑子一片空白。只是记住了些大体印象。
龚博士说,机器人手术开始不久就停掉了,因为腹腔已被结肠穿孔污染,是朱教授临时决定改的方案。我了解到,肠穿孔后一般只会造瘘且停止切除,但朱教授坚持要把手术做完,做好,而且还做了特别精细的腹腔清理。这是一名伟大的医生!所有参加手术的医生和护士们,都连续工作了九个小时,甚至更长,也是他们的付出和坚持救了父亲。他们是为了病人,但也是为了我的父亲。我无法表达感激,只能默记于心。
在电梯口看到父亲被推往ICU,我忍住眼泪,唤了一声“爸爸。”我感觉到他回应了,但后来他说记不清了,也许是麻醉的作用吧。
回到普通病室,我们像对待新生儿一样照顾着父亲,医生和护士也很细致,都希望他能快些恢复。这并不一帆风顺。他原本就虚弱,医生要求他尽早下地活动,他就有些不情愿,还被龚博士“教育”了。情况越来越好转,渐渐地他能吃些稀饭了,喝些鱼汤了,也能下地活动了。每当看着他有意去护士台边晃一圈回来,我们就掩嘴笑。“老小老小”,这老人的想法确和小孩有些类似。不过,他好起来了,我们也终于松了口气。
说到鱼汤,这回他是彻底服了。过去天天钓鱼,自己从来不吃,连汤都不沾,他说有腥臭味。这已成他的一大个性了,周围人都知道的。但是,这回他不仅喝了鱼汤,还得每天喝,因为龚博士说了,鱼汤是他最好的营养。其实,他的求生欲望很强,尽管有时医生要他做什么不一定去做,但医生不许做的他绝不越雷池,小心得就像手里捧着珍珠一样。有时他也是有些情绪的,有一次,我们劝他和鱼汤,他就狡黠地说:“你们都是恶魔。”还被我们揶揄了好一阵。
从武汉回去,我们长了教训,妹夫给父母买了动车的商务座,我们自己坐普通座。结果他很满意,看来那商务座的确是舒适。
再次回到家,心情与一个月前比,已有了变化。因为认识到老客厅不适合长住,当天,我和妹妹就把用了十多年客厅搬到二层的屋子。我们已经决定,在健康这件事上,不应再由着父母自己的主意,他们太需要引导了,必须要用我们的意见去影响他们。从此,或许我们将再不是一味顺从的儿女,我们却不得不做出改变。这种改变,当是迫不得已,时代使然。
一个多月,我经历了绝望、痛苦,体会了挣扎、犹豫,但终于回归希望和坚持。思考了很多后,也更能体会亲情的内涵和陪伴的意义。
人性总是在事业与亲情之间拉扯,时代精神又让人沉迷而看不到真相。九十年代兴起的打工潮,把人们送上了淘金之路。一些人变得富有了,那是物质上的。空巢老人和留守老人的问题已经引起社会重视,但重视还是来得太迟了些,不知还有多少人无法顾及周全,而被迫遭受悲痛和遗憾。前些年,人们都在讨论“幸福感”,这两年,中央又在宣传“获得感”。这都是针对个体的感受,人与人之间联接的感受呢?亲情的感受呢?社会保险越来越完善了,但人与人之间的距离却越来越遥远了。人们活动的范围大了,选择的可能性多了,但亲情是不能选择的,那是人之于社会最初的定义。我不想评判孰对孰错,或者谁好谁坏;我只是意识到完整的人生不能留有遗憾,特别是亲情。毫无疑问人们在亲情上有着太多的唯一,而且仿佛都是从最初的无比亲密一步一步地逐渐远离。谁说不是呢!
回家,于社会似乎有着宏大的主题,但对个人却总因亲情和牵挂。家,可做人们遍历风险后的港湾,但那港湾是需要维护的。因此,常回家看看,别等到年久失修了。
二零一七年七月三一日舟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