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阳节头一天下午,当我拎着一条大草鱼晃悠悠走进院门的时候,我娘正蹲在院里捡豆子。身后一堆已经捶完的豆杆,周围的碎屑贴地面随风打着旋儿。
把鱼和菜递给兄弟媳妇,我穿上大褂蹲在娘对面。见她手里拿着一把螺丝刀,正从地面的砖缝里往出抠豆子。回手抓起另一把螺丝刀,也学着她的样子开始抠。抠出来的豆子扔进簸箕,噼里啪啦地响。
我:怎么都跑砖缝里了?太难往出弄了。
娘:这我捶豆杆的时候下面还铺一条破被呢,这都是嘣的远的了。
我:天晚了,明天有太阳的时候再弄吧。
娘:那不行,这些豆在砖缝里放一宿,明天就涨鼓了,不好保管会发霉。
然后,我就再也不说话,专心把视线里的每一粒豆子都抠出来扔进簸箕里去。
下午的风凉,仓房屋顶的灰瓦上浮着一层黄树叶。时不时落下来,有两片就挂在娘的头发上,细细的,泛着金黄的色泽,
这些豆杆是我娘从村外收割完的地里捡回来的,一枝一枝捡,够一捆再扛回家。我弟不让她去,怕她年纪大了腿脚不利索拌倒了。可是她不肯,偷偷去。她说满地里的粮食,不捡那是犯罪。
我问:你捡一天能捡多少钱的豆子?
娘说:不是钱的事,你们不懂,我有瘾。
呵,你看,不只吸烟喝酒打麻将有瘾,捡豆子也有瘾,现在的大多数人不会懂。
我想,只有挨过饿的人才懂。
我爹说他十几岁的时候,赶上了大粮荒。春天里家里实在没啥吃的了,奶奶打发他去地里捡豆子。五六亩大的豆地,好几十人都在低头找前一年秋天遗漏的豆子。
爹说他忍着饿找了一下午,眼冒金星,找到了一小把,不敢自己吃了,宝贝似得揣回家去。那天晚饭,仍旧是稀溜溜的苞米面糊糊,只不过糊糊里有了那把煮熟的豆子,隐隐透着豆香,几个孩子吃的就格外心满意足。
我娘也说,那年月她一辈子都记得。每次她喊饿,姥姥就给她一个小枕头,告诉她睡觉吧,睡着就不饿了。
我们没经历过终日都饥肠辘辘的日子,自然不懂那一代人渗进骨子里的饥饿感。所以浪费起粮食来面不改色心不跳,实在罪过。
娘回身指着房檐下两个半大袋子毫不掩饰心里的小小骄傲:看,那些都是这些日子我捡的,明年春天做大酱都用不完。
孩子一样。
晚上仍旧是小火炕,娘替我铺好了褥子,问:还没想着干点啥呢?就这么闲着?
我说有朋友建议我出去走走,去外地看看,找找机会。
娘叹口气说:离乡背井,哪那么容易呦。
关了灯,一个人瞪着黑暗的棚顶,也叹气,是呀,故土难离,谈何容易。
就像一颗树,要连根拔起,土地里盘根错节的疼痛,只有它自己知道吧。
父母在不远游,何况我的父母七十岁了。
自打爹去年心脏手术,娘又在春天里摔坏了膝盖,我就知道,必须时不时回家陪陪他们了。
时间太快,留不住。
喜欢回家去,把洗衣机搬到屋檐下,给爹娘洗衣服。洗干净晒到晾衣杆上,长长一排,衣角裤腿随着风飘啊飘,干净芳香。就想起小时候,家里有一个很大的铁皮洗衣盆,娘弓着腰在洗衣板上搓啊搓,六口人的衣服,一搓就是大半天。冬天湿着晾在外面,一会功夫冻的邦邦硬,晚上拿回来扔在热炕上,凉气森森冲进鼻孔,来回折腾三四天才能干透。
喜欢和他们一起吃饭,围坐在桌前,其乐融融。也会想起小时候,我们也正长身体,娘蒸的大发糕我一顿能吃两三块。高粱米饭锅底有厚厚的锅巴,咬起来咯吱咯吱响。清明节娘会煮蛋给我们,每人一个鹅蛋两个鸡蛋,谁也不多谁也不少。我不吃蛋清,娘每次都会把她的那份蛋黄留给我。我也不喜欢糖饼,所以每次烙饼,娘都要特意给我烙一个葱花油饼才行。
好多好多的往事,如今总是不经意地跳出来。它们其实一直都在吧,只是岁月蹉跎,我们忙着长大,忙着恋爱,忙着工作,忙着结婚生子,忙着打架怨恨,忙着照顾自己心里的那些不安全感和悲伤挫败。回过头再看,竟然很久很久都没在意自己原来的那个家了,也很久都没发现,爹妈老了,再也不是你心里那副铁打的模样。一个跟头就可能让他们爬不起来。
好几个失去父母的同学朋友曾在我面前痛哭,她们说:我叫妈,再也没人答应了。
每每这时候,我鼻子都酸,都不敢接话。
谁逃的掉呢,都一样得面对,早晚的事。
放下手机,墙那边爹的呼噜声又响起来。而娘,每次翻身都呻吟几声,白天捶豆子的那条胳膊,一定疼了。
都常回家看看吧,别让自己有一天后悔。
何况,后悔毫无用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