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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四一年春天,日本鬼子占领了频景县。之后没过多久,便扫荡了坤山脚下的榆凹坞。
日本鬼子在榆凹坞整整祸害了一天,烧了五间房,抢走了一头牛,赶走了七只羊,抓走了老百姓的鸡,还杀害了不能行走已经七十一岁瞎眼睛的史奶奶。
傍晚,村人们从山上逃难回来,看到了被鬼子祸害得面目全非的村子,肺都气炸了,即刻掀起了一片骂声:“王八羔子小鬼子,这笔账一定要算!”“看来咱们不能再躲再藏了,要拿起刀枪跟鬼子强盗干呀!”“血债要用血来还,拿起刀枪来……”
义愤的消息很快传到坤山八路军独立团,团领导又沉痛又兴奋。沉痛的是老百姓又受了难遭了殃;兴奋的是榆凹坞这一下也有了抗日的火种,决定把这火种点燃起来,让它烧旺,烧大,便派了一名姓桂的排长下山,带了枪枝弹药来到榆凹坞,即刻就拉起一支抗日游击队来。
来了领头人,村里的青壮后生都纷纷参了军,桂排长向大家喊出的口号是“保家卫国,匹夫有责”。还教会游击队员们唱起一支歌:
“强虏来犯暴虐横行,
大地昏暗日月无明。
桑园岂容贼寇闯入?
稻粱怎让强盗掠夺?
拿起黍稷也要作刀枪,
竭力需得一人一头颅。
驱逐日寇血染红地,
且看我华夏兵民!”
看到抗战烽火熊熊燃起,轰然高涨,桃花沉不住气了,这天她就来找李根子。李根子当时正在自家菜园子里挑水浇水萝卜。桃花用手指捻着衣角跟李根子说:“根子,村里的后生都报名参军了,你咋不去报名呢?”李根子拿葫芦瓢的手颤一下,瓢里的水洒了出来,说:“扛枪打仗,我、我不行。”桃花说:“人家都行,你咋不行?”李根子说:“人家是人家,我天生胆子小,真的不行呢。”桃花说:“保家卫国,匹夫有责。你不参军,咋让我有脸在村子里见人嘛?”李根子脸上就要哭出来了:“打仗,我怕……”李根子说着就浑身筛起糠来。
李根子说实话不怕丢人,他真的怕日本鬼子。日本鬼子杀人真狠毒呢,他们连七十一岁瞎眼睛的史奶奶都杀害。那天傍晚躲难回村后,是李根子第一个看见被杀害的史奶奶。史奶奶被鬼子吊在一棵榆树上,胸前一片血淋淋,布满了弹孔,那是被鬼子用枪打的……乡亲们看到这样的惨景,激发起来的是仇恨,可李根子却是被这惨景吓得当场昏了过去。以至以后,人们一说起日本鬼子来,李根子浑身就筛糠发抖,更别说面对面去跟日本鬼子打仗厮杀了。
“真是一个怂货!”就这时候,同村的张大水走过来了,刚才桃花与李根子说的话他都听到了,张大水就隔着篱笆子恨恨地冒出一句道。“你……”桃花返过头一看是张大水,羞愧地捂住脸就跑走了。
在榆凹坞,桃花是众里挑一的漂亮女子,那么多小伙子明里暗里喜欢着她,张大水就是明着喜欢她最深切的一个。张大水长得虎虎壮壮,有一把子好力气更有一把子好农活计,农人们居家过日子,有了这两样便有了殷实的嚼谷和温暖的住屋,所以明里暗里喜悦张大水的姑娘也是赶也赶不走。可这张大水也是个奇性子,就单单喜欢桃花这一个,有事没事总要来找桃花挑话说。可是再挑话说好像也无济于事了,原来桃花的父母,早就与李根子的父母指腹定下了娃娃亲,就等着到好日子口成亲拜堂呢。再说桃花日日见张大水执意要与她亲近,心里着实也是喜欢他的,喜欢他的勇敢,喜欢他的庄稼好把式。可是喜欢好像也是无济于事了,既然父母已经把她许给了李根子,那么李根子就是她未来的夫。在榆凹坞父母给子女定下亲,那就是一件天大的事,而在桃花的心里这也是,桃花可不愿意背着不孝的名声活人过日子。
晚上,月儿明亮,张大水早又站在了桃花的闺房前。窗前灯光亮着,门却紧紧关闭,张大水就隔着门隙跟桃花又挑话说道:“桃花咱大水真的喜悦你呢,你若跟了咱,咱大水处处事事都依着你。”桃花说:“可咱桃花已经有了婆家,你的心意桃花万不能应呢。”张大水说:“都啥时候了,你还听任父母爹娘指派终身吗?”桃花说:“不管啥时候,父母之命不可违,爹娘之命就得遵从。”张大水说:“桃花你就不愿意好马配好鞍?你真的就愿意一辈子跟着一个怂货过日月吗?”桃花说:“根子他不是怂货,他就不怂,以后不许你说他是怂货!”
“桃花!”突然黑暗中就传来一声呼唤。听了这呼唤,门“吱呀”一声打开了,桃花走出门寻声奔过去:正是李根子!原来李根子也在黑暗中跟了来,张大水和桃花的话他也早听去了呢。桃花的一席话让他既感动又惭愧,上前一把攥住桃花手,狠下了一条心来说:“桃花我听你的,明天我就去报名参军,打、打日本鬼子。”月光下桃花面孔即刻红扑扑了,嘴里说:“你看我说根子他不怂的吧。”再回过头去看,张大水却早不见了人影子。
听说生性胆小的李根子也要参军打日本鬼子,桂排长好高兴,他就指派张大水好好带着李根子。这时的张大水由于作战勇敢,枪打得准,敢和鬼子拼刺刀,已经被上级提拔当了副排长。张大水听了桂排长安排,牙骨咬得酸酸的,心里恨恨说道:“看上了战场,我怎样拾掇你李根子!”
这天,队伍集合起来拉到打麦场,桂排长要大家练打枪。张大水得意洋洋先给大家做示范,他打了三枪,三枪全中了靶心。张大水是百发百中的神枪手哩!大家一阵赞叹和欢呼后,后生们一个个都显了一番身手,最后轮到了李根子。
李根子手握那杆三八大枪,趴到土墩上去,即刻就感觉到那枪有了千均重量,手不由就颤抖起来。不,不是手颤抖,而是他的心颤抖。一双眼睛一看见前方的胸环靶,觉得那靶子就是一个活着的日本鬼子,正张牙舞爪向他扑过来,他简直看都不敢看那靶子了。结果,一枪打飞了。两枪打飞了。第三枪竟还射到了天空的云彩里去。伙伴们看着他那不中用的样子“哈哈哈”地乱笑起来。这时张大水大大咧咧走过来,冲着趴在地上打哆嗦的李根子讪道:“立起身看,尿裤了吧?”有人就跟着起哄喊:“站起站起,看看腿裤湿不湿?”李根子站起来了,地上和腿裤都不湿,可是李根子还是羞愧得怎么也抬不起头来了。
“你这怂……”张大水一个“货”字还没说出口,就见桃花满面羞红地走过来,一直到李根子身旁,嘤着声向李根子说:“趴下,练枪!”待李根子颤着身再趴下,桃花就走向前去,拔了那胸环靶,接着把早准备下的秫秸和稻草,三八几下扎作一个稻草人,给稻草人穿了衣,戴了帽,描出眼眉画了嘴,转眼间做成一个活脱脱的日本鬼子模样,戳在原处让李根子当靶子练枪。
再说李根子,才刚打那胸环靶他都怕,现在眼前出现了一个张着血口的鬼子模影,他就更怕了!刚要说什么,就被桃花一把按在地坡上,又嘤声里带着厉音说道:“别怕,有我在。”说着桃花就坐在了李根子身边,从怀里拿出一枚针,一面屏,竟坐在那里绣起花朵来了。
李根子无法子,只好又趴稳了,干脆就手执那杆大枪,闭住眼睛,一次又一次地扣起那没有子弹的枪机,空枪膛就一次又一次的叭叭响。这时候打麦场上已经没有了别人,就只有李根子和桃花俩。桃花也就伴着李根子手里的空枪声音,把手里的花屏细细地绣。就这样太阳落山了,天再黑下来,村子里家家烟囱里冒出了炊烟,桃花手里的一屏莲花戏水就绣好了,她这才伴着李根子往村里走,一边走一边还亲蜜像哄孩子般与李根子说:“谁家鸡刚生下来就下蛋?他张大水神枪手,也不是刚出娘肚子就会的。你不怂呢根子。你真的行呢,根子……”在月光下的一个麦垛后面,一个人正看着这段情景,听着桃花嘴里的亲蜜话语,那人再次妒红了眼睛。
一天晚上,住在频景县的交通员勺子来到榆凹坞,把一封信交给了游击队,要他们速速送到坤山的八路军独立团去。信是密封了的,上面插了一根鸡毛,是鸡毛信!勺子并关照说务必要及时送达。这时候桂排长在外面执行任务,张大水就接过信来,一眼看见李根子,心里头即刻就掀起来一阵响动,竟把鸡毛信交给了李根子,要他连夜送入山里去。
夜里下了雨,李根子深一脚浅一脚地上了路。出村就是一片坟场子,坟场子里磷磷像是闪着鬼火,李根子早出了一身黄毛汗。其实他怕的还不是什么鬼,而是日本鬼子。他想到在这样的夜里若遇到了日本鬼子,那可怎么办?想到此,他一跤摔在地上就不想再站起来。可是他胸中揣着的鸡毛信他不能不送,他还是强打起胆子上路,越过河,翻过山,整整折腾了一夜,才到了坤山八路军驻地。待把那封被他揣出汗水来的鸡毛信交到八路军团长手里时,已经是第二天的早晨了。
李根子再回到队里后,张大水问他送到信没?他说送到了。问他啥时送到的,他老老实实说是早起了。张大水抬手就打了李根子一巴掌,脸色气得铁青说道:“让你夜间一准送到,你竟拖到了天亮早起,误了军情你可担得起!”李根子捂住脸一句话都不敢再说。
下午桂排长执行任务回来了,张大水跟他正谈着什么,桃花却不知啥时走进门来,看着张大水咬咬牙,再咬咬牙,这才抬手也打了张大水一巴掌,打过后就捂住脸跑出门去。尽管这一巴掌软绵如风拂面,挨了女人打的张大水还是涨红了脸,就要冲出门去拽桃花,却被桂排长一把拦下了说:“你要干啥去!记住,只许老百姓打八路军,不许八路军打老百姓!”待桂排长了解了事情原尾后,气愤得更是恨不得也想打张大水一巴掌了说:“明知道李根子天生胆子小,你还要他一个人去执行那样大的任务,耽误了军情,我要对你军法处置!”喝斥得张大水又气愤又委屈地回口说:“我没让李根子一个人去送信,我一直在身后悄秘密跟着呢,保着呢,掐算着误不了军情呢!”
再说那封鸡毛信,真的是很重要。信上说日本鬼子一个运输军火的汽车队,这日要经过坤山。坤山八路军独立团一下兴奋起来,这真是一个打伏击的好机会。团领导为确保这一仗稳胜,命令桂排长的游击队也参加伏击战。
命令传下来,榆凹坞一片紧张和繁忙,桂排长和张大水抓紧组织起来。一切都安排好后,张大水又想起了桃花。想到这一仗打下来,自己是死是活还说不定,可他心里放不下的就是这桃花。自己哪点不如李根子了,桃花她怎么就认准李根子……想着想着张大水就已来到了自家门前,忽见一个人影正在门前站着,正是桃花!
“是你,桃花!”桃花说:“是我。”张大水说:“你找我有话说?”桃花没说话,月光下一双水汪汪眸子看着他,看得张大水再也控不住,一把就抱住了桃花身子,粗喘着声气说道:“我喜悦着你呢,桃花。今个就让我跟你好一回。就一回。明日我这一去也许就……”待张大水一只手向前欲挑桃花衣襟时候,桃花推开了他,嘴里缓缓说道:“我桃花知道你的心意。可是爹娘把我指给了根子,那我就是根子的人,我就不能负了他。我今夜就是来与你说明了,往后别再难为根子。你若真心喜悦我,就听我的话,明日仗打响枪子飞起来,该拉根子一把就拉根子一把,该托根子一手就托根子一手,你要把根子活生生带回来。”张大水醒过来了说:“你找我来就是为了说这?”桃花说:“对,就说这。”说完扭头走了。
伏击地就选在出村三十里的落叶岭。这里山岩崎岖,沟壑突兀,只有一条土路逶迤盘绕在山凹间,好一个打伏击的好去处。独立团的八路军隐蔽好了,榆凹坞的游击队员也隐蔽好了,就等着鬼子的兵车开过来,人人都在心里暗暗磨着拳擦着掌。
可是再看李根子,却趴在一处土坳后边,浑身一直在颤抖。昨日埋伏了一夜他在颤抖,现在太阳出来他仍然在颤抖。一双眼睛如惊恐的兔子般望在前面公路上,三八枪握在手里早已又凉又湿。临行前他又一次去看过桃花,他不知这一去自己还能不能再回到桃花身边来。桃花当时是一句话都没与他说,只是握住他的手把他看了又看,看了又看。现在桃花不在他身边了,他就感觉到地狱和死亡的气息,他的心马上就要破碎了呢!
突然,远远传来汽车的轰鸣声音,阳光下的公路上泛起了片片尘雾,那是日本鬼子,他们真的来了!转眼间好像就到了近前。那些押运军火的日本兵坐在一辆辆的军车上,就是坐在车上也排着整齐的队伍,手里枪都上着剌刀,太阳照得那些钢盔也闪闪发光。钢盔下面一张张面孔扑满了鬼一般的杀气,李根子甚至已经看到他们那眉眉眼眼。天哪,这些不再是胸环靶,他们也不是稻草人,他们是活生生的日本鬼子呀!他们要来杀人!他们要来屠村!他们……李根子的身体不由就向下缩,手里枪瞄着那些日本兵,在颤,在抖,恐怖得都快要叫出声音来了!
李根子的这些样子,早都被张大水看在眼里,他就隐蔽地趴伏在李根子身边呢,离得很近,几乎就是身挨着身。他是在防着李根子呢,防着李根子打起仗来逃跑,当逃兵,那时候他就要毫不犹豫地毙了他,执行战场纪律。这时他又想起了桃花,想起了夜晚的月亮,不由轻轻叹了口气。这时他听见身边李根子也在叹气;不,不是叹气,他是在呻吟!随着呻吟声李根子手里的三八枪颤抖得更加厉害,呻吟声音越来越大。张大水意识到这样再呻吟下去定会暴露目标,他再也忍不住,就伸过腿去狠狠踹了李根子一脚。
没成想这一踹不打紧,李根子大腿根一阵痛,痛感带动了李根子握枪的肘间处,只见李根子肘一动,手指一颤,竟扣动了板机,只听得山谷里即刻划过去一道长长的脆脆的枪响声音:“叭勾——”一粒子弹从李根子的枪膛里飞出去,飞向第一辆日本军车上,竟像穿糖葫芦一般,一枪就打倒了并排坐在军车上的四个日本兵。
枪声就是命令,瞬忽间山谷里枪声如炒豆般大作,还有炮声爆炸声音,好不热闹,围歼日本运输军火车队战斗就这样打响了。战斗进行了整整一个时辰,结果由于准备充分,日本运输车队全军覆灭,八路军和榆凹坞游击队打了一个大胜仗。过后人们再去看那被李根子一枪打倒的四个日本兵,三个早已经死亡,第四个日本兵却还在那里喘息,挣扎。李根子竟是一枪打倒了三个半日本鬼子!李根子一枪竟消灭了三个半日本鬼子!李根子竟成了这次战斗中的大英雄,“一枪三个半”的名声即刻便在队伍里叫响开来,在榆凹坞传播叫响开来。
而李根子,却感到是又懵懂,又兴奋:一枪三个半鬼子,这是我打的?刚开始李根子对这个结果,咋也不敢相信的,待游击队都给他庆了功,又那么多人在战场上看见了的,李根子才心里头鼓上一股劲头来了:“我也能一枪打死三个半鬼子呢……”
这天晚上,夜晚人静,李根子却悄悄来找张大水了,俩人有了一席对话。张大水说:“这么晚,你找我来干啥?”李根子说:“我找你学打枪。”张大水说:“你都一枪三个半了,大英雄了,还来找我学打枪?”李根子说:“那是歪打正着,因你那一脚,这个你知道。这个不作数,我不能名不副实。”张大水说:“就算学会了打枪,你又能干啥呢?”李根子说,“我知道你们看不起我。我天生的胆子小,比如你们的胆窝头样大,拳头样大,我的胆就只有栗子样大,这个天生,改不了。可是保家卫国,匹夫有责,我也是要打鬼子的呀!只要不面对面,只要不是离得近前,学会打枪我也能打鬼子,也能杀鬼子的。”听着李根子说得真切,张大水对李根子另眼相看起来,终于有了松动说道:“凡是杀敌打鬼子的,就入咱张大水的眼睛。应你了,就教你打枪。”
先教打胸环靶,再教打活动物体,他两个人在林子里漫山遍野奔跑起来。张大水很快便发现,李根子生来就是神枪手的坯子,经过他一番教授指点不打紧,果不其然,巧妇又有了绣花针,李根子尽显身手,青出于蓝胜于蓝,枪打得比他张大水都准确了,都神勇了。一次,他俩人隐在树林里,想寻找蹦跳出来的野兔子打活靶。可是左等没有,右等没有。这时却有一只小老鼠在远处的草木间刚一出现,李根子枪响了,那老鼠被打得飞起来。再待俩人过去一瞧看,子弹正中在小老鼠的后脑中心,鼠脑袋都打碎了。
“根子不是怂货!根子他不怂!”这时张大水又想起桃花说的话,桃花真的是说对了。而再时过不久,张大水便又见识到李根子亲手打掉的另一只大老鼠。
频景县城里有个大汉奸,名叫赵天虎,他依仗着日本鬼子为他撑腰,为非作歹,无恶不做,八路军除奸队决定清除掉这个毒瘤,把除奸任务交给了榆凹坞游击队。桂排长和张大水一商量,就决定让李根子来完成这次除奸任务。
张大水带着李根子进了县城,隐蔽在一处古旧戏楼上,戏楼对面便是朵宜斋饭店。来时早打听好了,大汉奸赵天虎隔三差五便要来朵宜斋吃霸王餐。戏楼离饭店比较远,射击距离刚刚够得着,张大水是行家里手,可他对这个距离都是没有十足把握打中的,李根子却依然坚持在戏楼上隐蔽除奸。
眼见得午餐饭点已到,果然汉奸赵天虎带着随从来了。李根子瞄见了一枪打过去,却没中,反惊得赵天虎调头就跑。李根子补一枪仍是不中,眼见汉奸就要跑出射击的有效距离!李根子不知怎么就想起来,突然喊道:“你再踹我一脚,快踹!”话音未落尽,张大水也像是身不由己,迅疾就向李根子大腿根踹踢一脚。只见李根子身体一震,同时手里的枪便又响了,子弹飞出去直中赵天虎后脑中心,就像打那只小老鼠那样准确,赵天虎“扑”地栽地上蹬蹬腿就再不动了,让张大水和李根子俩人都看了个满眼清楚,真真切切!
完成了除奸任务,他俩人跑出县城,穿行在青纱帐里,他俩人还沉浸在那如梦如幻的境域里呢,李根子说:“奇怪呢,踹一脚便打中了汉奸,又是歪打正着?”张大水说:“不是歪打正着,这回是正打正着,我看得真真的呢。”李根子说:“可我咋想起来踹一脚,踹了就打得中?这是咋个说头?这是咋个故事?”张大水说:“这叫急中生智,这叫情急生慧。”李根子说:“那就是说有神助了?天神也帮助我们一起除奸?”张大水说:“是神助,鬼子汉奸,人神共愤,神仙都保着我们杀鬼子,除汉奸;神仙都跟我们一起杀鬼子,除汉奸。就是这个故事,就是这个说头!”“对,杀鬼子,除汉奸,就是这!”
可是谁也没有料到,这时候游击队里却出了叛徒。叛徒外号叫马棒子。马棒子本来也跟着张大水学打枪,是张大水最得意的弟子。可自从张大水调教起李根子打枪,李根子又抢了他的风头,觉得他被冷落了,他就不服气,“我也给你们打一个鬼子军官回来看!”竟违犯军纪,耍起个人英雄主义,独自提着枪跑去频景县城,去取日军指挥官大野藏雄的脑袋。结果大野藏雄的脑袋没有取回来,马棒子却挨了鬼子的枪被俘虏了。后他又经不得鬼子老虎凳辣椒水的折磨,就叛变了,供出了游击队在深山里的营地。
鬼子是在夜里偷偷包围了游击队营地,天一亮发起攻击,游击队想撤退就来不及了。面对成倍于自己的敌人,游击队员们就只有一个信念了,那就是杀敌!他们一会儿各自为战,一会儿又组织起来突击。敌人一次次攻上来,又被他们一次次打下去,山林里,天空上,到处充满了血雨腥风。
战斗打响后,张大水便把李根子带在身边,像以往作战那样,他要尽显发挥李根子的优势,指挥他专打鬼子指挥官和机枪手。这时候的李根子已经更是枪枪神勇,他瞄住鬼子指挥官,呼吸之间,那鬼子指挥官就在李根子枪下报销了。再呼吸之间,鬼子的机枪手也报销了。
可是这次鬼子来得实在太多了,简直是扑天盖地,打也打不过来。几乎是频景县的鬼子伪军都出动了,他们是想一举消灭掉榆凹坞游击队。敌人又潮水般涌上了游击队阵地,简直与游击队员们面对面了。在李根子还没有发现时,突然一个鬼子出现在李根子面前,挺着刺刀就向正瞄准打枪的李根子捅过来。
“根子小心!”说时迟那时快,这时只听张大水大叫出一声,跳出战壕,竟是用自己的身体挡向鬼子的刺刀,刺刀扎进张大水胸膛。同时又听一声枪响,张大水像一面山坡般倒地牺牲了。
“大水一一”面对倒在自己面前的张大水,李根子声厮力竭地喊叫出一声,竟然一下子跳起来,一刺刀捅死了面前鬼子。“小鬼子,我把你们!小鬼子,我把你们……”接着他眼珠变红了,眼睛里淌出泪水,一切再不管不顾,不顾生死,冲入敌阵,与鬼子拼起刺刀,眨眼间又刺死一个鬼子。这时候他的胆竟也窝头般大了!他的胆竟也拳头样大了!看得游击队员们全都惊讶,接着也都不管不顾,也都不顾生死,都跟随着李根子跳出战壕,冲出掩体,冲入敌阵,都跟鬼子拼起刺刀来。忽然间就又听见,李根子边拼刺刀还唱起歌来:
“强虏来犯暴虐横行,
桑园岂容贼寇闯入?
稻粱怎让强盗掠夺?
……”
跟着就像是一呼百应,就如同潮水,就如同海水,游击队员们拼着刺刀也都唱起歌来:
“拿起黍稷也要作刀枪,
竭力需得一人一头颅。
驱逐日寇血染红地,
……”
谁见过唱着歌打仗的?谁见过唱着歌拼刺刀的?当时把日本鬼子都唱傻了。就在怔愣间,游击队员又杀死了不少鬼子。但训练有素的鬼子兵很快醒过神来,同时有三个鬼子围住李根子。枪响了,李根子倒在血泊里……
这场战斗,多少年过去后,榆凹坞村仍然人人记得,是格外惨烈。战斗重创了日伪军,榆凹坞游击队员,也没剩下几个人。战后驻频景县日军指挥官大野藏雄,在战情笔记里是这样记录的:“他们踏着歌声作战,秉持着一种古老的跨世纪的仪仗。歌声中的他们不是羔羊,一个个变作了狮子,变作了猛虎。那是他们的战歌,这些土八路的战歌。”
那场战斗结束后,榆凹坞村的乡亲们,从战场上找回来烈士们的遗体,掩埋了。桃花把张大水和李根子俩人,埋在了一起,在墓前竖起了两块石碑,让他们兄弟俩面对面,肩并肩立在那里。岁岁年年,桃花便做了这守墓人,扫墓人。如今桃花老了,过世走了,守墓扫墓的遗托也就留给了她的儿女后代,扫墓人守墓人换作了桃花的儿女后人。
二零二三年冬天,我又回到榆凹坞,来看望张大水和李根子。只见墓碑擦拭得干干净净,墓地祭扫得干干净净,围绕墓碑墓地的松柏也已经丛绿参天。我肃立墓前,仿佛就又听见张大水和李根子俩人在肩并肩聊着天,在面对面唠着嗑;聊着他俩的恩恩怨怨,唠着他们的岁月稠绵。
这时候,榆凹坞的青壮年都出外打工去了,留守村里的全是老人和孩子。那些孩子们跑着,跳着,笑着,叫着,突然随口就唱出歌来。我听出来了,是那歌,是那战歌,还在流传着,还在嘹亮着,回荡在榆凹坞的天空:
“强虏来犯暴虐横行,
大地昏暗日月无明。
桑园岂容贼寇闯入?
稻粱怎让强盗掠夺?
拿起黍稷也要作刀枪,
竭力需得一人一头颅。
驱逐日寇血染红地,
且看我华夏兵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