奴家名灼灼,“桃花灼灼”的灼灼。其实本叫桃花的,他笑嫌粗俗,便改了“灼灼”。
他是谁?他便是那个因了一幅折枝牡丹赎我出绣坊的人,也是我们蜀地当朝的宰甫。
别人眼里,我是从一介贫苦绣娘,到当朝宰甫禁脔的好命人,一朝飞上枝头做凤凰的麻雀。
讲出来也没人信吧,他不过是为我延师教习,什么银筝琵琶、什么北讴南曲,甚至是羽兵诸舞,不胜枚举。当然还有我的老本行——女红,只是不知道为什么,他轻易不许我再绣折枝牡丹。进他们家门三年,大抵也只绣过两次:一次似是因为他要私祭;一次是因为他的生日,我求他好久,他才应的。
忘了说,我还是十三岁那年进的宰相府,年纪小,正是该在秀坊出力的时候,老板本爱放的,奈何他一斛金珠的出价。你们大抵很疑惑吧,乘此厚爱,我何德何能呢?
坦白来讲,关于这个问题,我也曾经想破头都不晓得是怎么回事:我自知不过是中人之姿,清汤寡水、浅淡眉目的长相,在人群中根本无甚特别;也许,是我长得像谁?他买我的时候,根本就没有亲自登门,除非他之前见过我,这可能性也是极小的,毕竟,宰甫出门都要清街巷,逐行人嘛;又或者,他想把我培养成细作?像戏本子里的西施?可这偌大宰相府,城府深沉冰雪聪明的姑娘上上下下不知又多少,又何须巴巴买了我下贱的绣娘来半路出家?
我真的不懂啊,可我还是在这里呆的很开心,虽然我一点都不喜欢弹琴唱歌:好利的琴弦,割得手生疼,在指尖磨出了新茧叠老茧;还有跳舞,看着就是弯弯腰抖抖手嘛,可真学起来,简直要拗断筋呦,比学绣品累人得多。
可我喜欢那双眼睛啊,他会睁睁地看着我,也会定定地看着云;他比我大许多,会留整齐的胡须,他会为我谱曲填词,看我不甚曼妙的舞姿;他会一直写字,写到眼底湿润,双手颤抖;他不拿我当丫头当侍妾,倒想,倒想父亲宠女儿那般,丝毫不计回报和利害。
“主人,你教我读书识字吧?”真的,我想知道他写的到底是些什么,那个世界,好像缠绵悱恻。
“人生识字忧患始,姓名粗记可以休。”主人这样说,文绉绉的,也不甚懂,只明白是拒绝了,真是气闷,他当真只教我写了自己的名字“灼灼”,连他的名字也不曾教我,陆子京,听着就觉得很美呢。记得他还说,女子写字切不可拘于簪花一格,越柔弱,越该浸浸颜筋柳骨的味道。
“主人究竟为何赎我出绣坊?”我终究还是忍不住要问了。
“人生无根蒂,飘如陌上尘。告诉你究竟为何,又能如何?”主人的回答总是这样,不着边际。
不过他的关怀是实打实的,比如,除他之外,无人可进我的小院儿,连主母都不可以,只为护我周全。不说我也知道,这宰相府中,妻妾莺燕多少?互相之间的倾轧斗争,比说书都热闹,可他却执意让我置身事外,这院子之外,多少双嫉妒到生恨的眼睛盯着我,猜度我用了什么狐媚工夫,惹得他如此蛮暴的专宠。
大抵只有我自己知道,他根本就没有碰过我啊,连手都没碰过的那种,更不用提进府前夜绣坊姐姐暗暗告诉我的那回事。所以,白养着我干嘛咯?每次想到这,都觉得自己真是蠢,什么都看不懂,什么都不明白。
直到那天,桃花开始落的那天,小院儿里迎来了络绎的人,抬来大红色的喜服和一对龙凤红烛。那天晚上,就是我和他的洞房花烛夜。
那天晚上,我终于知道我为什么会在这儿,终于知道为什么他要如此待我,终于成了他的人,也终于要离开他了。
他说,我看出了世人皆谓国色天香的牡丹的“一派天真”;他说我绣的折枝牡丹,纯粹不逊于叶上清荷;那是他家乡的花啊,京洛少年一朝出使,羁留蜀地,贵为宰甫又受尽猜疑,每天都是风刀霜剑,连夫人都是帝王的眼线。
他含着泪笑道:“偏你们蜀地还多杜鹃,那声声的不如归去,竟全是说给我听得呢……”言下的凄怆,让我心底发寒。
“对不起,我还是害了你。”主人如是说。是啊,谁料得到,我的存在,竟会成为他豢养细作、意欲通敌谋反的罪证?不知又是这偌大宰相府里的谁告的状。皇帝也是好笑,还要美其名曰,“因我色艺出众,邀我入宫中教习女官……”
所以,他必须要娶我,否则,一个完璧的我,只会更加引起帝王的猜疑,九重楼阁中长大的孩子啊,权力塔尖里的人儿啊,怎么会懂得无关风月又无关争夺的情感?碌碌尘寰之中,几人能信,我之于他,只不过是一缕乡愁呢?
离开的那天,我第一次叫他的名字,“子京”,然后转身上轿,再无回头。我知道,他的眼底会为我而湿——他精心培育的一朵伪·北地牡丹,终究要零落在冰冷的皇宫了。
果然,我在宫里受尽私刑,什么夹手指啦,打板子,抽鞭子,甚至扒衣凌辱……只为收集他造反谋逆的证据,可我自踏进宫门,便一语未发。直到那天,实在问不出什么的审问者,终于决心把这个已被折磨的不像人的我灭口了。
“这姑娘看着单柔,性子倒烈,陆丞相也算有福之人,红尘之中,得以知己若此,也不枉为一世人了。”
“呵呵,可你知道皇上让咱们头儿放出去的信儿是什么吗?是她被封为皇妃,入了后宫呢!”
行刑前两位衙役故意在我面前如此谈笑,不知是刻意让我痛苦,还是不想我死的太过不明不白。可我却明白了这是皇上的阴谋,为了践踏他的尊严!
一缕幽魂也曾于奈何桥前徘徊逡巡,许久,只是想知道他到底怎样了。可终究没有等来任何跟他亲近的人,只知道,京城风语很多,把我和他的故事演绎成香艳离奇的版本,而他,也曾为我写过许多许多蕴藉深沉的悼妻诗。
我这辈子,还要什么呢?能让他想起年少走马洛川时开得正好的牡丹花,是我的荣幸,被这样一个自己爱的人这样宠过,还有什么遗憾呢?遗憾的是,不能再为你铺纸研磨、凝视你的温热双眼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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