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时光能回溯几十年，讲台上的叶先生一定更别有一番风致。
想来，那时的她时坐时立，或是低语沉静地娓娓诉说，或是比划着手指侃侃而谈。就在几度开口吟咏间，前朝古人的智慧重新萌发，尘封在书本中的诗词再次释放灵动。她对诗词的讲解洒脱洗练，又余韵绵长沁人心脾。可是，往者已不可追，叶先生的现场课堂怕是再难寻到了。此刻，年逾9旬的她或许更多只是安详在躺椅上，望着旧书典籍，嗅着悠悠墨香，开始回忆青葱般的韶华了。
叶嘉莹先生一生致力于古典诗词的教学、研究和创作，深厚的学养和傲人的才华使她获得无上的荣誉，可她视这一切为过往云烟，专心致志地在古典文学的沃土里辛勤耕耘。
我们不能也无法忘记这位曾震撼和启迪我们心灵的人，这位学者、教师，还是个永远的诗人。她那金子般宝贵的人格，如春风细雨轻轻温润和感化着我们。沧桑岁月可以磨掉美丽的容颜，但却难以改变一个人崇高的灵魂，尤其是如叶先生这般，诗如其人，诗心如人心，高洁，清雅，坚忍，平和、乐观，豁达……
“我之喜爱和研读古典诗词……是出于古典诗词中所蕴含的一种感发生命对我的感动和召唤。在这一份感发生命中，曾经蓄积了古代伟大之诗人的所有心灵、智慧、品格、襟抱和修养”，叶嘉莹先生在一次采访中如是说。
古人作诗往往以草木起兴，将自己的情怀与性灵寓于其中。宋代王安石有“墙角数枝梅，凌寒独自开。遥知不足雪，为有暗香来”的隽永佳句，可知梅花凌傲高洁的风骨正是王安石本人品格的化身。叶嘉莹先生年少时亦有此志，15岁那年，她在自家院里移植了一丛竹子，心有感悟地写下《对窗前秋竹有感》，诗中说道：“记得年时花满庭，枝梢时见度流萤。而今花落萤飞尽，忍向西风独自青。”秋竹不畏严寒，在繁花衰败后仍能青翠挺立，这不也正是叶先生的少年笃志吗？此后民国时期，她的物质生活贫乏。面对如浮萍般的漂泊，纷纷扰扰的世事，叶先生始终能秉承古人明德，保持心性与操守，抵抗艰苦与磨难，谁能说不是诗歌给予她一种不凡的力量呢？她说：“我可以用意志承受许多苦难而不肯倒下去，更不愿在不幸中接受别人的怜悯和同情。因此多年来我未曾向任何人透露过我不幸的遭遇，而外表上也一定要保持住我一贯的和愉平静的表现。”她当然熟悉不为五斗米折腰的故事，说那番话时是否想起同样贫寒过的陶渊明，想起他那句“衣沾不足惜，但使愿无为”。
叶先生一生多次遭际不幸，早年母亲因病离世，其后丈夫因思想问题受牢狱之困，她一个人带着女儿坚强地面对世事。在那些回忆里，我们剪辑出这样几段画面：在丈夫在入狱后，叶先生也失去了工作，只好带女儿投奔亲戚。亲戚家景况也很差，房间不够。于是她们母女白天到外边徘徊，晚上在走廊打个地铺，勉强安身。她抱着年幼的女儿，苦楚的情感一时涌上心头，写下《转蓬》这首诗：“剩抚怀中女，深宵忍泪吞。”这样的生存条件下她忍受住辛酸的泪水，坦然应对命运开的大大的玩笑。叶先生一生敬仰诗圣杜甫，却不曾想竟然经历了与之相似的命运。有一年杜甫茅屋被毁，全家陷入雨夜难寐的窘况，杜甫娇儿尚不知事，遭逢如此苦难更令人心痛。在哀叹自己不幸时，杜甫发出深沉的忧民之思：“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想来那时的叶先生，心中定也浮动着一份真诚的希望，愿世事和平，社会安定，每个个体都能在社会中享有平静美好的生活。
时光荏苒，白马过隙。叶先生教书与研究的生涯一晃就是几十年。她辗转多所著名大学授课，尽最大的心力承担起了中华古典文化的薪尽火传。她知道古典诗歌的真正的价值与意义，人们可以从中获得慰藉，汲取力量，支撑着苦痛中的人坚强走下去。这个道理并非人人都懂，因此她常说：“一些青年人竟因为被一时短浅的功利和物欲所蒙蔽，而不再能认识诗歌对人的心灵和品质的提升的功用，这自然是一件极可遗憾的事情。”
1969年定居加拿大后，叶先生就一直盼望着再回到中国，用自己的语言讲授喜爱的诗歌，毕竟在文化不同的海外，异国的语言总让人有一种无根的孤独。这种“故园千里隔，休戚总相关”的情怀，“仍怜故乡水，万里送行舟”的眷恋，“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的心绪，不都是千年以来文人们思乡恋乡的情感血液在涌动吗？
在叶先生的记忆深海里，那份缱绻缠绵的思乡画面永远存在：
温哥华暮春向晚，倦鸟归巢。路旁樱花树，飘落花瓣。叶嘉莹先生沉思着，余晖虽美，终将隐没；飞花沉落，能入尘土。鸟儿也有归途，而自己何时能回国？她随口咏出首绝句：“向晚幽林独自寻，枝头落日隐馀金。渐看飞鸟归巢尽，谁与安排去住心。花飞早识春难驻，梦破从无迹可寻。漫向天涯悲老大，馀生何地惜馀阴。”
那一刻，古人凝聚在诗歌的生命仿佛复活，与叶先生的性情和生命交融到了一起。
1978年改革开放，叶嘉莹发出回国教书的申请，克服重重困难，终于了却心愿来到内地。这份不懈的坚守里，有故园之思，有爱国情怀，有对古典文化的传承和担当，更是中华文人共通的诗如其人的道德品格在呼喊和召唤。
回国的第一时间，她又写了首诗：“书生报国成何计，难忘诗骚李杜魂。”李杜称赞过的那个壮美河山还在，心灵愿意驻守家园，活着的人无论到哪里，都有一颗魂归的心。
时光是无法回溯的，可叶先生一定此生无悔，虽历经千辛万险，但在诗歌情怀的陪伴与浸润下，叶先生用坚强、乐观的人格，用光耀的生命历程，为我们后辈谱写了一首感人至深的不朽诗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