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猪与河(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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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黑猪

傍晚时分,初秋的太阳收起了刺眼的锋芒,渐渐西沉下去。西边的天空挂起了晚霞的薄纱,一阵风吹过,薄纱就换了个新的样式。光给校园里的一棵柏树画上了影子,影子被拉得又大又长,一不小心,一半摔在教室的墙上,一半透过窗户,倒在我课桌的书本上。我瞥了一眼墙上的时钟,再过五分钟就要放学了。

我把书本轻轻地合上,柏树的影子就这样被我夹在了课本的插画里。

语文老师背对着我们,捏着一块瘦小可怜的粉笔头,在黑板上面沙沙地抄着明天晨读的课文。

他是个年近六十岁的矮胖老头,戴着一副厚厚的眼镜,看人时,眼镜经常滑下来,一双瞳孔就不由自主地往上瞟,侧着脸,好像在朝别人翻白眼似的。他写了差不多整整一节课的光景,动作有序却迟缓。

起初,他写的是工整漂亮的楷体大字,末了,发现时间和版面同样不够时,就匆匆补完最后一段课文,小小的字,斜斜地占满黑板最后一点余地,像一溜挤着排队却又站不下的小学生,硬是把最后几个挤到了黑板之外的墙上。

早在语文老师抄写课文之时,我就把这天的家庭作业糊弄完了。匆匆整好书本和文具,一股脑塞到课桌底下的书包里,在这百无聊赖的最后几分钟里,心早已飞出了教室的屋檐。

我又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分针正要指向五点二十分的刻度,于是便在心里开始默念倒计时来,十秒、九秒、八秒……当,当当,放学的铃声如期地唱了起来,我挪开屁股下的板凳,一溜烟弹出了教室。

并不是每次放学我都这样急不可耐,以往的时候,我会在放学后和同学玩一会游戏再回家。自从母亲半个月前从集市上带回一只小猪,我的课余生活就有了重心。起初这只浑身黑如漆炭的小猪瘦小孱弱,三个月大,浑身上下没有一块毛发不黑,连皮肤和舌头也是黑色,但都黑得黯淡无光。

刚来的时候,我对它的兴趣并不太大,我家养过猪,母猪也生过几次猪仔,都有着白色的毛发、粉嘟嘟的皮肤。商贩和我母亲说,这只黑猪并不是本地品种,黑猪的妈妈是野猪和家猪的后代。

我说,“虽是野猪的外孙又有什么用呢,养肥了不还是人类的食物。”

母亲却说,“这只黑猪不是用来吃的,养大后要当种猪,繁殖小猪仔的。”

母亲平时很忙,由我对黑猪全权照顾,所谓照顾,不过是一天喂两次馊水拌饲料,偶尔再去猪棚里清扫一下猪粪。不出半个月,这只小猪圆润了许多,毛发也由黯淡变得油黑发亮。

当它抬起头,朝我哼哼叫着讨要吃食的时候,我忽然发现它的脸很像一只狗。它的耳朵平时耷拉着,但是会在听我说话的时候竖立起来。更有趣的是,每当看到我,它就卖力地扭动屁股,像狗一样摇着尾巴。时间一长,它还能分辨出我走路的脚步声,在看见我之前,就已经兴奋地来回转圆圈,发出并非猪才有的叫声。

这不是一只平凡的猪,而是猪狗。

除了这只猪,很少有人像它那样期待关注我。那时候,家境贫穷,兄弟姐妹多,父母往往在需要家务分担的时候才会想起我。从我记事起,经常穿姐姐剩下的衣服,由于没有一件穿着合身,经常被同学取笑滑稽。以至于我在相当长的时间里,极其怀疑自己的身材有重大缺陷,直到长大后穿上合身的衣服,才发现自己也是正常的。

好在,我有了这只黑猪。

猪的这些表现,让我大为心喜,于是我给它改善了伙食和住所条件,并推己及猪地共情它。

我觉得厨房馊水不卫生,于是给猪换上了冷却的开水,又把馊水倒给了牛喝;觉得生玉米与麦糠不易消化,于是用烧开的热水烫熟了喂它;我还在猪食里加了盐和捏碎的地瓜,认为猪和人一样不能缺盐,而且捏碎的地瓜不仅不会烫嘴,还会增加猪食的香甜口感。

吃完正餐之后,我会给它投食青草白菜,类似于现在常说的餐后点心。然而,我们那时候没有饭后的水果甜点,我们的饭食也不过是玉米、地瓜与白菜。

但是额外,大人们需要辛苦劳作,小孩们需要刻苦学习,这样说来,猪又活得比我们好些。以上种种,让隔壁勤苦劳作的耕牛羡慕得眼珠子爆出,奈何牛鼻子拴在木桩上够不着吃。

只能叹息同为牲畜,待遇竟是如此不同。

一次清理厨余,我又把最好的剩饭给猪。奶奶说你为什么要给猪吃这么好,我说它是猪中冠军,会很多其他猪不会的本领。

奶奶笑着说如果你能答对其他同学不会的题目,得了第一名,说不定也和它一样获得偏爱。

这句话给了我启发,于是我又推猪及己。

终于在三年级期末,我考了全校第一。

由于我是第一个全科满分的学生,学校兑现了先前的承诺:免除全科满分学生的下学期学费。

校长敲锣打鼓,声势浩大地带领全体师生到我家颁送匾额。借机宣扬本校的办学质量如何地好,劝告村民不要总是看不起本村的学校,也不要老想着把孩子往其他学校里送。

父亲初遇这样热烈的场景,大为意外,一开始以为我在学校犯了什么错误,竟导致全体师生前来讨伐。

上前询问才知道并非坏事,于是颇为不好意思,激动之余又感到十分窘迫,好在大家很快散去了。

事后,父亲懊恼自己没有提前准备烟水糖果,从此也对我有些刮目相看。

猪被优待,让我早早学会了如何取悦大人,并以此让自己的生存环境大为改善。如果师长们表现得机智雄辩,我就以猪的愚钝彰显他们的足智多谋;又在和他们单独相处的时候,以狗的顺从获取好感。时间久了,我便开始看不起比自己更贫苦弱小的同学。

后来,我又开始看不起这样的自己,因为猪教会我的,还有其他。

除了我,黑猪对大部分人类并不友好。看到不喜欢的人过来,它便去拱他们脚下的泥,意思是你快走开。但是,黑猪对前往猪棚里睡觉的鸡鸭十分友善。我经常路过猪棚,看见公鸡卧在它的头上打盹,拉了鸡屎,有一半挂在猪的脸上。夜晚霜寒袭人,猪背上便睡着家中脾气暴躁的猫,其他的鸡鸭也贴着黑猪围成一圈,再叠摞起来。

换作是我,遇到这些“房客”不交房费又蹭暖气也就罢了,在脸上拉屎是万万不能忍的。对此,黑猪并没有一点厌烦,它只管趴在那里,哼着悠长的调儿,像一条温厚的老年大狗。

故而,我又开始敬仰它的温厚与大度。

“这不是一只平凡的猪,是一只大度的猪狗。”我经常和同学这样谈论。

不过,同学们大多不能理解我的感叹,他们认为我的想象力太过丰富,只是一群家畜挤在一起取暖而已,居然引申出这么多哲思。


02 河工队

渐入深秋,正是枯水期,农忙少了很多。

乡政府动员村民修理河道,有钱的出钱,没钱的出人力。这几年村镇兴修水利工程,前年清淤了村前的池塘,去年修建田间水道,今年要把水利工程的格局做大,扩展到村域之间的大河。这条河道如今还在,宽近百米,长几十公里,串联起许多个村镇,由北至南,一直流出县境之外。

往年修理小河小塘,村民们一起劳作,忙个十来天就能完工。

这次修理河道工程浩大,县政府给每个乡镇布置了指标,为此还举办了一场启动会。会议的宗旨无外乎兴修河道利国利民,希望各乡镇不遗余力,全力以赴完成任务。议程十分冗长,先是播放水患宣传片,接着是晦涩难懂的技术汇报,好不容易熬到最后,县长的发言总结又出奇地长达两个小时。

参会的乡长们听得脑袋发昏,作为发言人的县长虽然讲得口干舌燥,却像打了鸡血一样亢奋。

终于熬到具体落实的办法,却匆忙地按了十倍速率的播放键,只说县政府财政压力较大,修河的费用各村群策群力、自行解决!

一阵喧闹还没来得及在会堂里沸腾起来,会议就嘎然结束了。

乡长们愁眉苦脸,回到乡镇召开村长大会,然后村长召开村民大会。

村民大会在各个村口举办了一场又一场,大伙一听离家务工两个多月,还要自费伙食与工具,不禁怨声载道,又拍大腿又跺脚。

村长们煞费苦心,试过很多动员形式都没用。苦口婆心地劝导、温情感化,甚至不惜威胁咒骂。最后不得不拿出权力压制,在村头的宣传墙上贴了一张河道修理的红头文件,背地里刻个萝卜章,盖上“中华人民共和国某某县公安局”的大印,文件下方又附上每家每户的具体劳力任务及奖罚措施。

村民一看红头文件,还有公安局的印章,吓得不再吭声。

那个年代,随便在马路上看到一辆警车疾驰而来,都不禁心跳加速。如果小孩不听话,家长习惯用警察要来抓人吓唬他。村民们识文断字的不多,别看他们在村里个个能言善斗,一听说这是上面当官的命令,也只得收起性子唯唯诺诺。

三天后,村头聚满了前去修河的村民,并组成了河工队。母亲与邻居集结成三五一群人背上包裹,推着装满工具的板车,牵上耕牛,浩浩荡荡地出发了。

每村的指标是完成两百米长的河段清淤与加固,于是每隔两百米就设有一处地桩,地桩上捆绑着竹竿,竹竿上又高高地挂起五颜六色的旗帜。放眼望去,两岸彩旗飘飘,村民们手握铁锹站成两列,好像一群疲于应战的残兵,凌乱颓废,远看倒也声势非凡。

县领导一行人站在桥上,形色严肃地举行了开工仪式,对如此浩大的场面十分满意。

媒体记者架起摄像头,给了他们一个又一个人脸特写,再用大量的版面刊登在报纸。

一个月过去了,河道在村民的铲子和铁锹下撕开了皮,挖去了腐肉,又重新缝合起来。

这天一大早,父亲骑着二八大杠,带着我去河工队给母亲送冬衣。我们行经河上的那座大桥,停车张望。水面陡然宽阔了不少,河岸也像瘦身之后的腰腹,线条利索了很多。

加固河岸的材料,是由各村提供的:有些村里有瓦窑,他们就用废瓦片加固;有些村有砖窑,他们就用砖渣加固,比如我们村;有些村既无砖窑也无瓦窑,他们也有办法,就使用砂石、木桩等。不管使用什么材料,在队长的指挥下,都用粗大的藤条与柳枝编成笼子,把砖瓦石料投放进去,最后楔入木桩固定。

因此,河道的两岸就有一道独特的风景:红砖、青砖、碎瓦、混凝土块以及木桩藤柳,砌成了一段又一段独具特色的防护堤,像母亲在旧衣上缝制的针角,虽然不甚美观,但也经济耐用。

我和父亲朝着锁定的方向走去,下了桥,河岸上满是翻开的泥块,不能骑行,只推着车子吃力地前进。河工队的领头,老远就看到了我们,然后朝我们大步走了过来,皱巴巴的脸上堆满笑容,是个年近五十岁的老伯,姓刘,我们喊他刘老伯。他的面孔黝黑,身材不高却十分健硕,有些驼背,头发斑白。

父亲赶紧停下来,伸手摸口袋里的烟草,接着划了一根火柴帮他点烟,刘老伯嘴唇叼烟,双手护着火,用力一吸,吐了一口烟圈笑道:“来给弟妹送东西吗?跟我来,我知道她在哪儿!”

刘老伯一边引路,一边和父亲聊着这个月的务工经历。

没有经历多少磨合期,河工队就摸索了一条默契又高效的合作模式:男人主要负责刨土、搬运石块等重体力劳动,妇女负责驱使牲畜;擅长编藤的村民负责编制笼子,其他人负责为刚清淤的河段放置笼子、投放砖石、楔入木桩。

大伙经常会在河床上挖出巨大的石块,也会挖出泥鳅或及冬眠的蛇。刘老伯隔三岔五地带村民在夜间捕鱼,他说冬天的鱼喜欢白天睡觉,晚上才从泥窝里出来觅食。确实,晚上捕鱼收获更大,本村的河工队也能偶尔喝上鲜美的鱼汤。

这让临近的河工队嫉妒不已。

好在,刘老伯总有办法抚平他人的妒意。每当晚上捕鱼,他就在隔壁的河段里围个泥坑,放几条鱼进去。不用言传,他们第二天就会发现,如此一来,大家也都会意了。

实际上,刘老伯并不喜欢和其他河工队来往,也想互相拉拢。

这些河工队来自不同的村子,在这里各自凝聚一体,彼此间充满敌意与警觉。这种隔阂并非源于竞争或仇恨,只是在新环境自发形成的一种意识,对内彼此更加依赖,对外就更充满敌意。

我在小广场上闲逛,看着母亲与大婶准备各种吃食。铁锅里的油哧哧地响,她们熟练地挥着大铁铲子翻炒,鲜香飘出百米之外。土灶的火野蛮地烧着,户外风大,火苗来回乱窜,燎得锅底和土灶一团漆黑。

饭台由两副陈旧的木门搭建,上面还挂着一把生锈的铁锁,没了钥匙,也拆不下来。门面上残存着撕不掉的陈年春联,厚厚的,褪色成深浅不一的程度。上面很快摆了一溜碗筷,姚妈舀起的每一勺稀饭,都恰好装满一碗。另外三个双喜印花大瓷盆里,分别是馒头和炒菜。

河工队的村民陆续在净水桶里洗手,大家不紧不慢地排着队,互相谦让。他们习惯用筷子挑起炒菜堆在稀饭上面,一边凑着碗沿吸溜两口,一边用筷子钳起两个馒头,走到一旁,几个人围坐一圈,狼吞虎咽地扒拉着。馒头和稀饭很充足,炒菜往往紧缺,尽管如此,大家还是十分乐意把荤菜让给他人。

饱饭之后,裤腰带勒疼了鼓撑的肚皮,村民干脆一屁股坐在地上。他们松散地摊开双腿,闲聊着剔着牙缝儿。

我是这里唯一的小孩,大伙偶尔拿我逗乐,说我是村里科学养猪第一人,这么不同寻常养出来的猪肉一定很好吃。我家养猪是为了让其产仔,作为家里经济补贴的唯一依靠,哪能吃它?

很快,下午开工了。

村民们吃力地抬起重物,浑身肌肉绷成钢板,一根根青筋暴露可见。就连脸上的肉,虽然使不上任何劲儿,也都你追我赶地鼓将起来,从眉头一直簇拥到嘴角,搓成一小团,齐声发出“嘿哟哎嘿”的喊声。

刘老伯说干苦力时的“嘿哟哎嘿”有种魔力,就像给机器拧紧了法条,关键不让自己觉着累。

但是在修河之后,有不少人经常跑去卫生院看腰,说是不知道什么时候,患上了严重的腰肌劳损。刘老伯说他就没有腰肌劳损,他是个例外,还是得歌唱的大声才行。

也许“嘿哟哎嘿”并没有魔力,它的作用不是激发体力,而是在肉体倍感痛楚的时候,欺骗或者麻醉它们。

现在有不少人,不管是动员大会还是集训活动,每当主持者企图让他们大喊口号、斗志昂扬的时候,就会变得格外清醒,多煽情的手段都激不起他们的热情。你看,他们就不喜欢这种带有欺骗意味的劳力。

离了村的村民,仿佛也更擅长外交了。

有次,我看饭堂小广场上的灰尘很厚,拿了一把扫帚扫地,姚妈当即夸我勤劳,转身就和身旁的妇女骂我脑子不灵光,扫得她眼窝子都是灰。相反,我把她的夸奖理解成赞美,扫得也更加起劲,全然没注意到她瞟我的厌恶眼神。直到我妈过来制止,我才知道这种地方只能越扫越脏,灰尘给姚妈的脑袋染成了一块长霉的老豆腐。

我不觉得被骂有多痛苦,只是偶感困惑,比起直言不讳,能说善意谎言的人,也挺痛苦的,因为他得强迫自己忍受才行。后来,每当有人在背地偷偷骂我,也觉得抱歉,也许我的某些方面,正在让他遭受痛苦,并且他还要继续忍受下去但又不能告诉我。每当遇到让自己不悦的事,我也告诉自己别生气,可能很多时候,惹你生气的人并不知情。

以往关系不睦的几个村民,在这里忽然成了生死之交,替对方干起活来也是毫不计较。以前在在村里,大家经常为了一点田间地头掐架斗殴。到了这里,人人都大度了很多,吃饭时互相谦让,干活时争相分担。人们互相帮扶,眼睛里闪着真诚善良的光,看不见任何私心与恶意,这里俨然成了一处乌托邦。

一天上午,隔壁的河工队为了省事,把新挖的淤泥就近倒在我村的河段上。刘老伯愤然铲起淤泥,一板一眼地丢了回去。为此,击起了双方的恼火,男人们举起铁锹,上来就准备干架。女人们聚在一起,朝对方大声咒骂。对方的一个男人伸手扇了本村妇女一记耳光,我也顿时满腔怒火,仿佛这一巴掌打在自己母亲的脸上。本村的河工队同时炸开了锅,奋不顾身地上前报复。

混战中,我看见大伙的脸上写满了大义凛然,忽然觉得他们十分可亲,多么像相亲相爱的一家人。此刻如果需要,他们真心愿意为大家流血牺牲,直到晚上休息,村民还沉溺在集体大无畏的激昂情绪里,仿佛这种精神会一直存续。

有趣的是,修完河道之后,随着河工队的解散,这种集体精神就不着痕迹地消失了。

当初不睦的人瞬间又回到不睦的状态,大家仍旧会为了一点小事咒骂、打架。


03 立碑

临近完工,乡长们带领一群村长,在县长的指导下,谦卑地聆听市长最后的点评。市长站在桥上,一只手背在身后,另一只手缓缓地抬起又放下,只动了一根指头点了点花边蜈蚣似的堤岸,摇摇头,皱起眉头一言不发。

尽管市长没说一句话,县长和乡长们却都听明白了。

第二天,河岸上出现了几十台挖机。

轰隆隆,机械重新挖开砌好的河岸,砖石被轻易地推进河里,击起一团团泥水,像是从河底打出来的饱嗝。又过了一段时日,河岸的两侧砌上了密不透风的混凝土墙,像两道巨型的刀刃,利索地切开河水与土地的连接,泛着冰冷的光,笔直地延伸到尽头。

县长亲临现场指导过许多次,因为倾注了许多心血,所以无论如何都对结果甚感中意。就像自己生养的孩子,不管在别人眼里是多么丑陋蠢笨,在父母的眼里,却都是非常可爱的。

竣工之后,县长邀请了市长第二次视察,市长虽然觉得甚好,却也是惜字如金,只给了八字评语坚固美观、大气恢弘!

说罢,市县以下的随从人员,也都交头接耳起来,仿佛有许多宏篇巨著要讲,议论不休。

只是大家的议论,依旧脱不开市长八字评语的中心思想,一致称赞道:这次工程,一劳永逸,再也不用每隔三五年清淤整修,真正实现了前人种树后人乘凉、利国利民千秋万代。县长趁着大家正在兴头上,大胆建议在河口的桥上立碑,一来铭记修筑河道的艰苦历程与丰功伟绩,二来勉励后人勿忘前功。

石碑的正面写着一行红色大字:大南河清淤整治及加固工程纪念碑。右下方落款写道:万兴市人民政府,1996年12月31日。碑的背面,刻有两行整齐的楷字:前人种树,后人乘凉;利国利民,千秋万代!往下是用小字记述了工程的艰苦历程及一两处感人事迹,最后一段特别提到市长的名字,引用了市长的八字评语“坚固美观,大气恢弘”,并加以注释。

树碑的那天,是个天色阴沉的日子。

县政府代表和各乡领导在前面领队,胸前戴着红花,衣着肃穆整洁。然而风太大了,再光亮的发型与皮鞋,都免不了一顿拂尘凌乱。领导的后面跟着石碑,由四名壮汉吃力地抬着,碑面披着大红绸缎堆成的硕大红花,由于沾满了黑尘,活像送葬棺木上的挽联。

寒风胡乱地刮,没个准向,一股风忽然钻进了唢呐,笛声便被噎了回去,变声为长长的呜咽。

队伍的后面,跟着乌压压一群人,其实这么冷的天,除了几个闲汉真心爱凑热闹,大部分的村民并不愿来。

好在村长是有先见之明的,为了防患于未然,早在头两天,就像抽壮丁那样,挨家挨户确定了参队名额。

冷风嗖嗖地吹,冻得大家低头缩颈,两手揣进棉袖里,挤在一起弯腰随行,活像一把得了病害的豆芽。


04 腰肌劳损

由于县政府要求在元旦之前必须完工,现场赶工导致一片狼藉不堪,不少靠近河道的农田遭到破坏,大片麦苗被连根翻起。

张奶奶从田里带回一箩筐麦苗,扒开一看,筐底还有胡萝卜与白菜。我也效仿张奶奶拣麦苗,第一次满载而归,让家里的黑猪饱餐一顿。

第二天,发现河边忽然多了一群挎着篮子的大人与小孩。

第三天再去的时候,我已经捡不到一棵麦子了,不少新的庄稼遭到破坏,新翻的土壤湿润新鲜,黑压压地裸露在外。

往后几天,有不少村民每天坐在自家的田边,一把抓起枯死的小苗向路人展示,一边拍着大腿哭喊叫骂,路人都说哭骂没用,要怪就怪乡镇府,祸因源自修河。后来,他们就天天蹲在乡政府的门口哭闹,越来越多的人聚在一起要求索赔。闹了许多天,乡政府不堪其扰,心想也就是一点庄稼苗子,给点补偿打法算了,于是爽口答应。

次日,乡政府领导带领村民拿着尺子去田里实测,可是刚到田间,一看又新增了更多的破坏,不禁满心懊悔昨天答应得过于爽快,暗自咬牙切齿,骂这帮村民刁钻无赖,为了索赔更多的补偿,竟然连夜毁田。

一时,乡政府下不了台。

考虑补偿数目不小,乡政府硬着头皮去县里申请专项资金,可是申请材料早已递交多日,左等右等,还是音讯全无。

于是,村民们又闹了起来,而且闹得更凶。原本计划三五天拿到补偿,还能再去田里把庄稼恢复,也不大影响来年的收成。眼看索赔无望,还要赔上一地的庄稼,不禁个个心急如焚。

这时,河工队的刘老伯再次被推选成队长,为民请义。

刘老伯清点了受灾的村户,不多也不少,就那么七八家。于是找村长沟通对策,两人各点起一根香,眯着眼睛抽起来。

细想,村里就这么几户受灾,这么小的事情,难怪县里不重视。后来了解其他村的情况,也不多,可是如果把各村的受灾民户加起来,数目就相当可观。各村联合写了一份请愿书,签字按指纹,再递到乡镇府,几个临近的乡政府又联合起来,写了材料一并递到县政府,一沓一沓每天不停地递,民意终于在半个月后抵达县长的办公室。

县长苦着脸,感到很没面子。

前些日子刚刚带头倡议树立石碑歌功颂德,这又闹了一出民愤,如果传到市里,恐怕是要丢尽颜面。思来想去,县长采纳了秘书的建议,同意给受灾村户免去次年的部分公粮。这样便不会闹到领导耳朵里,也不会影响自己的政绩风评。

这事一出,对于没有赚到好处的村民来说,十分不满。同时也给了他们新的启发。

第二天,三五个村民找刘老伯诉苦,再次请他为民请义。领头的说,他们当中,有不少人经常去卫生院看腰,说是自从参加河道工程之后,就患上了不同程度的腰肌劳损。严重的时候干不了活,更下不来床,甚至还要吃止疼药、打封闭针,来来回回花了不少钱。

刘老伯点了旱烟,略有思索地抽着,心想腰肌劳损是一贯有之,也不是修河之后才有。

他更觉得憋屈,自己辛辛苦苦组织大家修河,眼看河段既已完工却被无情地拆除,砌了一道不堪入眼的混凝土墙。砖石、木桩与柳藤造就那道水与田的屏障,曾经是他得意的作品。作为一名半辈子受人爱戴的泥瓦匠,修筑了很多村间小河,手法依旧,多年后,小河也都堤岸牢固,原先用来护岸的柳木桩子,如今已在河岸长了许多小树。因此他相信自己的手艺。

刘老伯不懂得什么是生态驳岸,对自然美也没有多少认知,他只是单纯地觉得长满树木的河堤看着顺眼。自从大南河被钢筋混凝土覆盖,他因心血被摧毁而倍受打击。他挪了挪凳子,想换个坐姿再来商议大伙的诉求,忽然腰间一阵酸痛,耳膜里传来骨节错位的咔嚓声响。

看来,心口的不畅,终究转移到身体上的腰肌劳损。

次日,刘老伯来到村长家商议村民腰肌劳损的事宜。

村长明白,腰肌劳损的村民对于是否获得医药费补贴,并没抱有太大的期望,只不过借此想要一些好处而已。

对于刘老伯,一向是只为别人请愿,不为自己,这次他说自己也有腰痛,想必是对修河的愤懑还在。自己虽说是一村之长,也只是名誉上的村长而已,在许多复杂的人情关系里,话事者还是刘老伯。没有刘老伯的支持与帮扶,乡政府下达的许多指令村长都难落实下去,加上刘老伯又是村长的三叔,于是更有一层不可推卸的成分。

关于刘老伯的诉求,村长很是放在心上。

一天早晨,我和家人正围着一张桌子吃早饭。村长推开虚掩的院门进来,还没跨过门槛,就大声喊了两句父亲的乳名,并嘿嘿地笑着朝父亲招手。父亲脸色略显窘迫,当着孩子的面被别人喊起乳名,总是不免难堪。他迎上去,正从口袋里掏烟,却被村长摆摆手挡住了回去,示意不必客气,转而把自己的烟递给父亲。

我们一看村长来了,就匆匆扒拉最后几口饭,收起碗筷离开。

过了一会,母亲催我去给大人泡茶。父亲和村长正在堂屋聊着什么事情,形色严肃。我不敢打搅他们,递了茶水放在小桌子上,便轻轻地退到隔壁屋里看书。

刘村长看见我,转向父亲问道:“就是你家这个老二,考了全校第一名吧?”

父亲点头说道,“是的,成绩还行。”

“女娃成绩再好也没啥用,嫁人了还不是便宜婆家。不过听三叔说,她挺会养猪的。”说着,刘村长端起茶杯吹了吹。

“养得挺好,眼看快有三百来斤,刚怀上猪仔,等生了猪仔换了钱,就不用经常拖欠娃们的学费了,他爷爷的老毛病兴许可以到县医院看看。”父亲不太擅长揣摩别人的恭维,他纯粹地以为村长只是关心家事。他顾不得喝茶润喉,还想继续说下去。

村长咳了一声,把话题转移到其他事情上面。

“前天,乡里又给我来文了,说是我们村里,最近不少耕地被挖空烧成了砖头,往小了说,那是村民把田卖给你的,也不是你白占,属于正常的买卖。往大了说,这可是占用并破坏国家耕地资源。”村长不紧不慢地说完,意味深长地给父亲递了一根烟,然后从怀里掏出那张皱巴巴的公文放在桌子上,摊开来,转个方向指给父亲看。

父亲的脸色又红又白,嘴角紧闭,不吭声。

他是一激动就容易脸红的人,别人也经常通过观察他的脸色,判断接下来要说什么话。

“我也知道,前些日子乡里来人找你收过账了,但是那钱没到乡政府的账上,被那几个人私下黑了。”不等父亲开口,村长又连忙说:“其实,这也不能全怪你,你是把钱缴了,但是没有收据呀!”

父亲仍旧不说话,他站起身来回到里屋,用钥匙打开柜子,取出一个箱子,又换一把钥匙打开箱子,取出一个油迹斑斑的黑色帆布包。仔细地拉开链子,抽出纸张卷曲且通体泛黄的破本子握在手里,颤抖着坐回原来的位置。

这是父亲做砖窑生意以来所有的档案记录,本子里还夹有不少收据。

他戴上一副破眼镜,小心翼翼地翻页,抽出一张收据放在刘村长面前。

收据上清晰地写道:1996年9月1日,上午9点13分,于张存义家中收到税费:陆仟柒佰捌拾伍元陆角整。付款人:张存义。收款单位及办事员:大南县旺集镇政府,桑大福。盖有红色印章,并且双方均在各自签名处按有指纹。

刘村长一看,脸皮绷得难看。

此前,他所了解的是没有签字和印章,只是简单的书面收据。于是不得不讪笑道:“现在都实行公文公章办事,这种签字及个人指纹已经不好作数了。”

“有盖章也不算数?”父亲面露疑惑地问。

“这个章是桑大福仿造的,你看,真章是长这个样子。”刘村长从拿出档案袋里的其他文件,对比两个公章的式样。

接着他又说:“现在不仅要盖章,还要乡长签字,两则缺一不可呐。你看,你这个收据怎么没让乡长签个字?”

父亲压根没想到会这样,此时像吃了一颗钉子在心口绞痛,青筋在他得额角绷得分明,他痛苦地握紧拳头,抵住额头说道:“你们知道,钱我缴了,谁知道是不是被桑大福黑掉,总不能吃公粮的人犯了错,结果让无辜老百姓承担……”说完,父亲猛吸了一口烟,把烟头重重地摁灭在桌沿上。

刘村长面露尴尬,但是很快,脸上又恢复了惯常的笑。

为了缓和父亲的情绪,他站起身拍拍父亲的肩膀表示安抚。他没有接过父亲的话,只说茶凉了,拿起水瓶往自己的杯里添了热水,又准备给父亲的茶杯添水,一看还是满的,只好收起水瓶放回在原处。

“不过啊,存义”,刘村长喊了一句父亲的大名,把姓字省了,显得更加亲近。

“要我说,你缴的那些税费,确实没有录入乡政府的档案里,桑大福一年前就被开除公职了,他的签字和指印,公家也是不认的。”刘村长说完,假意叹了一口气。

“我来帮你想想办法吧,争取不让你受屈,不公的亏咱不吃!”连我这样的小孩,听了都觉得虚假。

他低着头,凑着父亲耳旁小声嘀咕了好一阵子,一边比划着手势,一边吐沫星子在嘴角乱飞。

末了,他停顿下来,抬起脸,盯着父亲的眼睛,用力地朝他点了下头。

后来的几天里,刘村长经常来我家找父亲。

最近一次来,他在腋窝里夹着一个崭新的档案袋子,大步流星地走进我家堂屋,神情得意。

他从抽出档案袋里的一张盖有红字大章的营业执照递给父亲,砸吧着嘴没说话,只是眼角飞扬,满脸得意地笑。走时,还不忘拍拍父亲的肩膀,并嘱咐父亲把营业执照套在相架里裱起来,挂在堂屋的墙上。

“你家以后就不是经营黑户了!”刘村长得意地闪出院门之外,身后传来这一声大喊,恨不得隔壁邻居都能听到。

这张营业执照从来没有被挂在墙上,父亲只是把它收起来,锁进箱子里。

母亲深感不解,就问父亲:“我们家的窑厂开了三五年,年年各种费金缴了一遍,怎么还是经营黑户?黑户还可以交税?”

父亲叹了一口气说:“换了新的领导,上届的政策就被新官否了。”

母亲哦了一声叹道:“我的娘哎,那就求老天爷保佑这个新官当得久点!”

说完接着忙碌去了,她并不知道村长用营业执照和父亲交换了什么。


05 送鱼

年关将至,不少在城里打工的年轻人陆续回村,他们穿着鲜亮,仪表白净,像是一道亮光照进了土褐色的村庄,让整个村子明朗起来。街市上渐渐有了过年的气氛,马戏团架在十字路口,每天响着震耳的音乐,敲锣打鼓地吸引路人,一张门票五角钱。

街市两边的门店,货物堆得溢出门外,加上络绎不绝涌进的来客,更像是一排即将挤爆的脓包,买家与卖家大声嘶喊着讨价还价,犹如脓包上哧哧作响的飞蝇。街道两边的地上摆满了售卖的年货,这让原本并不宽阔的街道更加拥堵,不过人们喜欢这种热闹,越是挤得水泄不通,越是想往里凑,非要从最拥挤的地方买一些东西回来,仿佛这里的东西更好。

刘老伯挤不进去,就在街头人少的摊位间踱步。他朝鱼贩子的摊位只看了一眼,鱼贩子就立马脸上堆满谄笑,急忙迎上来,问他想要什么鱼。

刘老伯指了指面前的大盆,问他这鱼是从哪里贩来,看着不像养殖的。

鱼贩子一听,心想眼前的这个老大哥莫不是同行?笑脸立马变成一团皱纸,他问刘老伯要是不想买鱼就不要多管闲事。

老伯说野生的与饲养的区别在于颜色及个头,你看这盆鱼才十来条,大小差距很大,而且颜色深浅不一,也瘦,一看就不是从渔民那里贩的。接着又说自己喜欢吃野河里的鱼,肉紧实。

鱼贩子见他并非特意拆台,一团皱纸的脸很快舒展。递了根烟给刘老伯,问他看中了哪条,价格便宜还包杀。

刘老伯扣起几只鱼的嘴,举起来凑近翻看了下,示意就要这些。

一个年约四十来岁的垢面妇人,捞起选中的鱼儿朝地上狠摔,摔得鱼儿纹丝不动,拎到后面清理。

杀鱼的这会儿,小贩与刘老伯闲聊起来。

原来,小贩是来自其他乡镇的村民,这些鱼来自大南河,赶在春节期间,想换点钱以备年货。自从这条大河被挖机整修之后,他们的田地也有不少受损,村民闹了几次,全被乡政府压了下来,大家气不过,就经常在夜间去河里盗鱼。不过,大家抓鱼也是经过村里干部默许的,他们的亲属们抓得更多。

“河岸现在都是混凝土了,撒网也更方便了嘛,以前是烂泥,站不住脚。”小贩抽了一口烟,饶有经验地说。

接着又问:“你们村有没有去修河?”

刘老伯回答:“去了。”

“那,你们有没有捉鱼?”小贩又问。

“没有,村政府说,会给我们其他补贴……”

说到这里,刘老伯的脑袋嗡地一声巨响,他重重地吸了一口烟,若有所思地发起愣来。烟头在不觉间烧尽,忽然灼痛指头,猛地被他弹在地上,他把灼烫的手指往冷水里一放,头脑也清醒起来。

他接过鱼,付了钱,不等小贩找零便急忙回村了。

刘老伯没有回去,而是直接去了我家。

此时,我和母亲正在门口的池塘边清洗宰杀的鸡鸭,以备过年待客。

老伯走过来,把鱼交到母亲手里,欲言又止,憋了半天没言语转身就要走。母亲对突如其来的鱼困惑不已,她慌忙洗把手在围裙上揩揩,上前拽住老伯的手臂,推辞着不肯收。

“收下吧,实诚给你家的,你不收,我也不要了。”刘老伯面露愧色,语气里充满悲伤。

看着刘老伯决心已定,母亲没再推辞。她朝着院门的方向大喊父亲,又让我把刘老伯迎到家里去。

刘老伯看见父亲,面色更加难看,他颤抖着声音说道:“大侄子啊,是我对不住你了。”说罢,伸手去抹眼角的泪。

父亲也不禁悲伤起来,不知道该说什么,只管慌张地伸手找口袋,掏出烟,递烟点火。趁着火还没灭,也给自己点了一根。

“前天,我在村委会的小广场上看人打牌,望见王艳她妈从村委会的杂货房里出来,抱着立石碑那会儿用的大红花儿。我就问她拿这个干什么用,她说村长找她帮忙,让她把大红花洗净晒干,这几天村里有一场喜事要办。”

刘老伯清了清嗓子,接着又说:“我就觉得纳闷,为啥村里有喜事,我这个大事小事都管的人既然不知道?”

“今天买鱼的时候我才忽然明白,原来村长所说的办法,是打你家的主意。无论如何,我都不该找他去说腰肌劳损的事儿啊!”他看起来很激动,呛得一直咳嗽。

我的脑门像被雷霹了一样,上前就问老伯他们打我家什么主意。父亲却对我厉声呵斥,让我滚出去别吭声。

我鼻子一酸,眼泪夺眶而出。当时我想不明白,自己也是为家里操心,为什么不能留在屋里听他们说什么。

母亲念着刘老伯还在堂屋和父亲说话,今天又给我们送了鱼,无论如何都要留他吃个午饭才行,并额外多炒了两道菜,其中一道辣椒烧鸡块。做好饭,我去堂屋布置餐桌碗筷,带荤的菜都送到这里了,厨房只剩了点菜汁给我们拌饭。

刘老伯意识到已是午饭时间,一味推辞要走。母亲看这般情景,只说:“今儿特地留您,多烧了两道菜,您要是不吃饭就走,就是瞧不起俺了。”

穷苦的主妇们往往舍得把最好的饭菜留给客人,因为穷,就更怕别人瞧不起自己。


06 吃相

饭后,我一如既往地把剩饭拌上饲料,端出去喂猪。

黑猪吃食的姿态一向优雅,不像其他猪争抢着把头拱到盆里捞食,弄得狼藉不堪。黑猪吃食不紧不慢,鼻子嘴巴都干净,也不介意鸡鸭和猫一起分享。每当母亲看到,总说这只猪生得矫情,作为一头猪,吃相还这么讲究。

黑猪看见我端着食盆过来,欢快地从草窝里跑出来,摇着尾巴哼叫。

只是这次,它一口都不吃盆里的食物,一个劲儿用嘴拱我的手背。我指了指食盆,告诉它食物在这儿,再不吃饭就要冷了。黑猪不理睬,仿佛没看见食盆一样,见我站着不动,就朝猪窝里噙着口麦秸往旁边甩。我想兴许早上它吃撑了,现在还不饿,等晚上再过来看看,于是转身离开。

黑猪见我要走,赶忙追到圈门,声音换了腔调,嗷嗷直叫。我说,“既然你不好好吃饭,嗷嗷也没用,看来得罚一次!”说完只管走远,不理会它。

晚饭后,我去猪圈看了看,中午的食物丝毫未动,连食盆的位置都不曾动过。

我正纳闷不解,心想黑猪该不会生病了吧。于是点了根蜡烛朝猪窝里照了照,黑猪正蜷缩着睡觉,背上除了卧着脾气暴躁的猫,先前的那些“房客”们,仅剩一只年老却依旧下蛋的母鸡。其他的都送礼的送礼,宰杀的宰杀。

过年,是人们值得欢乐的节日,对牲畜家禽来说,却是理应哀悼的日子。

我朝黑猪吹了吹口哨,黑猪也只是抬起眼皮看我一下,不动弹。由于快要产仔,黑猪身体肥胖笨重,姿势疲了也就轻轻一动,生怕动静太大把猫从背上甩下来,皮毛蹭到墙壁发出哧哧的声响,猫咪觉得有趣,伸出爪子一挠。

第二天,昨日的猪食早已冻成了冰块。我把猪食倒掉,重新换上新的食物,然后放在黑猪面前。它懒懒地从窝里站起来,走过来,把嘴伸到盆里喝水。

“是不是昨天的猪食里有鸡骨头,你闻到了,所以才不吃的?”我对黑猪说。黑猪没看我,我觉得它能听懂我的话。

“你是猪啊,杂食动物,你连鸡蛋都偷吃过,居然不吃鸡肉?”我接着又说。

说到这里,我才明白过来。黑猪不是不吃肉,它只是在之前“房客”的肉味里,嗅到了死亡的气息。

于是,我连忙跑去屋里找母亲求证:“黑猪是不是也要被杀?”

母亲正蹲在水池边搓洗地瓜,眼眶泛红,过了半晌才微微点头,看样子自从刘老伯送鱼之后她就知道了。

“可是你之前和我说,这只黑猪不是用来吃的,是为了生小猪仔的。”即便我明白了昨天刘老伯的来意,但还不死心。

“等以后存了钱再买一头吧。”母亲叹了一口气,接着说:“我知道你养黑猪有感情,连鸡鸭鹅养久了都有感情,何况它还这么有灵气儿。”

“学费都交不起,还能再有钱买新的吗?而且,其他的猪我不要……”除了难过,我还想起了经常交不起学费带来的羞辱。

“它有孩子了,就不能等等吗?”

“爷爷的病呢,也继续拖着不治了吗……”我越想越悲伤。

“孩子,你不知道啊,前几天村长还找你爸,说是窑厂的公家费没缴,逼着咱们缴钱……没有钱,就拿你爸坐牢啊!”

“你说哪来这么多钱?一家老少七八口人,你爷爷身体不好,药也不能断。年年忙啊苦啊,就是不明白为啥年年都没有余钱……汗珠子掉在地上摔成几瓣,也就勉强够花。别人都觉得咱家开窑厂挣钱,钱呢?隔个三五天,就来辆黑车停在门口,黑压压一大车子的人,问咱要这要那,到饭点了还得小心伺候他们吃喝,走时也不忘顺点东西,就是再看不过,咱们平头老百姓也不敢惹啊……”

有些人的吃相,往往还不如一只猪。

母亲越说越多,打开了憋闷许久的话匣子,缓缓地往外倒苦水。正要去抱怨更多时,忽然又止住不说了,大概是意识到与一个小孩抱怨这些有什么意义,只会徒增烦恼。她绷紧了嘴,低着头,恨恨地搓洗地瓜。

一双忙碌的手,粗糙得像老树皮,由于过度劳累,不到四十的年纪,指节就已经出现严重弯曲与膨大,不管多冷,她每天都要把手伸到冰水里洗东西,洗不完的衣服、鞋子、锅碗……她的手指冻得暗紫,指背上几道皲裂的伤口,像几条蜿蜒爬行的小蛇,一直爬到她的手背,最后汇聚成一块更大的冻疮。

我低着头,望着她瘦削佝偻的侧影,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没有更好的办法,我只能蹲下身来和她一起清洗地瓜,冰水的刺痛从指尖传到胸口,冻住了心,也冻住了嘴,我什么话也说不出口了。


07 嚎叫

三天后,三五个大人来我家猪圈捉猪。

猪圈不大,黑猪却能灵活地避开他们前赴后继的手,还把他们蹭得满身是泥,我正担心他们使用棍棒绳索,黑猪一个猛跳,从猪圈跳了出去,像一支射出去的利箭,冲着围观的人群飞奔而去,人群慌忙向四处逃串。我趁乱推开了院门,心想如果天不绝猪,兴许,它可以突出重围,从院门逃脱,即便沦落成一只流浪猪,但不至死。

正待黑猪准备突围人墙,三五记大棒迎面砸在了它的头顶,黑猪一声闷叫,紧接着前蹄一软,栽了跟头倒下。

完了!我的眼泪哗哗直掉,大声喊着不要打死它……

可是没有人理会我,就当我不存在。他们只顾全身心投入到捉猪的狂欢里,一个小孩的哭喊算得了什么。

黑猪倒地的时候,人群趁势用麻绳捆住了它的四肢,众人大声叫嚷着,胡乱拽起猪耳朵和尾巴,齐用力,把黑猪拽上了板车,立马朝黑猪的身上绕了几道麻绳,使劲拴紧。黑猪的身体被勒成几段,肚子快要挤破了,里面的小猪仔窜动着挤压着,只听黑猪惨痛地低嚎。

一只、两只……两三只小猪仔被挤出了黑猪体外……挣扎一会,都不动了。

在场的村民惊大了眼睛,他们要么期望带走活猪仔饲养,要么想吃它们纤尘不染的嫩肉。

村长满怀欣喜,行动夸张地把绸缎大红花罩在黑猪头上。

一串鞭炮声响起,人群乱糟糟地,跟随黑猪一起出了院门。

母亲站在猪圈门口嘶哑地喊着:“猪啊,来家里,猪啊,来家里……”一遍又一遍……我知道,她是在给黑猪喊魂。

黑猪是在村口的大枫树下被宰杀的。

被宰前,村长还来了一场演讲,村民对演讲内容都没兴趣,他们只琢磨着手里的碗盆大不大,够不够装下新鲜的猪血。

我能想象得到,这时的他们多么像一群分食腐肉的蛆虫,你推我搡,刚刚站在第一排的人很快被挤在后面,然后又削尖了脑袋挤到前面。

杀猪的时候,猪叫声响彻了整个村庄,我躲在被窝里蒙住头,不敢听。

村民各分了猪肉领回家里,之后每当碰见我的父母就说猪肉好吃。村民也时常三五个人聚在村口吃饭、闲聊。

有人说:“以为没阉割过的猪肉会有腥味,没想到不但不腥,肉还更香,也有嚼劲。”

另一个人说:“这和是否阉割关系不大,主要还是黑猪品种的肉才好吃。”

第三个人却说,“以上说法都不对,关键在于猪的喂养方式,俗话说,吃什么东西长什么肉,你看它天天吃的和人差不多,长出的肉当然也不一样。”

旁边有人笑着结过话茬,“要你这么说,猪身上的肉和人一样,那是不是和你也差不多?”说完,大家起哄大笑。

被说的那个人,意识到自己刚被取笑为猪,连忙辩解:“黑猪吃的是张存义家的饭,要像也像他们家人的肉才对嘛!”

那人自觉话茬接得不错,手摸下巴,歪歪头咧着嘴想笑,眼角还不忘向四处瞅着,想看大家是否也跟着要笑。只是大家没有像让他预期的那样大笑,偶尔有人干笑几声,又不约而同地意会了什么,讪讪地不吭声。

后来我也吃过很多猪肉,包括黑猪肉,但是我并不能判断出这和那只黑猪的肉有啥区别,因为我没有吃过它的肉。

我想,为啥黑猪一会像猪一会像狗,情感丰富,这大概是由于黑猪没被阉割,没接受阉割的猪仿佛有了思想,不像养猪场里的猪,只会吃喝睡觉,茫然不知地等待死亡。

人又何尝不是,如果当初我不在它的身上植入太多的感情,也不至于在往后的无数个夜晚,做着同样恐怖的噩梦。做个麻木的人,整日忙碌着吃饭睡觉,被别人蚕食的同时又蚕食着别人,有什么坏处?黑猪在死之前叫得那么凄惨,一定是思想带来的痛苦,与其有了思想痛苦而死,倒不如把日子过得糊涂,死的时候也不至于那么痛苦。

可是,谁说黑猪死前的嚎叫不是一场英勇就义的高歌呢?

起码在我心里,对它一半的敬意是它帮助我家熬过了一场家庭危机,剩下一半的敬意,我还没有完全理得明白,明不明白不重要了,时间过了很久,我还偶然想起它,我家的孩子也听过关于它的故事。

有时候我也在想,黑猪赴死时的嚎叫是否也会有种魔力,比如麻痹痛苦。不同的是,猪不像人,人在劳作的时候高歌,事后却得了腰肌劳损,猪死了,它就不会再有痛苦。

猪也不像那条大河,虽然它的死与河有关,黑猪的死不过一场热闹但短暂的狂欢,河的死却是无声的漫长凌迟。


08 漫长的复活

大南河生病了。

钢筋混凝土硬化的河岸像一把冰冷的利刃,隔断水与土的连接。渐渐地,河水变了质、鱼虾死亡。加上河岸两侧的农户不停地往河里排放畜牧废水,这让这条河越像一个得了重病的老人,苟延残喘。更有甚者,河道无法涵养水源,旱灾时无水灌溉,暴雨时难以蓄洪。

几年后,我去外地读大学,学的是设计专业。

有一年寒假,我像往常那样吃过午饭,坐在院子里晒太阳。刘老伯拿着几张图纸来找父亲,与其说来找父亲,不如说是让我帮他看下图纸,全村,只有我一个人学的专业懂得图纸,他们当面尊称我是设计师,背地里只喊我种树的。

我摊开皱巴巴的图纸看了一眼,两条笔直的粗线中间横写了一行黑体字:大南河。再看图名:大南河河道绿化种植设计。

我明白了,这是打算在河道两岸种树美化。

刘老伯问我图上一堆绿色圆圈是什么意思,我告诉他圆圈代表要种的树,不同样式的圆圈代表不同的树种。刘老伯哦了一声点点头,然后把脸贴近图纸瞅了又瞅。

当然,刘老伯找我,也不仅仅是为了解读图纸,他还希望我去现场帮他们把把关,毕竟在他眼里,我好歹也是个接受过专业训练的大学生,说不定另有高见。我心想,图纸都有人专门设计,难道没有专业种树的施工队?

当我来到河道现场,的确出我所料。所谓的施工队不过是一群年纪五六十岁的老人挥着铁锹干活;所谓种的树,也不过是只有拇指粗细的小苗。

这倒没有什么好把关的,像种庄稼那样整齐地挖个土坑,再把树苗种进去埋上土浇点水就行了,他们当了多年的农民,比我更有经验。于是我也只好随处闲逛,顺便回顾当年立的那面石碑。

石碑还在,四角破损,字迹模糊,歪斜地立在一堆杂草从里,看样子经年未修。

石碑的正面还保留着一行大字:大南河清淤整治及加固工程纪念碑。原先朱红的字迹褪了色,变成了褐红。碑的背面,有后来涂改的痕迹,在原先详细记述了工程的艰苦历程后面,加了一行歪歪扭扭的小字:老百姓不艰苦谁艰苦?又在先前描述感人事迹的后面,加了一句:感人是个屁!

我忽然兴致很高,蹲下身来细看,发现原市长的名字上被画了个一颗龟蛋;

【前人种树、后人乘凉】改成了【前人筑堤,后人洪涝】;

【利国利民、千秋万代】改为【一人政绩、贻害万代】。

就连原市长的八字评语【坚固美观、大气恢弘】也惨遭狠辣的涂改:坚固美棺、断气恢弘。

后来得知,修完这条河道五年后,原市长因贪污巨款下台,还把市政府建成美国白宫那般豪华。市长贪污被捕之后,相关的官员陆续接受谈话,县里也很快换了新任县长。乡长一看这个情形,不禁慌了起来,于是三天两头往县政府跑,名义上是汇报工作,实质为表忠心递上投名状。

新官上任三把火,第一把火排除异己拉拢同党,第二把火历数前任遗留的工作难题,第三把火便是领了军令状再交一份看似漂亮的答卷。既然历数了前任遗留的种种问题,难免会有自我撇清与推卸责任的嫌疑,为此,不得不在前任遗留的问题上找一两处加以改善,否则何以彰显自己的价值与责任。

不多时日,乡政府接到县里的指示,说是县领导将要考察河道。办事员详细列举了考察安排,注意事项细碎繁琐,甚至具体到吃喝拉。好在给足了乡政府准备的时间,也算厚道。

经过几次现场演习,乡领导对接待县长考察终于心中有底,他站在桥上,双手背在身后,眯着眼望向远方,想象着县长可能要说的台词,一字一句斟酌着如何回应。忽然一个激灵,想起石碑的事来,接着又想起石碑上面的赞辞,不禁芒刺在背。起初,乡长想把石碑推倒,沉到河里一了百了。转念一想,石碑当年也在电视台上大肆露面,万一县领导问及石碑之事,想推卸责任都没个依托。

因此,便有了以上碑词涂改之事。

不过我所看到的涂改内容,也不全是乡长的意思,比如“老百姓不艰苦谁艰苦”,以及“感人是个屁”应该是后来村民自己加的。

河道如期接受考察,县领导也按事先安排提出了整改措施,乡政府领导如愿以偿地坐稳了位置,更是义不容辞领了任务。

这不,刘老伯在乡镇领导的指示下,领了图纸带工人种树。

种树,是最容易在近期显出效果的办法。

大家经常谈论环境健康、绿色家园,想让河道真正健康起来也许很不容易,但是种树遮丑不失为一剂快效药。

第二年秋季,暴雨如注,连绵不绝地下了一月。天公不作美,河道非但没被绿树遮丑,树苗还被洪水连根冲走。更灵验了石碑上的戏谑之词,真正展现了“前人筑堤,后人洪涝”、“一人政绩、贻害万代”之状,有人感慨石碑上的戏词一语成谶。

其实,也不是这年才有洪涝,自从河道改直硬化之后,每逢暴雨,上游的雨水便以破竹之势涌向下游,下游的农田经常惨遭水淹,只不过受灾的规模不大,也不属于我们乡里,所以乡民鲜有知情者。这次的暴雨连绵一月之余,下游早已壮阔如入海之滨,上游的水患很难排出,导致两岸田宅受灾严重,老百姓万人失宅,良田千亩被毁,十分惨重。

推动社会进步的途径不是天下太平,而是黑暗得以曝晒于阳光之下;改变这条河道命运也不是风和日丽,却是一场寻常不过的秋涝。

痛定思痛,是生为人的一大优点,尤其是我市备受全国人民关注,我县也成了重灾地区之后。

水患结束,不少专业人员经常来这里勘测河道,阵势终于不再惊天浩大,他们由于头戴草帽,身着粗衣,经常被村民误以为抓鱼的。真正干实事的人,往往没有什么架势。

这一年寒假,我回老家路过桥头,看到一面山墙上贴了大幅图文公告,驻留细看,是关于河道改造的图纸内容。平面图上的河道不再是笔直的两条线,而被设计成优美的曲线,有滩涂也有河心岛。图幅下方,整齐排列着不同河段位置的驳岸剖面图,河岸类型又分为砌石挡墙、石笼驳岸及草坡入水驳岸,唯独不再是钢筋混凝土了。

这些驳岸,不正是当年刘老伯带领村民修筑的河堤吗?


09 回家

时光匆匆又过去了十年。

去年春节回去探亲,听家里人说,部分河段及滩涂已被划为野生动物保护栖息地,每年秋冬季节,都有很多迁徙的白鹭在这里落脚,补充食物。遗憾的是,自从工作之后,回老家看到的风光只有冬季,没有春夏。我想以后选个春风和煦的日子,再看一遍家乡的这条河。

心之所念,必有回响。

刚回到家,看见母亲正弯着腰在小菜园里摘菜,菜园里长满了各种瓜果蔬菜,那是母亲最乐意施展才智的地方。母亲看见我进了院子,先是一愣,又定了定神,以为自己眼花了,接着是欢快地手舞足蹈。

她是猜不到我能在寒冬之外的其他季节回家,这着实让她惊喜一把。

邻居刘婶送了一篮子槐花过来,当年我可是恨透了她,因此只朝她笑了笑就走开了。母亲见她过来,倒是十分热情,临了,还抓了一把蔬菜放回她的篮子里。刘婶走后,母亲对我开启了一通“妈妈关怀”,全都离不开吃喝,不等我回答,她又着急地把冰箱里的好鱼好肉拿出来解冻。终于忙完了,她才肯踏实地和我说起话来。

我问母亲:“妈,刘婶什么时候与我家重归于好了?她家以前可是你的仇敌。”刘婶一家曾经想从父亲手里抢走砖窑的经营权,失败后怨恨在心,使了不少坏事。

“都说穷乡僻壤出刁民,现在已经不穷了,这下大家也都不刁了。”母亲轻描淡写地说,看她神色,想必早已原谅了他们。

“我可没您这么大度,我还记得刘叔当村长的时候,把我养的黑猪给陷害了。”我心里想着,却没有说出口,说了怕惹起母亲伤心的旧事,不值得。

母亲仿佛看穿了我的心思,笑着说道:“我知道,你是个记仇的小孩,把她家田里的南瓜剖开,怂恿你弟在里面拉屎,糟了屎的南瓜提前成熟,又被刘婶摘回家做饭,还坏了人家一锅好粥。”说到这里,我和母亲都不约而同地笑了。

刚烧完午饭,父亲就回来了。

母亲说父亲年纪大鼻子越尖,有什么好饭都不用喊,几公里之外就闻着味儿回来了。

自从我们姐弟几个长大之后,父亲就不再烧窑了,一来我们大了,有挣钱的能力;二来为了保护耕地,政策上也不允许工程建造使用粘土砖。父亲在五十岁的时候,突然做了村长,忙活了十来年,今年正式申请退休。

曾经我也问过母亲,父亲最不喜欢和官场上的人打交道,怎么自己也去涉足了。母亲说不止我一人这样不解,她也问过父亲。父亲只是说:“村长不好干了,老的干不动,现在年轻人喜欢去城里打工,没人愿意干。”其实最重要的,是吃力不讨好。

直到父亲退休,乡政府的人还经常找他谈话,很多时候会让刘老伯当说客,希望父亲再当一年代理村长,等找到接班人之后再退。

说曹操,曹操到。才刚吃上午饭,刘老伯又来找父亲了。

刘老伯刚进门,母亲便戏言道:“三叔,您怎么又来了呢?姚家耕地上盖房子那事我家存义可管不了,现在国家不让盖,要盖就得选他家的宅基地。”

然而,嗔怪归嗔怪,母亲还是笑着给刘老伯让座,邀请他和我们一起吃饭。后来,听闻刘老伯是吃了午饭来的,她又忙着泡了一杯绿茶递来。

刘老伯看了一眼茶,满脸笑容地称赞:“哟,这茶叶好,碧绿碧绿的,一芽一叶。”

父亲向他笑道:“小孩从外地带回来的,咱这儿可买不来这么好的茶,贵着呢。”

刘老伯端起茶,笑着点点头,小心地尝了一口。

其实,茶倒不是什么很好的茶,也不贵,不过是父亲一向喝的粮食茶。只不过这个时候,他很需要炫耀一下。

“弟妹啊,我来找存义不是为了姚家盖房子的事,也不是庄家婆媳矛盾的事。我就是找他借一下渔网,下午我去河里捉点野生鱼,清明节了嘛,孙子要和他爸回老家了!”刘老伯看着很高兴的样子。

转向父亲,又接着说:“你闺女今儿也回来了,要不你也去抓点鱼儿?”

父亲一听抓鱼,就来了兴致,匆匆吃完最后一碗饭,便去杂货间寻找渔具。

抓鱼,是父亲一贯的兴趣爱好,在我们小时候吃不起肉的时候,父亲就经常去河里捉鱼。

午饭后,我也跟着父亲与刘老伯去了,这条河就是当年因洪涝灾害而彻底改造的大南河。

我们走过绿油油的麦田,穿过金黄的油菜地,繁茂的枝叶挡住了通往河边的小道,刘老伯熟练地用树枝拨开它们,不伤一枝一叶,打开了一条光洁的田埂小道。我顺着田埂低头看着路,走了良久回头一看,才发现已经置身于田地的中央,像一枚石子投在金黄的海面上,行走时挥动的双臂,是那个一点点漾开的波纹。

蜜蜂在耳旁嗡嗡地飞,想起小时候在菜花田里抓蜜蜂,抓了蜜蜂去挤它头上的蜜囊,蜂蜜流到指尖,再用舌头轻轻一舔,就有一股清甜。我采了一截菜花叼在嘴里,一上一下,好久没这么悠闲惬意了。

雨后的河岸上,草木正在散发着年轻的绿。河水像流动的琥珀,撵着风,一波追赶着一波,朝远处跑去。

刘老伯和父亲往鱼篓子放了鱼饵,在河里分段放置了几处。等待鱼儿落网的空当,坐在河边的石块上抽烟闲聊。

这时,刘老伯指了指河岸,问我:“侄孙女儿,你看这个,像不像当年我修河时做过的样式?”

他还记得我是学环境设计的,对这个有所了解。

“基本算是,这叫石笼驳岸,使用钢丝做成笼子,再把石块砖块放里面封起来,置在河边护坡用的。不过,我觉得,您当年用藤条和柳木编的笼子更加高明。”

刘老伯没想到自己会被一个科班出身的人这样称赞,颇为不好意思,但是他又十分高兴,于是又问:“你说说,高明之处体现在哪里?”

“藤条和柳木在第二年春天会发芽,长成树苗,不仅美化河岸,根系还能紧紧抓住河堤的泥土,起到很好的护岸效果。但是,钢筋会被腐蚀生锈直至断裂,活着的树根不会。”我说。

只有自然的东西才有生命。

刘老伯低着头静静地抽烟,若有所思地说:“这不白瞎了二十年的光景么,要是那任市长不来视察就好了!早知道用我那一套,咱们和这条河也不用走那么多的弯路,是不?”

“很多挺好的事,不知怎得,就变成了坏事。”父亲眯着眼睛说道,他的话好像是在点评修河那件事,好像又在说别的事。

其实,不管是修河这件事,还是其他事,人世间的事,出现倒退的情况并不罕见。也许有幸,兜兜转转又回到了原点,还能重新出发,比如这条河的命运。

我坐在河边,看着傍晚的余晖把河水染成金汤,风又把金汤搓成一个个细碎的金子,撵着风儿追赶,嬉笑着倒向水草,再叠摞成一堆浪花散开。

瞥了一眼手机屏幕,再过五分钟,孩子就要放学回家了吧。不知他们是否也会着急回家,心中挂念着某事?大概,没有小孩会像我小时候那样养一只黑猪。如果黑猪还在,它应该很喜欢带着猪仔在这里啃食青草。

父亲与刘老伯收拾完鱼获,准备回家。

我还想多留一会,再看一会大南河的美。将一帧帧美景摄入瞳孔,装满了,再轻轻地闭上眼睛,这条河的美,便能永远储存在心中的相册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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