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天笑在白马上迷迷糊糊的，只知道自己进了小孤山。
孤月高悬，一湾的星点在这黑水池般的夜空里闪闪点点。
大沙地啊，你总是这么无情。风沙狠狠地捶打在这一对深夜赶路人的身上。苍天笑睁不开眼睛，任由座下的白马带着他上了山坡。
为什么要上这个山坡，明明周围这么空旷，绕过去不就好了。可能这里有什么特殊的意义吧。
苍天笑思索着，眼睛里露出年轻人的慌张，他的眼睛虽然明亮，但是闪烁很快，左扑右捕，仿佛非得在这石头山上看出个踪迹不可。
白马费力的从这滑着碎石的小山坡行走着。黑衣人背着手跟在马旁。
两个人无言，一会就到了小山顶。
虽然不是第一次看见沙地上的日出，但是每每都会被这壮丽的景色所震撼。
苍天笑看见天边泛白的光景，天空慢慢变得昏蓝，然后渐渐透白，太阳像一个老太太一样慢慢被拉了出来。
黑衣人拍了拍马屁股，白马一拱身把苍天笑翻了下来，然后自己长嘶一声扬长而去。
苍天笑弹了弹自己身上的土。
“走吧。”黑衣人简练的说道。
苍天笑回头看了一眼，自己一晚走过的大沙地。他仿佛能从极远的模糊不清的边边角角处看到自己生活快乐过的小镇。
他的父亲，他快乐与痛苦相伴的父亲。没有饿过他一顿饭，没有给他留下一个四壁漏风的房子，给他穿着得体的衣服，夏季镇上闹饥荒，父亲也能从山里夺回几只猎物给他填饱饥肠辘辘的胃。总而言之，他虽然生活里没有了妈妈，但是不缺吃不缺用。父亲给了他一个回想起来模糊不清的童年和少年，他不太记得清自己和他具体做过什么值得纪念的事情，或者有什么难以忘怀的日子。他只能感到自己内心对于这些记忆唤醒时的平静，他只能想起记忆中的情绪。
除了这个，还有父亲的音容笑貌，还有一些他早出晚归，跟着老爷巡街，带着他去镇上几个屠户屋子里拿肉拿酒。
还有些什么，他记不太清了。他不太记得自己父亲和别的庄家户或者猎户一样爱吹嘘自己见过几家姑娘，闹过什么场面，听过谁的戏，走到哪儿的南，闯过谁的北。也没有像一些大字不识的年轻人一样，对着别人只有炫耀自己的力气和饭量。
他会默默带着他认字，教他写字。虽然苍天笑很烦会有这样的时间占据他的少年时光，但是父亲起码让他看典当，衙门这些字，识得出，一些布告里，虽然意思是不太明白，但总是能念的通。
或许对于与父亲生活的太久，他有些习惯了。他也没问过自己的妈妈去哪儿了。因为在这样的一个地方，每家每户只有一个爸爸或妈妈，有的甚至只有爷爷奶奶很正常，谁家没有个缺斤少两。所以他们玩在一起的孩子很少会问这些问题。因为没用，本身能够填饱肚子，住在镇子里就已经很幸运了。还管其他的呢。
当然这种边陲地方偶尔有流寇，山贼，马贼总会影响正常生活，但是商队也多。一般这种情况，他们的目标也只是那些家大业大的商人财主们。他只需要躲在屋里就好了。这种时候父亲也哪儿也不去，坐在屋子里点上一盏豆粒大的小灯。看着火苗不知道在想着什么心事。
苍天笑也习惯这种生活。这种情况只不过是不能出去逛、玩，只能窝在家里睡大觉。而且有父亲在，他很安心，也不会少他一口吃的，少不了他一口喝的。他只是最担心就怕自己睡觉床铺的这面墙，被人砸响。
一般这是镇里约定俗成的暗语，两声是警告。父亲就会提起刀站在门口。三声是通报，这时候镇上有机会能够溜出去。各家各户都是一双双监视的眼睛，而且这些流寇和山贼也知道附近有林家军，所以一般都是抢一把商人们屯放在衙门口的货物就走。
不过父亲的脚程总是很快，当三声墙响，父亲就把挂在墙上的小猎弓和一把小刀拿下来交给苍天笑，然后嘱咐他，他出门后，把桌子凳子箱子都堵在门口。其实有时候苍天笑都会偷懒，因为好几次他气喘吁吁的把桌子凳子箱子搬完，就听见雄赳赳的马蹄声还有那一阵阵整齐富有气势的喊杀声。这时候他就会跑到自己床上，站在床头通过窗口往外看。父亲一般都是最后才在林家军后面出来的。
现在这一切都过去。苍天笑倔强的撅起嘴，这个小男孩脑袋里不断回想着跟父亲一块生活的点点滴滴，看着那大沙地那一抹边边角角，他大喊：“我要回家。”
男孩的眼睛噙满了泪水。他贪婪的从山顶看着景色，然后拔腿往山下跑。他想着爸爸还没找见，不知道他是死是活。他要找爸爸。
黑衣人站在山顶，看着男孩从山上沿着山坡往山下跑。他吊着张脸。
男孩连滚带爬从山坡上下来，可是白马希律律的从山腰拦住了他。
这山本来就不高，坡也很缓，大部分都是沙石。小男孩的双腿怎么可能跑的过骏马呢？
“你让开。”苍天笑想躲过这匹烦人的白马。但是这马总能用马脖子挡住他的去路。
其实他也知道，自己的镇上完了。他从青凉山的路上回头看就知道了。自己的父亲找不到了，他回去可能什么都没有。但是心里对于亲情的渴望和那些温暖的记忆让他站在干枯的山顶能够感受到自己内心里澎湃的感情。他想回家，他太想回家了。他才跑出来两天，但是已经超出了一个小男孩能够认知的极限了。
他哪见过这么多杀戮，还这么多凶险。他太渴望之前那些衣食无忧的生活了。虽然单调，但比自己要面对未知时的恐惧，要可爱的多。
白马拱着他一步步倒退，又扑通一下坐在了地上。这些碎石头扎在屁股上就好像一根根长枪贯穿了他的身体，又在他本来澎湃的心脏上新加了一股向上喷涌的热血。
他眼睛不住的向下流，嘴里含着鼻子上流下的晶莹的鼻涕。
“起来，继续走。”黑衣人不知道什么时候走到他身边。
苍天笑流着泪的看向他：“我想回家，我要找我爸爸。”
“起来，走。不要在这浪费时间。”黑衣人还是吊着一张脸，张手把苍天笑从地上拽了起来。
“本以为不用它送了，你看你这没出息的样。谁长大了不得离开爹娘，离开家乡，到江湖上闯一闯。你以为和你一样没爹没娘的孩子少吗？哪有时间留给你流眼泪，快起来，你回去也是死，跟上脚步，快走。”黑衣人不耐烦的训斥着他。
白马低下头温柔的蹭蹭苍天笑流泪的脸蛋。苍天笑只是哭，从手摸着眼泪，把鼻涕抹在上衣上。
黑衣人一把拽住苍天笑的上衣领子，给他扔到白马背上。白马迈起轻快的小碎步，驮着苍天笑一颠一颠的回到山顶，下了孤山。
黑衣人眼睛不时撇在苍天笑身上，脚下加快了脚步带着白马往前走。他不时抬起头看看太阳的位置，还有远处几处高峰。然后换了几个方向继续前景。
不多时，太阳已经过了头顶。苍天笑也不哭了，他只是趴在白马上，不知道想什么，眼睛空洞洞的。
黑衣人终于在眼前看见了一抹绿洲。绿洲中间还有两个灰黑色的帐篷。他把手指放在嘴中，吹响了一声哨声。白马反射性的长鸣了一声，苍天笑贴在马脖子上的脸有了些反应。
黑衣人听见远处一会传来了同样的一声哨声。他又把手指放在嘴里，回应了一声，随后高举双臂。不一会三四个人带着两匹马朝着他们赶了过来。
苍天笑从马背上爬起来。这几个人打扮的像是平常是轿夫，一水的小蓝褂，小蓝裤，腰间背上，也是背着五花八门的东西，还有一个背着大木头盒子。几个人风驰电掣般冲了过来。为首的一个人驾着马直接绕到白马的屁股上。
“快点，别误了小姐的婚期。”这名汉子高喊，声音很浑厚。
剩下的几名马上轿夫跑过来七手八脚拽起苍天笑来，把腰间的红布抽出来，还有一人从裤裆里掏出一把长梳子，那个背着木头盒子的把盒子放在马背上，平平稳稳的拉过苍天笑的脸给他涂胭脂水粉。
“你们干嘛！？”苍天笑把手脚从他们手里抽出来。但是几个人的手和蛇一样又攀了上来。
“你别乱动，很快就好。”黑衣人摁住苍天笑的大腿。
苍天笑双手胡乱的抵挡着几个人，但是那名一看就是头儿的精壮汉子三下五除二就把他身上的脏衣服去了下来，又换上红红的绸缎长袍，下面还有一双白底马靴。那给他脸上化妆的也三下五除二就收拾起了东西 随后一拍马屁股。
“走！快快！”轿夫们给苍天笑梳妆打扮完，留下一匹马又急匆匆的赶回了绿洲。
黑衣人在马下上下打量了一下焕然一新的苍天笑。
“把你那副哭丧脸收起来。新生活来了，你赶紧要去迎亲。”黑衣人在马下严肃的对苍天笑说。
苍天笑有些麻木的对待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换衣服也好，梳妆也好，他只是本能的抵挡住生人在他身上动手动脚，但是他心里却提不起一丝对于未来生活的渴望和向往。是啊，刚刚被迫离开家的孩子，前途未卜，亲近的家人也杳无音信，被一个陌生男子强拉着走出了大沙地，但是又像布偶一样任人摆弄，谁知道未来会是什么样呢？是不是和今天一样。明天和今天一样，后天和明天一样，无休无止的重复。
赶路，换衣服。苍天笑被白马溜溜哒哒的带进了绿洲，说是绿洲，但是真的不大，就中间一湾昏黄的水谭，叫水潭都有点夸张了他的大小，苍天笑在马上，看着这几个人前前后后的忙碌着，有的人，在帐篷里拿出几根棍子，有的人，又拿出了一筐，红红的厚厚的纸，然后他们合作，不一会儿一个轿子就出来了，虽然苍天笑没有结过婚，但是他总觉得，这个轿子，不会是给他做的吧。
四个轿夫把这顶红轿子做完之后，黑衣人拉着苍天笑，就进了这个轿子，哎呀，这一坐下，这虽然看起来简陋，但是真软呀，比这坐白马身上，舒服多了。
我这儿要去哪儿啊？这是娶什么亲呀？这个苍天笑疑惑的问黑衣人，这也是这一段时间，他们第一次说话，黑衣人，也就六儿，没回他，他只是自顾自的抹鞋，从鞋帮子里边抽出一张纸，苍天笑都没发现，这个男人，怎么在鞋帮子里还藏着一卷纸。
“你抓紧时间看看，有不懂的问我。”黑衣人说。
苍天笑接过他递来的纸，上面被汗浸透的软乎乎的，还有些脚臭味。但是苍天笑没有嫌弃，因为这纸上写着三个大字"腾龙拳"吸引了他。
四个轿夫摇摇晃晃的扛起了这顶红色的小轿子，苍天笑和黑衣人坐在轿子里，在这个一纸难求的时代，苍天笑捧着手里那薄薄的几张纸，贪婪的读着写在上面的文字。
好赖他识字。黑衣人心里默默的吐了口气。像是放下一块大石头一样，这几天严峻的面庞也轻松了下来，从腰间不知道是什么地方抽出一片甘草叶子含在嘴里。
希望这一趟没有辜负大茶目的用心，收了这孩子，送下来的粮油烟盐，铁器又够他们生活好长时间，还有自己在家里不大的女儿。不知道现在怎么样了，她妈应该带着她在林家军冲击之前就躲掉了了吧。等我带着粮食回去。黑衣人无言的看着窗口外的天空，默念着。
苍天笑看着纸上的招式，越看越熟悉，因为他父亲不多时就会打上一套类似的，他有时候心血来潮跟着学习，父亲也会给他指点一二，只不过他学的更灵活，不像纸上写的这样死板。当然这配合拳法的心法口诀他却没有学过，不过他认真读完，发觉这个口诀大部分是告诉他如何见招拆招，什么样的套路用什么样的方法，面对未知的套路，怎么调节自己的心态来面对。虽说如此，但是苍天笑还是如饥似渴的学习着，然后两只手自顾自的比划着。他知道父亲痛苦时拼命的劳动，他也是，心里堵着难受或者感觉天旋地转浑身痛苦的时候，他就劳动，就做砍柴，洒扫，打猎等活动来麻木自己的大脑，让思维变得简单一点，偶尔从这种强压的悲观感情里能迸发出更为红火的情绪，帮他走出阴霾。
但是现在他只是用力、用心的放在研究招式上，他不知道黑衣人为什么给他这套拳法，但是只要有一个突破口能够让他转移注意力放在别的地方，他就会乐此不疲的奋进着，练习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