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换上红色中式旗袍,踩着6cm的高跟鞋,小心翼翼地端着刚出锅、还咕噜咕噜冒泡的酸菜鱼。或许是因为太紧张,脚底打了滑,整盘酸菜鱼倾倒下来,滚烫的汤汁浇在左臂,瞬间起了一圈水泡。
做兼职服务员的第三天,我便烫伤了。得知消息,男友航宇从上海赶来,看到我涂满药膏的手臂,他一脸心疼,“大学生最主要的任务是学习,而不是浪费时间做这些人人都能干的事”。
航宇又说,“以后我给你钱,就当你给我打工吧。”我坚决地拒绝了。
我在河南一所高校读大一,航宇在上海一家地产公司做租房中介。我知道他收入不高,上海开销大,吃饭房租人情往来都要花钱。每隔两三个月,他来学校看我一次,为省钱,每次都坐近17个小时的火车硬座。
航宇没再提这事。我们沿着操场外围散步,航宇手搭在我肩上,听我兴奋地谈论着学校的新鲜事。两人都走累了,他脱下外套,铺在草坪上,让我枕着他的腿躺下。
航宇捏了捏我的左脸,“月月,你上大学为了什么?“
“换种活法吧。你看我表姐结婚后困在家,一辈子围着老公孩子转。想想就没劲。”
“那你更应该把精力放在学习上。等毕了业,多的是挣钱的机会。”我被说服了。航宇笑笑,认真记下我的银行卡账号,说每月一号准时给我打生活费。
我读大学的这四年,航宇在上海跑过工地,摆过地摊,跟过运输,高中毕业的他换了好几份工作,每份工作都做不久。我肯定他余钱不多,不过承诺给我的生活费,他从未推迟过。
我们约好每晚八点通电话,室友们得知我有一个社会上的男朋友,看我的眼光暧昧起来,学校也有了风言风语。偶尔我在水房洗衣服,会听到背后有人小声议论。
独来独往惯了,我懒得解释。航宇做的是正当工作,我们和其他情侣没什么不同,尽管我花着他的钱,但我始终认为我是被资助、而不是被他圈养的关系。
有一年元旦,航宇来学校看我,我们依偎在逸夫楼下看同学玩轮滑。我对他说:“你知道吗?有人说我被包养了。”航宇笑得直不起腰,“那我可赚大了,这点钱还能包养一个老婆”。
我站起来,作势要打他,“谁是你老婆?”航宇把我拉进怀里,用手捂住我的头,“天真冷,别冻着我老婆了”。
大学四年,和我家境类似的同学申请助学贷款和助学金,四处兼职维持生活,有航宇的支撑,我加入文学社和话剧社,写文章,排舞台剧,徒步旅行,肆意享受着充实无忧的青春。
我和航宇相识在2000年。
小学入学那天,奶奶把我送到学校便离开,我坐在教室里,抱着书包开始啜泣。同桌是一个胖小子,理着平头,眼睛不大,帆布书包斜跨着。被我哭烦了,他站起来,将我从凳子上推倒在地,“再哭就把你扔出去”。被这么一威胁,我的哭声更响亮了。他坐在课桌上,一脸坏笑。这便是航宇。
我是班上的课代表,上课时,脊背挺得如直尺一般。航宇是班上的惹祸精,朝同学的水杯扔粉笔,上课时把黑板擦藏起来,学校墙上挂着个铃铛,一拉绳子便摇响了,老师和学生听铃声上下课。一次,航宇偷偷溜到办公室摇铃,那天全校提前十几分钟放学,低年级学生堵在校门口,等不到来接送的爷爷奶奶,扭脸哭成一团。
航宇被全校通报批评。他站在升旗台念检讨书,念完了对着台下的我龇牙咧嘴做鬼脸,我端端正正站在队伍里,内心却觉得很是有趣。
他依旧很爱欺负我。偷藏我的书包,抢我的作业,偶尔也送我贴纸贺卡,还往我的抽屉里塞情书,无视全班同学的起哄。
作者图 | 村小
我不讨厌航宇。我的家庭并不温馨。父母三天两头吵架动手,半夜三更,我常要敲开邻居的门,喊人来劝架。11岁那年夏天,父亲酒后骑摩托车时掉进河里,捞上来时人已经断气。半年后,母亲再婚,继父是邻村的木匠,身体有些残疾,村里人都喊他瘸子。
2005年过完春节,继父带着我和母亲去杭州讨生活。在杭州两年,他们不断搬家、换工作,我也被迫跟着适应新环境。弟弟出生后,原本摇摇欲坠的母爱,彻底从我身上转移。
2007年, 母亲将我送到老家的县城寄宿学校,我和航宇又一次见面了。
我入校时,学校已经开学。我抱着书本走到班级门口,航宇正站在栏杆前罚站。两年不见,航宇瘦了些,他穿着白色的T恤,刘海斜盖了半个额头,手上胡乱翻着一本英语书。看到我,他愣住,“你回来了”。
和以前一样,航宇还是班里最活跃的那个,经历一系列变故后,我变得愈发沉默,不愿和人打交道。航宇对我处处照顾,带熟悉学校环境,怕我想家,他拉来堂姐陪我一起吃饭睡觉,这让我在远离父母时,感受到被人照顾的幸福。我对他有了好感。
我想航宇一定听说了我家的事,在那个不大的村庄,一点风吹草动,一顿饭的功夫便传遍了。他没问过我新家,我也没有主动提起。
学校两周放假一次,我们又是同村,航宇骑自行车载着我从县城回村里的奶奶家过周末。
进村路上有个很陡的下坡,航宇让我坐好,他带我冲下去。我胆小,拼命摇着他的肩膀要下车,他来不及刹车,连车带人滚到了沟里。从臭水沟里狼狈地爬起来,看着对方被淤泥弄脏的脸和衣服,我们指着对方哈哈大笑。
两个秋冬一晃而过。中考时,我勉强考上县城二高,航宇的分数没过高中录取分数线,最后托关系也进了二高。
高中三年,我和航宇始终不同班,但距离并未让我们疏远。二高门口有一家书店,我喜欢看书,航宇经常租来《读者》《意林》《美文》之类的杂志拿给我,见我有特别喜欢的,他就省出饭钱买下来。
偶尔我也会跟着航宇逃学,他在网吧打游戏,我在旁边看电影听音乐,网吧里烟气缭绕,人声嘈杂,我体验到了自由的快感。
年级盛传我们早恋,我俩不否认也不承认,就这样过了三年。
2011年,高考成绩公布,我和航宇双双落榜。我们分别去了父母所在的城市打工,我在宁波,他在上海。继父把我送到一家服装厂,不到300平的厂房里挤满了几十个和我年纪相仿的女孩,我们每天工作12个小时。青春就像缝纫机踩过的针眼,规规整整,一眼可以望到头。
“航宇,你想过未来吗?”下班后,我给他发QQ消息。
“没有,过一天算一天,开心就好。”
“你怕吗,假如有一天我们不再联系了?”
“你不会的。”
“万一呢?“
”刘月,我们在一起吧。”
“好。”
相识的第十一年,我们在一起了。一天上班时,新来的女孩因操作不当,手指被电机伤到,血流了一地。闻声而来的老板没帮女孩包扎,反而责怪她弄脏了布料。
我站在一边,忽然觉得自己无比廉价,甚至不及一件还未出厂的衣服。
我决定复读,继父很不高兴。我告诉航宇,他在上海帮爸妈做贩菜生意,很快对此轻车熟路。他很支持我,但谢绝了我一起复读的邀请,说自己不是读书的料。
我选择了隔壁县城的复读学校,那里以校风严厉著称。高强度的学习,沉重的复读压力,加上航宇不在,我的心情沮丧到极点。
全班72个人,无论怎么努力,我的排名始终游走在30名以外。这意味着我无法考上任何一所本科院校。家人要我回来打工,只有航宇鼓励我坚持。
学校禁止用手机,航宇凌晨4点就要起床卖菜,每晚坚持熬到我回宿舍,在电话里确保我心态正常,他才放心睡觉。
生日那天,航宇学校来看我,带我去学校旁边的小餐馆打牙祭。
恰逢模拟考成绩出来,我的排名依旧靠后。我问他:“航宇,如果我还是考不上怎么办?”
“考不上就回来当老板娘,哥养你!“
他坚定的语气感染了我,我吞下一大口蛋糕:“考上了,我也给你当老板娘。”
在航宇的陪伴与鼓励下,那年高考我超常发挥,分数超出二本录取线19分,被一所师范学校录取。
当我开始憧憬大学生活时,家人在为总共5000多块的学杂费争吵不休。继父觉得我没考上好大学,一年要花一两万,不值。放到现在,我可以理解他的难处。母亲没工作,两个弟弟还小,爷爷奶奶年纪大了,他一人靠修车铺养活支撑一家6口人的生活,肩上的担子太重,可当时的我不这样想。
和继父大吵了一架,我揣着200块投奔在上海的表姐。在上海松江一家电子厂贴了一个月产品标签后,我赚到3800元,去掉花销,学费还差着近2000元。
航宇绕了大半个上海来看我,看到我为学费一筹莫展的样子,他抱住我。他身体结实了不少,脸晒得黑黑的,手心磨了一层厚厚的茧,我沉溺在自己的烦恼中,没有留意。
航宇走后,我在包里发现一张银行卡,卡里有2000块。
“密码是你的生日,天塌下来,还有我呢,别怕。”航宇发来短信说。
进入大学不久,奶奶中风偏瘫,继父关掉修车铺,带着我妈和弟弟们回到老家,家中一时没了收入。我渴望自食其力,第一次兼职遇挫后,我选择接受航宇供我读书的提议。
时间冲淡了最初的感动与不安,后来,每月按时收到航宇的划款,我竟有种心安理得的坦然。
航宇曾认真地问我,月月,等你毕业后,你会不会觉得我配不上你?我朝他胸口上打了一拳,当然不会,你是最棒的。
闺蜜也问我,你们异地,学历相差那么多,你确定能走到最后吗?我无比坚定地说,确定,不可能有第二个人对我这么好。
我幻想着毕业后和航宇同住,养一条叫豆包的狗,每天我做好早餐喊他起床,白天各自奋斗,晚饭后一起遛狗。再平淡的日子,只要有航宇,千金不换。
2016年夏天,我大学毕业,不愿去上海,航宇便来了郑州,我们开始同居,起初,同居生活确实如我设想般甜蜜。
不过脱离了金钱的浪漫实在经不起推敲。我学历一般,又缺乏实习经验,找工作并不顺利。不久,航宇在工作时腿部骨折,只能辞职养伤,坐吃山空的我们,日子捉襟见肘。
在航宇的保护下,我一直生活无虞。第一次直面现实的残酷,我的脾气愈发暴躁,情绪无可宣泄,我开始挑剔航宇的发型和穿着,有时他忘记收晾在顶楼的衣服鞋子,我也会大发脾气。航宇只是忍受着,不曾吼过我半句。
一个多月后,我入职一家快消品公司做文案,不多的薪水刨去房租和一日三餐后所剩无几。为改善经济状况,航宇不顾尚未养好的伤,送起了外卖。
一天,我加班到晚上10点多,走出办公楼,身后零星地亮着几盏灯,我有些害怕,打电话让航宇接我。
航宇赶来已经是半小时后,手里还拎着我最爱的糖炒栗子。他解释自己刚送完订单,来晚了。
在寒风中站了半小时、又冷又怕的我委屈极了,冲着他大喊:“钱钱钱,送外卖能挣多少钱?你这辈子都给不了我想要的生活!”
一整袋栗子砸在航宇身上,撒了一地,航宇不认识似的看着我,什么都没说,捡起栗子扔进垃圾桶。我看着他的背影,想起一句台词:他好像一条狗啊。
我们再没提起那次争吵,可有些伤害一旦造成,就像一张被水浸泡过的报纸,无论怎么被时间风干,都抚不平了。
那时航宇最大的消遣,就是在K歌软件上唱歌。他最拿手的一首歌是《做我老婆好不好》,骑车唱,做饭唱,连洗澡都要哼上几句。
我笑他土。他一本正经地说,你要用心听,歌词是为你量身定做的,以后要在婚礼上唱。我故作呕吐状,婚礼唱这首歌,鬼才想嫁给你。
在郑州,我们少有快乐时刻,多的是分歧和不解。我喜欢看《奇葩说》,翻余秀华的诗集,航宇沉迷《喜剧总动员》等搞笑综艺,他不明白一个无聊的辩题有什么好讨论的,我也搞不懂他为什么钟情于低级笑料。理解不了彼此,后来,我们抱着手机,各看各的。
也许是碰壁太多,航宇频繁提出一起回老家,“在县城买个房子,你当老师,我做点小生意,不挺好吗,为什么非要在外面漂着?”
我不想。我所有的努力都是为了逃离家。那个连高铁都没通的县城,不在我的规划里。我想看看外面的世界,好不容易走出来,就这样灰头土脸地回去,我不甘心。
年底,我们回家时,航宇妈妈问我,“月月,你书念完了,航宇等了你这么多年,什么时候结婚……”航宇也看向我,我转过脸,避免和他对视,像一条从砧板上奋力逃跑的鱼。
年后回郑州,躺在即将拆迁的城中村,我们相对无言,各怀心事。大学同学邀请我去北京,她在一家互联网公司上班,可以内推我一份还不错的工作,航宇准备回上海。在郑州短短半年,我们身心俱疲。
我和航宇约定,等我工作稳定了,他就来北京和我团聚。来到北京,看到高楼林立,车水马龙,随着经济状况的好转,我慢慢改变了主意。提起航宇,我不再像大学时那般骄傲,我开始有意无意地对身边的人隐瞒他的存在。
航宇发来消息,我偶尔回复一两句。微信视频通话时,我故意不看他的脸,也拒绝他来北京看我的提议。我恶毒地想通过冷战结束我们的关系。
大半年后,航宇似乎也倦了。他在微信上问我,月月,我去北京陪你吧。
我没有回复。他再不是那个为我摆平一切的少年,而是一个没有稳定收入、或许还会拖累我的包袱。他曾经是我人生的踏板,我踩着他一步一步往上爬,等我爬上山顶,他就没有存在的必要了。
两小时后,航宇又发来消息:你是不是有别人了?
我依旧不回复。我想,只要能分手,让他误会也没什么不好。
又两个小时过去。他问,你不要我了吗?
我秒回:嗯。
航宇说,我知道了,让我再看看你吧,你别怕,我不纠缠你,我去北京见你最后一面。
2017年国庆假期,我们在北京上地一家影城看了最后一场电影《羞羞的铁拳》。黑暗中,航宇几次试图牵我的手,我都躲开了。他距离我,距离我的手那么近,又那么远。最后,他陪我坐到电影落幕,安静得如同一尊雕塑。
分别时,我递给航宇一张卡,里面是我的全部积蓄。我告诉他,我会定期汇款,偿还那些年他供我上大学的钱。
航宇帮我将头发别到耳后,“不用。照顾好自己,以后我就不在了”。
我去北京站送他。航宇穿着情侣卫衣,眼神疲惫,头发凌乱地瘫在脑门上,整个人单薄到似乎连拥抱的勇气都没有。
他彻底消失在进站口时,一心想甩开他的我,心一下子空了。
独自北漂的两年多,最初的新鲜感褪去后,孤独成了常态。每个夜晚,我关掉灯,一个人站在阳台上抽烟,万家灯火,没有一盏因我而亮。
作者图 | 北京的夜景
和航宇分手半年后,我在社交网站上认识了一个男人,这场恋情持续了十个月,比起同航宇在一起的六年,实在过于短暂。后来,我抱着手机苦等回复,彻夜难眠时,突然理解了航宇当时的痛苦和煎熬。为得到对方的回应,我不断投喂红包和礼物,幡然醒悟时,我已花去大半存款,其中包括准备还航宇的钱。
我无比唾弃自己,也疯狂想念航宇,向发小打听他的近况时,得知他已经订婚。
2019年冬天,我去沈阳出差,走出火车站时,地面覆盖了一层薄薄的雪。拉着行李箱走在异乡的街道上,看着飘落的雪花,我心里一阵悲凉。我想起三年前,郑州下雪时,航宇来接我下班,身上落满雪的他跑向我,勇敢而坚定。
在酒店住下后,我找到航宇的手机号,拔出后迅速挂断。我想,我不配再打扰他的生活。
从沈阳回来后,我递了辞呈。我需要停下来,想一想自己到底要什么。
不久后,我回了趟老家。回京前一天,我去航宇家附近转了转,我看到骑着电动车的航宇,后座上载着他的新婚妻子,他穿着一件红色外套,人看起来胖了些,嘴里还哼着歌:“如果你疲倦了外面的风风雨雨,就留在我身边做我老婆好不好……”我们之间相隔不过一两米之远。
我知道,那个寒夜,他冒着风雪跑向我,两人相拥时,我心里理直气壮的踏实,再也不会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