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竟几人真得鹿,不知终日梦为鱼”——黄庭坚诗词中的道家思想
摘自 博书
我们印象中说黄庭坚是苏门四学士,总觉得他们是两代人,苏轼是宋诗宋词的巅峰人物,而黄庭坚已是北宋末期的代表诗人了。其实不然,黄庭坚其实才小苏轼八岁。
苏轼与黄庭坚,亦师亦友。在频繁的诗文唱和中,两人相互交流,思想碰撞。对于苏轼来说,黄鲁直是“如精金美玉,不即人而人即之,将逃名而不可得也,何用我称扬”。夸奖之中,带有一种难以言表的欣赏。而苏轼对黄庭坚来说,是仰慕的对象,更是他的良师益友。
元丰二年,公元1079年,苏轼因“乌台诗案”下狱,被用来攻击苏轼的诗文里,便有苏轼与黄庭坚的唱和之作。官微言轻的黄庭坚无法搭救苏轼,他只能站出来仗义执言:苏子瞻是最了不起的文人,苏子瞻是忠君爱国的。因为黄庭坚对苏轼的力挺,他也受到乌台诗案的牵连而被处以罚金。
然而祸兮福所倚,乌台诗案这一突然的变故所带来的经历,奠定了苏轼在宋代文坛的霸主地位;对于黄庭坚而言,这也是他促使他文论观、世界观和作品成熟的关键。
八年后的春天,公元1086年,苏轼与黄庭坚这对宋代知名“网友”在经历了长时间的异地和诗,第一次奔现了。此时的苏轼,在经受“乌台诗案”的打击后,长时间的贬谪生活让他对于生命有了更加深刻的认识。
苏轼与黄庭坚在京供职相处三年有余,政暇雅集,讲道论艺,酬唱赠答,切磋诗文,鉴书赏画,大畅平生师友之情。两人在京的唱和可谓一时佳话,唱和之作竟有百篇之多。黄庭坚也在苏轼的影响下,其文风焕然一新。
绍圣二年,公元1095年,黄庭坚参与编撰《神宗实录》,他在书中写有“用铁龙爪治河,有同儿戏”的话。章敦、蔡卞及其党羽认为黄庭坚对神宗皇帝不敬,面对诬告,黄庭坚不甘示弱,怼了回去:
“庭坚当时在北都做官,曾亲眼看到这件事,当时的确如同儿戏。”
所谓“铁龙爪”,是由太监李公义设计制造的一种笨拙的疏浚河道的工具,当时得到推广,然而效果不佳。故而,黄庭坚对“铁龙爪”有“如同儿戏”的评价。但是蔡卞等人却质问他:“龙是谁?龙是皇帝,是天子。难道天子之爪是儿戏?”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黄庭坚因“铁龙爪案”被贬为涪州别驾、安置黔州(今重庆市彭水县)。攻击他的人还认为他去的是好地方,又将他贬谪到巴蜀地区更为偏远的地方。在人生的逆境之中,黄庭坚终于领会了苏轼在乌台诗案时期的心境。面对生活的窘境和一切苦难,始终能够以洒脱的态度和超脱的精神面对。
在黄庭坚所创作的《杂诗七首》中,我们得以窥见他潇洒超脱的一面。这一点,他和老师苏轼很相像。简单解读一下《杂诗七首·其一》:
此身天地一蘧庐,世事消磨绿鬓疏。毕竟几人值得鹿,不姿终日梦为鱼。
黄庭坚的在诗史上的地位,不仅是作为苏门四学士,更重要的是他是江西诗派的“三宗”之一,是开宗立派的代表。
古人写诗,喜欢引用典故。如果不了解每一句诗词其中的典故,就会对诗歌的理解产生偏颇,读不懂得诗人真正要表达的意思。“蘧庐、绿鬓、鹿、鱼”都有相应的典故和出处,体现了黄庭坚的诗风——“无一字无来处”。
典故对于古人来说很熟悉,没有理解上的困难,但是对于现代人来说,由于对典故不了解,又脱离了全诗的基调,会给理解上带来困惑。
“蘧庐”的说法,典出《庄子·集释》:“仁义,先王之蘧庐,只可以一宿,而不可久处。”此中的“蘧庐”就是古代驿站中供人休息的房子,也就是旅馆。“绿鬓”常见于古诗文,绿鬓和朱颜相对,并不是指颜色,而是指明暗对比,朱、黄表示明亮,绿、乌表示暗淡。
“此身天地一蘧庐,世事消磨绿鬓疏。”蕴含着的是道家的思想,人生在世,不过是在旅馆暂宿,一转眼青丝就成白发,何必苦苦追逐?表达了诗人洒脱、达观的人生态度。
“毕竟几人值得鹿,不姿终日梦为鱼”这句诗歌中,同样也分别应用了两个典故。一个是“值得鹿”,一个是“梦为鱼”。很显然,诗中的“鹿和鱼”已经不再是现实世界我们所认为的鹿和鱼,而是别有所指。
“真得鹿”典出《列子·周穆王》的“蕉鹿梦”的故事:
郑国有一个砍柴人,有一天正当他聚精会神地在深山砍柴,突然跳出来一只受到惊吓的鹿。砍柴人一斧子扔出去,打死了鹿。但是他一个人,却没有力气将鹿带回家。于是他把鹿藏在一个隐蔽的地方,用芭蕉叶盖了起来。意外得鹿,砍柴人心里很高兴,哼着小调回家了,准备和妻子一起来把鹿扛回去。但是当他回到深山里,却找不到了鹿。
原来是他回家的路上,担心忘了藏鹿的地方,一直自言自语,被一个路人听到,路人到他藏鹿的地方,把鹿偷走了。路人把得鹿的经过告诉了妻子,妻子却骂他:“深山老林哪有什么砍柴人,你做梦吧,你遇到了鹿就是你的,不是你从砍柴人那里偷来的。”
砍柴人的妻子没有见到鹿,以为他说谎,于是骂了他:“哪里有什么鹿,怕是你做白日梦吧!”砍柴人不甘心丢了鹿,晚上做梦,梦到了路人偷了自己的鹿。于是两人为了争夺鹿,见了官。砍柴人真得了鹿,却被妻子说成了白日做梦;路人本不该得鹿,也被妻子说成了白日做梦。
事实成了梦,梦也成了事实。砍柴人梦见路人偷了鹿,却把梦当成了真相。“鹿”是一种财富和权势的象征,也可以是名气和声望的象征,你以为得到了就是真实的,但是也可能是虚幻的。
得之如梦,视之如幻,真是得失无常。就像那些一夜出名的人,明天就可能跌下神坛成路人;今天你可能是亿万富翁,明天可能成百万富翁。真正的“鹿”有几人能得,又有几人能真正拥有?
“梦为鱼”典出《庄子·大宗师》孔子和颜回的对话:
“且汝梦为鸟而厉乎天,梦为鱼而没于渊。”
翻译过来就是,你梦到自己是鸟,便会振翅直飞蓝天,梦到自己是鱼,便会摇尾潜入深渊。梦中的你,可以是鸟也可能是鱼,但鸟和鱼并不是真的你。
就像有些人,由于拥有财富就自认为高人一等,专业上有突出成就就自认为是全领域专家,这是把自己的幻觉当现实。最后一定是人设崩塌,幻象破灭,回归真实的自我。
人生如幻,富贵如梦。“毕竟几人值得鹿,不姿终日梦为鱼”阐述的就是道家的人生态度,财富地位名声等身外之物,就像驿站中的访客,来了又走,又有谁能留得住。终日以为自己是高大上的形象,却不是真正的自我,不过是一个幻影。所以人生苦短,要守住本心,不必去追求虚幻的东西,这样才能活得逍遥自在,开心快乐。
通过这首诗,我们也能窥见黄庭坚晚期诗词之中流露出的道家思想。道家的鼻祖是老子,讲究清静无为。到黄庭坚这里,他对道的核心“无为”的思考已经大不一样。冯友兰先生说,道家哲学的出发点是全生避害,老庄对于“避害”有所不一,而黄庭坚对此的看法,更偏向于向秀、郭象的观点:
“夫高下相受,不可逆流之也;小大相群,不得已之势也;旷然无情,群子之父也。成百与之会,圣四人之极者,奚为哉?任时世之姿,为必然之事,付之天下而已。”
我们每个人都会去追寻那头“鹿”,这种渴望可能是深层次的,深到自己都羞于说出口。“毕竟几人值得鹿”,只是我们无法面对最真实的自己罢了,于是“终日梦为鱼”,给自己找个美好的表象去掩盖、欺骗自己,直到信以为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