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在这个大部分时候由俗世人主导的俗世里,其实生活着三种人:,一是俗世人,一是神经症。另外一群,则是在中间地带生活着的人——他们可能成为俗世人,也可能成为神经症。
在这个世界上,有这样一群特别的人,他们被称为神经症。我也借用这个词来描述这一群人——只是,也许我所理解的神经症与所谓诊断学意义上的理解有所差别。
在我看来,这群人有这样一些特点:心灵单纯,美丽,聪明,敏感。他们不大适应这个世界,常常就自顾自的沉潜到内心里去了。他们其实有很深的内省功夫,在暗处炼就出非同一般的悟性。可是这种暗藏的领悟力却被压到层层阻碍之下,不能发挥出来,就如同灯盏放在漏斗之下,光亮被遮蔽了。
他们生活在一个俗世,由俗世人主导的世界里。
俗世人观察这群人的行为,并总结出一套标准来定义他们。称他们为神经症。
因此,在这个大部分时候由俗世人主导的俗世里,其实生活着三种人:一是俗世人,一是神经症。另外一群,则是在中间地带生活着的人——他们可能成为俗世人,也可能成为神经症。
俗世人为数众多,势力庞大。这个世界的许多标准,都是由俗世人订出来的。例如,什么是正常行为,什么是不正常行为,都是俗世人说了算。俗世人说你是神经症,你就是神经症,无话可说。
俗世人看不起神经症。
(二)
“神经症”们携带着品质,却秘不示人,只把品质藏在症状里。如果想在这个世界上寻找一种品质,大多也只能在“神经症”那里可以找到了。俗世人太聪明,就扔掉了这样的品质。
其实,世上本没有神经症,是一群俗世人把另一群人逼得没了出路,他们就成了神经症。
被定义成了神经症,是一件痛苦的事。
“神经症”内心里坚持着一种东西,那是一种纯粹,在俗世上稀有的。俗世人会嘲笑这些东西,说它们根本就不存在。你相信,就说明你很傻。只有神经症才相信。
俗世人不相信。因为他们知道,相信了,就会痛苦,不相信,就可以回避痛苦。“神经症”因为受到俗世人的否定,就非常惶惑,他们在这个俗世中生活总显出一副犹豫不决的样子,因为心里害怕,行为上总是回避,总是盯着一点,不断重复。有时候,内心里冲突太大了,就干脆躲起来。他们躲的地方,名字就叫“神经症之所”。
“神经症”们携带着品质,却秘不示人,只把品质藏在症状里。如果想在这个世界上寻找一种品质,大多也只能在“神经症”那里可以找到了。俗世人太聪明,就扔掉了这样的品质。
因为太关注心灵的品质,“神经症”甚至可以说是一群有精神洁癖的人。在俗世里,他们很容易被玷污,很容易受伤害,也会因为受伤而更加敏感,更加害怕,更加犹豫不决了。
他们也曾向世界提出要求,但世界无法满足他们,反而指责他们,说他们错了。他们就更加小心翼翼,闪烁其词,生怕触碰了世界一点点,惹得俗世人生气。
(三)
俗世人当然不会得神经症。他们的神经简直就像钢筋,是坚硬的理性构成的。他们被称为俗世人。他们很骄傲自己是俗世人。从他们对神经症的态度里,就可以看出他们有多骄傲。
俗世人是世界的主宰。
“神经症”有很深的不安全感,也有几乎压不住的欲求。有时候,他们也反叛。当然,他们的反叛也被认为是神经症本身,结果更加证明了他们就是神经症。
俗世人跟“神经症”常常相反:俗世人的神经很坚硬,不相信心灵,或者也以为心灵大概是有的,只是没有什么用。俗世人看人看事,全看有用没用。也不能说俗世人没有价值观,他们遵从的是一套现世原则,即生存主义法则。在他们看来,只有生存本身有价值,生存之外并无价值可言。这是俗世人的真理,也是俗世人的武器。俗世人会用这个真理的武器打击相信心灵的人们。
俗世人常胜。
在俗世人眼里,追求精神成长的人太天真,太不实际,纯粹就是胡思乱想,因此称这些人是神经症。俗世人是享乐主义者,会及时行乐,会拼命追求权力、金钱等。在他们眼里,别人是可利用的工具。俗世人会犯错误,但会立刻架起防御,自我安慰,不会感到内疚。在他们看来,内疚是一种软弱。他们总认为自己是对,如果不对,他们就装对,装对了,就是对。
俗世人当然不会得神经症。他们的神经简直就像钢筋,是坚硬的理性构成的。他们被称为俗世人。他们很骄傲自己是俗世人。从他们对神经症的态度里,就可以看出他们有多骄傲。
俗世人是世界的主宰。
(四)
其实,“神经症”代表一种心灵的品质,他本身包含强烈的成长的渴望和丰富的创造潜能。即使他们在俗世遭遇了打击,成了神经症,却暗暗保守着品质和资源。可惜的是,他们在人群中难得遇到有品质的人。
我自认是一个医者,叫直面医者。这个医者不是医学的,不是生物学的,不是身体的,也不大是认知的,而是心灵的、生命的、生活的、意义的。
行医二十年,我接触了许多所谓神经症,以及遍布他们周围的俗世人。我喜欢“神经症”,在内心里称他们为“美丽的神经症”。我不喜欢俗世人,但我得跟俗世人合作,为的是帮助“神经症”,为的是让“神经症”最终能够活出自己,而非活成俗世人。活得像俗世人那样坚决,但又活出高于俗世人的价值或意义;不是宣称俗世的原则,而是宣称心灵的价值。
“神经症”的心灵,如同开放在这个世界各个角落里的花朵,很容易被粗暴地践踏和揉碎。那些践踏和揉碎这些心灵花朵的人,就是俗世人。
俗世人就在“神经症”的周围,甚至可能是“神经症”的亲人,如父母,兄弟姐妹,婚恋伴侣,老师,老板,同事,朋友,同学……俗世人为数众多,遍布各地,他们常常显得粗鄙和粗暴,却不自知。他们容不得别人跟自己不一样,他们会打击别人身上跟他们不一致的部分,特别是关于心灵和价值的部分。如果他们是父母,他们的孩子就容易变成神经症;如果他们成了丈夫,他们的妻子就要备受压抑,变成神经症。
更不幸的是,如果他们的妻子从父母的压抑里产生了神经症,到了婚姻里还会持续下去,变得恶化。那真是雪上加霜啊!
父母是俗世人,孩子是神经症;丈夫是俗世人,妻子是神经症。相反也有。他们在一起的时候,就形成了一种鲜明的对照,显出这个世界上让人看到的最不舒服的不协调:美丽的神经症与粗鄙的俗世人。
追求心灵纯粹的“神经症”,遭受俗世人的打击和压抑,被迫就范,有许多的痛苦与挣扎。俗世人执掌一套俗世原则,人多势众,强大而坚定。在他们面前,那些敏感而脆弱的心灵不堪一击。
其实,“神经症”代表一种心灵的品质,他本身包含强烈的成长渴望和丰富的创造潜能。即使他们在俗世遭遇了打击,成了神经症,却暗暗保守着品质和资源。可惜的是,他们在人群中难得遇到有品质的人。又因为不断受到俗世人的轻侮,嘲弄,贬损,他们总以为自己错了,就依从了俗世人,跟着俗世人走了,为俗世人所用,还感恩戴德,恭奉左右,甚至很想把自己变成一个俗世人。
这就是神经症的情形:在最低落的时候,他们可能会“自暴自弃”性地选择了一个俗世人,嫁了,或娶了。这让我想到一个比喻,一只毛毛虫选择了一只蚯蚓,却不知道有一天自己会从痛苦中蜕变,化身为蝶。那时,它将面对难以抉择的痛苦:到底是跟另一只蝴蝶在花间飞翔,还是钻到土地去跟一只蚯蚓长相厮守?
(五)
但是,“神经症”或许会觉醒,并且变得确信而坚定,开始反思从前的选择,决定不再依从俗世人。她知道自己已经从毛毛虫变成了一只蝴蝶,她不再需要去做一只蚯蚓。
有一个女子,她的父母皆是俗世人,她自幼受到压制,发展出一种神经症。在一群俗世人的劝说下,她嫁给了一个俗世人。此后的生活中,神经症一直困扰着她,好在她有机缘接受直面医者的疗愈,走上一条自我成长的路。在痛苦中,她经历文化的蜕变,生命变得丰富,视野变得开阔。在她身上,我看到“神经症”里蕴含的品质,那是一种心灵的追求,同时她还保持着最清醒的现实关注。我为她的成长而欣喜,因为她正在成为更好的自己。在我眼里,她成了一个“美丽的神经症”。
我也看到了她的丈夫,看到他们形成鲜明的对照:一个是“神经症”,一个是俗世人。一个是蝴蝶,一个是蚯蚓。她的心灵生动而蓬勃,而她丈夫的生命却一片荒芜,一直贫瘠;她经历着成长,实现了相当程度的成熟,并忠实于自己,踏实地生活,而她的丈夫,一直枯守一隅,带着一套僵硬的道德原则,生活在偏狭的文化观念中,充满生存焦虑,而且心理幼稚,逃避现实;她借着神经症长大了,长出了丰盈的人性,并且对生活充满信心,而她的丈夫,还生活在一套既定的程序里,固执而偏狭,拒绝成长,也不相信成长,还会压抑身边这个相信成长并追求成长的人。他坚定地对妻子说:“不要相信任何人,他们只是骗你,因为你很傻啊!”
俗世人会压制“神经症”,却离不开“神经症”。甚至,俗世人会在暗中羡慕他们,因为在“神经症”身上有自然、自发、自由、创造力,甚至有天才的闪光,俗世人却没有这些也无法企及。因此,俗世人一边责骂“神经症”很傻,一边把“神经症”据为己有,置于自己的完全控制之下。
但是,“神经症”或许会觉醒,并且变得确信而坚定,开始反思从前的选择,决定不再依从俗世人。她知道自己已经从毛毛虫变成了一只蝴蝶,她不再需要去做一只蚯蚓。
(六)
“神经症”是世界的品质。
我想到马克思论宗教时说的一段话:“宗教里的苦难既是现实的苦难的表现,又是对这种现实的苦难的抗议。宗教是被压迫生灵的叹息,是无情世界的感情,正像它是没有精神的制度的精神一样。”《<黑格尔法哲学批判>导言》
我用这段话来理解神经症。神经症里面有苦难,也有对苦难的抗议。神经症是“被压迫生灵的叹息”,是“无情世界的感情”。神经症也如同圣经里所说的“罪人”,既显示一种受局限的状态,又包含一种追求自由的意愿。神经症没有错,是世界错了。是世界达不到“神经症”所期待的样子,才把一群有品质的人变成了神经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