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姐小妹

服装店十点开门,每天却睡不了懒觉,老板要求九点上班,加上路上一个小时和洗脸吃饭时间,那不得七点以前起来。下班十点,收拾整理好出门,赶最晚一班地铁到住的地方上床就已过了十二点,一天能睡几个小时?

莫小戎没数过,反正比乡下累多了,尽管在家也帮父母干些农活,天还没黑就可睡大觉。原来城里比乡下辛苦,整天跟着时间和人在转。跑到城里受罪,以前姐姐跟她说过,她不相信。出来时就想好,既然来了,受苦遭罪都得忍。

刚来的时候,她在一家美发店洗头,不为别的,因为店老板在附近有空房子免费给他们十几个男男女女同住。这比什么都重要,挣的少尽可以省,够吃起码过得去。正好一个同村老乡在这里做了两年技师,介绍她过来。那个老乡出来混了很多年,后来娶了个同村的妹子结婚生子,如今回乡在县城买了房,靠积蓄开店做点小生意。

小店紧靠大商场,人流很旺,生意不错。洗头的活比不上做头发那么复杂,但对客人是第一道关,干洗水洗、轻重缓急,语言和态度都关系到客人是否满意,甚至买不买会员卡。小戎的手指整天游走于洗发露、头发和水之中,指甲长短并用,头皮发痒的要用长指甲多搔搔,不吃劲的人还会叫。头发有长有短年纪有大有小不要紧,好伺候和不好伺候立马见分晓。老女人的嘴和老男人的头一样不好对付,她的手越洗越硬,她的脚越站越酸。

她有时偷偷唉声叹气,姐姐跟爹妈有仇,从小挨打挨骂,她跟爹妈无怨,好好的不在家读书种地,非要学姐姐往外跑,一跑跑到爹妈无法找的地方。他们不担心她失踪,反正已经有大女儿跑出去的先例。过一阵子总会电话回来报个平安。爹妈养出来的,再怎么怨恨,离远了又觉着亲。当然小弟要看紧,别学两个姐姐。也许现在女孩儿心都大,男孩却不上心,小弟乐得悠闲,吃了父母吃姐姐。

来的时候小戎就琢磨姐姐一定不会干洗头这一行,姐姐不说多累多辛苦的话,钱却不少赚。小戎和弟弟的学费都靠姐姐出,甚至弟弟跟人打架赔的医药费,至于她给爹妈的钱就不知多少。姐姐初中没毕业就跑出去挣钱,小戎上到高中就不想再读下去,看到那么多同乡的姐妹都出去打工,她的心也早已飞出大山。她不想到本地服装厂整天弯腰抬不起头,她向往姐姐的城市,那个飞机要飞几个小时才到的城市。但第一次她不能飞,没钱不能飞。攒了零花钱,又凑了点压岁钱,只够往南跑,她非要向东。长途汽车换火车,庆幸自己胆子真大。不过再大也没姐姐大,跟父母吵了一架就失踪不见,等有消息来,不知过了多久。每次姐姐回来,小戎都盼着跟她出去,可姐姐老说怕她给人骗。

“那你怎么没给人骗呢?”小戎不服气。

“你要不给人骗就得骗人,你行吗?”姐姐压根没有带她出去的意思。

姐姐出落得很水灵,根本不像乡下人。而小戎双颊仍红扑扑的,见了姐姐都不好意思。她以为姐姐一定用了什么化妆品,可又不像。姐姐说是城里不见阳光的好处。城里为什么不见阳光?城里的阳光当然没有乡下透亮,屋里楼里整日不在外面晒,窝在楼中一个个马桶间,变身蛆虫,养得白白嫩嫩。

美容店小哥个个都很帅气,小戎自觉相貌平平,与同伴们耳鬓厮磨,三个月下来脸蛋渐渐变灰变白。乡下的水土养人,尽管在家里也干些活,怎么就没被晒到。她不土,没觉得自己土,也不黑,反而被自来水漂得更白。长得不土,张嘴露馅,她因此小小心心跟读课文一样咬汉语拼音。不久居然越说越顺,音量和音调也稍加控制,哪怕带点口音,很多人猜不出她从哪里来。

她眼睛很有神,喜欢把扎的小辫子盘上后额。瘦小的身材总让那些男技师以为需要照顾。她觉察到他们的眼神,还有一些客人的目光。客人的“好意”浅浅深深,比起同伴的“好意”意味更多,不能靠得太紧,不能离得太远。还有店长交代如何安抚客人的话语,细细揣摩,学会一二。姐姐说的被人骗的话她一直记得,她怎么觉得话反过来说也对。那不是骗,不过是忽悠人的小技巧。要揣摩客人心思,甚至用上言语和心里按抚。服务好,客人刺激的话不能当真,笑脸相迎不能作假。只要真诚以对,人家也不会进一步深入撩骚。最要提防老男人和老女人。洗舒服,按到位,说不定就买卡还有奖励。她尝试给客人小恩小惠,比如按摩头皮和肩颈穴位,手感轻柔,节奏缓急,言语贴切,还有简单的脸部冲洗和眼部按摩。来的那些小男生女生不太在意这类小技巧,只对手机有兴趣。老男人和老女人却很受用,两眼离不开洗头妹和男技师身前左右。小戎从一开始抗拒到逐步习惯,再到习以为常。厌烦之心不可有,只为挣点钱站住脚。

刚上班的时候,小戎昏头昏脑,每天睡不够觉,白天没地方打瞌睡。要不是早晚两次出操,站在外面听店长训话喊口号,有如打了鸡血精神顿好,她真撑不下去。

有人夸奖她好,说她纯静天然,清爽不油腻。比她“老”的员工常常跟客人你来我往斗嘴不停,客人嫌她们老枪老调,“你千万别跟她们学”,店龄长的经常被说成老油条。小戎察觉到她们对老男人才使出这套,对小男生反倒格外上劲,对练起来不依不饶。“我不会这样,我学不来”小戎对自己说。面对熟客撩拨,有时也能玩笑几句,可就是兴不起来。裙装让她腿下老觉得风冷,看见小姊妹穿肉色的连裤袜裹在粗腿上又很不自在。她花了很长时间也没适应空调的温度,穿多穿少、穿长穿短,总会把握得当。

店主给她编了个“八号”,开始很怪异,后来有人进门就叫八号。原来这样当然比较方便,名字不是随便可以告诉人家的,何况客人也记不住。八号就八号吧!另一个八号技师是位小哥,头发染得半白半灰。他早她半年来这里,经常指指点点教她些干活的窍门而不是规矩。小哥有个女朋友在隔壁一家餐馆,已经当上领班,隔空溜过来瞅瞅,关照那个八号的他,顺便也常瞄一眼这个八号的她。

有客人似真非真说要请她吃饭时,她学前辈哥哥姐姐,打打哈哈,只当玩笑好意。直到有人说出她第一次听到的要“包”她话,还给她开了一堆条件,她惊得两脚不稳,感觉像找保姆和司机,难道可以兼职?她不懂,更没开窍。回去偷着问身边的小姐妹,被告知说别上当,看你刚来鲜嫩可口,说不定过两天便没兴趣。的确,再有人来骚扰,小戎不为所动,人家知趣放弃她另选目标。小戎不懂,却很好奇,难道坏人有那么多?

好人也会变坏的,”小姐妹说,别想得太美,以前有过这种事情,“那后来呢?”小戎迫不及待问。“后来啊,不就挣了点钱吗,管一时管不了永久。”也许他们一早敲定,一锤子买卖很难长久,一时有一时的好处和价钱。“你得看好了,男人有点钱就要这个那个。”,“你不是也有男朋友吗?”。小戎见到小姐妹的男朋友是本店一个技师。“那不一样,我们不是‘包’,谁也没包谁。”

谁包谁就是谁骗谁吗?一个愿打一个愿挨的就不是骗。见到姐姐就好了,起码问个所以然出来,小戎想。

三个月后她终于巧遇姐姐小婕。


那天小婕和女朋友夕美出来做头发,她们本来固定在另一家店做。今天觉得头皮痒,等不及,经过小戎这家新开的门面进来试试,没想到迎面招呼她的是小戎。

“有出息啊,跑这儿来也不跟我说一声。爸妈都不知道。”小婕一脸愠怒,享受搔头挠痒的心情都没了。妈妈电话里提醒过,有可能小戎来找她。

“姐,回头再说,我这忙着。”小戎低声说,怕惊动了谁,没赶声张。

“回头再找你说。”小婕和朋友也就洗洗头再吹吹,小戎找八号技师帮她们做,跟感殷勤些。

本想混出个样子再联系姐姐,靠谁都不如靠自己,可时间不饶人,就等着姐姐来教训她。村里头其他人家兄弟姐妹在外面混的好的都接二连三带出来,就自己姐姐不待见。

小时候姐姐就不带她玩,小戎只能和弟弟玩到一块儿,两人只相差一岁半,而跟姐姐却相差四岁。当时爹妈才结婚就生女,没钱养活不起太多人。等条件稍微改善接着生,还要生出个男孩来。姐姐从小脾气倔,动不动跟爹妈吵架。直到一气之下跑出来,很长一段时间皆无音信,死活无人知晓。父母弱,一窝鸟蛋总会孵出倔强的一个,爹妈偏心也没用。小戎心里只有一个胆大的姐姐,远走他乡的姐姐。

等她几年后回乡时,谁也不知道她发了多少财,靠什么发财,她给弟妹和其他亲戚包了红包。爹妈看在眼里也无话可说,有人出去打工,有人的留守在家种地,各有各的出息。

小婕不能读书,父母供不起她读书,她也不想在家种田。小戎不想读书,像她这么大出来打工挣钱的男孩女孩一个个走出去,她也坐不住,只等熬到高中毕业。家里只剩下小弟,父母负担轻多了。小婕似乎忘了跟父母的仇怨,时不时寄钱回家。小戎羡慕姐姐,不是因为她挣了钱,而是她飞出大山,找到自己觅食的觅食之地,圈养在街道和楼宇中,从野禽变成家禽。小戎靠自己,才刚刚开始驯化,小婕早已经驯化到小戎根本猜想不到的境地。

小婕看着小戎狼吞虎咽,自己没有一点胃口。她担心的事情并没有发生,尽管这几个月她根本担心不上。

“吃吃吃,别吃撑了,不在家好好呆着,跑出来没饭吃。”此刻姐姐变成半个妈,透出点真容。

“谁说的,我有的吃,就是吃不香。”她只是再姐姐面前撒个娇而已,不会说天天吃盒饭受不了。

“在家啃树吃草都是原汁原味,跑到城里吃垃圾还吃的津津有味。”

“姐,跟你一样啊。”

“别跟我学,说你都没用。”

“没跟你学,也不沾你的光。”

“有你这话就好,有啥事别找我。”

“本来没找你。”

小戎有点委屈,不过吃一顿姐姐招待餐也不为过。难道姐姐还能把她赶回去?

“现在不比以前,工作不好找,生意不好做。”小婕继续说。

“什么生意不好做?找工作很容易啊。”

“那看你上什么班,你洗头还是卖笑?当然容易,扫垃圾的挣的还比你多呢!”

“挣的多我也不干。”

“你想干还没机会,赶紧得出来见过世面乖乖回去吧。村里的工厂打工,天天有饭吃,回去有地方住。过两年再找个人嫁了,多好!”

“那你干嘛不回去?”小戎很疑惑。

“你噎我啊?”

“她想回去,回不去啊。舍不得城里的洗脚水,你懂吗?”夕美一旁插话。

“不懂,隔壁的王哥不是回去了,在县城买了房,孩子也生了。”

“你可以,找个有房男人过小日子。别跟我一样,混个人模狗样儿容易吗?”

“你哪样?”

“别说那么多啦,各有各的路数,你以为她比你差啊?”夕美说。

“你别多嘴,你还不跟我一样。跑回去又出来了。”

“那咋办,回去坐吃山空,割草种田没钱花,靠老公喝西北风。”

“没本事你也能活,有你那点能耐只能混。”

“起码混得起,不像你非在这里买房子,我回家买房子还不行吗。”

“得得得,别吹,让我妹看笑话。”

小戎的心思小婕当然明白,妹妹总得“靠”姐姐点什么。但她不明白的是小戎既然打算一个人跑出来也是学自己当年,谁都没得靠,只有自己最可靠。小婕的心思小戎也明白,怕见到她被她靠。走出家门第一步找到落脚的地方,谁也不用靠。姐姐嘴里冒出揶揄的话只多不少,希望得到羡慕却怕被人沾光,皮肉里透出一股异样的精气,艳过香水和洗发水。从羡慕姐姐到嫉妒姐姐到鄙视姐姐,一瞬间晃过无数。天天站在店门口吆喝被姐姐看不起,那又怎样?自己卖的是服务和笑脸,累人不被见笑。

“你就卖吧,别把自己卖了就行!”

 

既然姐姐不想告诉她,啥情况不说,她根本也不想问。让姐姐知道自己有的做有的吃有的住就行,一个娘胎蹦出来的,最后谁长成凤凰谁长成鸡都是命中注定。小戎看出来姐姐并非讨厌她,但却怕她靠近自己沾了什么晦气。

小时候只听得妈妈骂小婕爸爸打小婕,因为她是第一个生出来张嘴吃饭的。家里没钱,要人干活,地里长多少就吃多少。少一个人干活,少一个人吃饭,到了小戎和弟弟这里妈妈骂不动爸爸不想打。后来姐姐每次打电话回来,说不上两句就要和妈妈在电话里对骂。小戎和弟弟躲出老远,他们不想听那些尖利的嗓音吼出的粗话,以为养她的是后妈。他们没有姐姐那样忍不住的脾气,在家能干点,帮不上大忙也让父母宽慰。不像姐姐那样不依不饶,不愿吃一口锅里的饭。“我宁愿要饭也不在家里待下去”,小戎听到姐姐这么说。出去要饭的确比在家里呆着更出息,当姐姐开始往家里寄钱时,爸妈还是开心的。但是这里要用钱那里要用钱,没钱的时候也罢,有了钱就要花。寄钱次数一多,爸妈以为小婕挣大钱,亲戚朋友也以为小婕在外挣大钱。小婕也以为自己挣大钱,似乎不给钱就显不出自己多大能耐。因此没过多久又为了钱多钱少用到这里还是哪里开始吵架。小婕怪自己贱,跑出来还想着家里。“给多少都不够,早晚得被榨干!”

她没被榨干,全家人指望她一个养老送终。


小戎跳槽了,是隔壁商业街的一家服装店。这家店主红姐和夕美同乡,店才开不久,她经常要到南边进货,要找个看店的帮手。夕美常过来凑数,但不管用,她自然想到小戎。“可惜你一双手。”夕美很懂天天泡水的滋味,没跟小婕打招呼就把小戎介绍过来。小戎立马答应,不为别的,就是老觉得在人家头上摸来摸去一双手吃不消,加之时不时的骚扰,千人万人头上油腻的味道,还有下水道泛上来五味调和的作呕之味。

她从十几个男女睡混居一屋的地方搬出来,找了个很远小区的一间小屋子,和一个胖小妹挤一张床。因为老板没有不要钱的宿舍给她住,只帮忙介绍跟人合租。当然,一室户的房子两个人分摊房租很便宜。同住的胖妹在一家馄饨店上班,个子不高,满脸长痘,还带眼镜。两个人很投缘,话不多,彼此不争不吵。胖妹站在小戎面前跟小戎站在红姐面前一样,差了一个级。


站柜台卖吆喝的活似乎不比美发店洗头的活好多少,但起码不用无休止地在那么多头发堆里蹭来蹭去。她得打扮得更光亮更招人,穿上新进的款式当模特,想不到还真抢眼。不过红姐还有个网店,她亲自上阵拍试装照。看起来让人眼馋。红姐有朋友帮忙,进的时鲜货周转很快。女装卖的最好,男装不行。

服装店里更多动嘴皮,在美容店里却要掉手皮,在家干农活手会磨出膙子硬皮。哪样更好?卖东西的比卖服务的更看得见摸得着,下地干活干完了不知多久才有的挣。红姐没给小戎定指标,但听到红姐数落店里每月的开销,不自觉打起精神,即使嗓子喊哑,腿站不动,算对的起夕美和红姐。洗头时看着男男女女、长长短短各式头型,有如地里种瓜,一茬接一茬。洗头时别人洗清爽,自己却灰头土脸不清不楚。

自从小戎转了工,仅与原来美容店隔了一条街,那个八号技师偶尔过来“关照”一下她这个前八号洗头妹。小戎很大方,没有藏藏躲躲,有个男生熟人聊两句,不怕人家以为他们两个有什么。她只觉得人家像同乡的小哥,顺便看顾下,或者换个地方找人聊天。她根本没意识到小哥有个餐饮店的女友,不关她的事。只是觉得姐姐是不是也应该有男朋友,但从来没听她提起过。在家里时听妈妈说起,一会儿有,一会儿没有。姐姐跟家里说的话真真假假不清楚,只有寄回来的钱才是真金白银。

也就相遇后吃饭见过一次,过了很久没再见到姐姐。夕美经常过来,主要是和红姐说话,闲来约几个人打牌。

夕美从不和姐姐一起来,也不大和小戎说话。有一次小戎大胆问:“你比我姐好,还常来这边。”

“哎呀,你姐比我会来事,挣钱也多。”夕美突然收住嘴,好像说漏了什么。“啊,我瞎忙,没想法。”她欲言又止。她没多说,小戎也没敢多问。在酒店住在酒店上班,挣钱肯定多,她只能这么猜。

“小戎,你姐太那啥,不过她就那样,没法说。”小戎没听懂夕美意思。“以后你就明白了。”


这天碰到个半老男人,试完这件试那件,时不时瞄上一眼小戎。此时,已跳出美容店的小戎待人很坦然热情。她看不出他像以前见过的一些男人似得,嘚瑟而猥琐,甚至嘴歪口臭毫无顾忌。他言语之间在套近乎,小戎也不回避,有问必答。无非问你哪儿人啊,来了多久啊,习惯不习惯啊之类的。小戎一丝心意暖暖。他不似爸爸那么冷淡,不似姐姐那么厌烦,比夕美贴切,比八号更透着一股沉着的力量,有如一杯网红饮料,没入嘴却望着图片流口水。

红姐看到这边半天不见买件什么就过来关切,怕小戎嘴生手不勤。两个人不经意的照面,眼光一亮,都不自然起来。红姐从架子上找到件衣服替他穿上,说这件更适合他。那男的边穿边看着红姐似是而绯的脸庞,额头上竟然也冒出汗珠。此时小戎浑身一阵燥热,只好躲到一边,任由红姐摆弄。

那男的可能也觉得时间长了,挑花眼拿不定注意,试衬衫的时候还钻到试衣间,再换装出来给红姐看,问合适与否。红姐说这件最好,男的似乎不大肯中招,自我主意大。他又试了几件,最后买了红姐推荐的那件衬衫。他自己看中的一个款式没有那个号,红姐说下次进货给他留着。他在这狭小的空间里透不过气,拿了衣服就跑,没多看小戎一眼,小戎若有所失。红姐还把他送出门,转身回来时叹了口气,面朝小戎微微一笑。小戎也回敬一笑。

“你笑什么?傻呀!”

红姐长舒口气道,小戎不语,不知说什么好,竟然脸蛋憋红,一模还有点烫。

站在红姐面前,她就一只丑小鸭。红姐一身白纱长裙,胸口可见一抹红的衬里,一定叫那个人看走了眼。但小戎更觉得是红姐看走了眼,平日直视客人的眼光突然飘向一边,语气滞涩。小戎只觉得他们之间发生了点什么,有股子真气缥缈。看那男的真不是洗头店见到的主,要么想包她,要么没皮没脸要上她。这情状她真的不懂,红姐怎么也不懂吗?红姐和姐姐她们肯定比她懂得更多。她们到城里已经漂白,而小戎还跃跃欲试。

老家同村那些野孩子不懂,洗头店那些男技师似乎懂得太多。八号和他的女朋友之间看不出有红姐和那个男的之间蹦出的电光火气,那又咋样呢?权当一桩生意,买方和卖方,甲方和乙方。不凭合同,只凭钱论道。那个男的肯定还会再来,小戎静待其时。红姐却有些耐不住,因为此后很多天没见那个男的来。洗头可以隔三差五来,买衣服不可能天天逛,何况男人都是“拿了就跑”之流。碰到跑了还来的主,再好不过。小戎渐渐和红姐的生意经有了默契。

小戎已经没有刚出来时那么想家,也没那么想姐姐。见到夕美就像见到姐姐一样,夕美说她不像姐姐那么累,一心挣钱攒钱,不知道给谁花。她自己挣够自己花,再给老家花点。小戎没明白她是不是和红姐一起合伙开店,也想多挣点钱,嘴上缺说得轻松。

姐俩儿还是见面了。

“妈给你找了个对象知道不?”小婕挤兑小戎说。

“你干嘛要赶我回去?”小戎有气。

“谁赶你回去啦?我是为你好,别再这瞎混,这里没你待的地儿!”

“你干嘛不回去嫁个人生娃,跟夕美一样多好。”

“算了,不跟你啰嗦。”

两人还是说不到一起,夕美劝不来也不多啰嗦。


老男人第二次来的时候夕美正好在,听他跟红姐问来问去,话语之间看出点端倪。

“那男的看上你了。”一等人走夕美就说。

“你需要男人,给你吧。”红姐道,“男人你还不知道,前脚进门很像样,后脚出门花成什么吗?”

“哦,那就是你看上人家了。”夕美一点不饶人,看到边上不知声的小戎,她又说:“对不对小戎?”

“她哪里懂,扯上人家。”红姐跟护着小妹似的。

“哎,说不定她比你还懂呢,你不是十五岁就懂了吗!”

“你懂得更早,好吧!”

“正好你现在没人,我看那人不错,别给人抢了去。如今男人都放不住。”

“说你呢吧!”

小戎真的不懂,十八岁了还是不懂。她们说的事跟抢好货一样,迟一步被人占先。男人不是货,女人要识货。的确第一次看那男人,她一下耳塞眼木,眼前出现一片她从未见过的大海,说不清楚的一阵骚动。难道第一眼就心有所动吗?!她真怕夕美看出她的心思,所以只要夕美和红姐对话,她从不插嘴,不敢插嘴。她们两个不是亲姐妹胜似亲姐妹,怎么自己姐姐就一点不来风呢!

红姐经常不在,那个男人来的时候只好跟小戎聊天。看他漫不经心的样子,小戎很失望,只得小心应对。他问红姐情况她一样答不上来,她一无所知。他问她的情况,她如实回答,像学生回答老师问题。当他问到她有没有男朋友时,她迟疑了一下小声说“没有”。他哈哈一笑。本来稍有紧张的气氛缓和不少,慢慢让他提气。他盯视她时,她有如百爪挠心,不敢正是他的眼睛。

上次他要的那件衣服红姐已经准备好,小戎以为人家只是说说而已,红姐说他肯定会来。哪知他来了,红姐却不在,他有些失望。他哪里知道红姐一定不会失望,为了多卖一件衣服,培养一个长期客人。几次三番下来,他进进出出这个小店已经花了不少钱。可人家不在乎,买的衣服也没见他穿过。红姐在乎吗?小戎甚至觉得自己更在乎。

一笔买卖做成长期买卖,多好!

夕美说跟男人就是买卖,做好了大家都开心。要是再做不好呢?那就看你本事!夕美直肠子的话连红姐都不待见。红姐对男人更有体悟,不看本事而看用心。进什么款男装,穿什么人身上,何人看得更透?

见夕美比见到姐姐更亲,渐渐小戎淡忘了云里雾里的小婕,只当没这个姐姐。“有我在,你甭理你姐。”夕美打包票的话小戎并不感念,生意比姐妹情更可靠。

一天过了晚饭点,没见到什么客人进门,红姐和小戎在整理货架,夕美一旁玩手机。那男人一脚跨进来。

“海哥来啦。”小戎是按微信名叫他的。

“正好下班没事过来看看。”他只看到红姐的背影。

“随便看。”红姐没回头答道。

“哪里能随便看呢!”夕美赶紧接过话茬。

“那就看你!”红姐冲他说。

“得,正好三缺一,咱们拱猪掼蛋吧!”

“拱你个头,人家要回家呢。”

“不急,我本来就经常加班。”

“今天就在我们这儿加班,多好!”夕美眉毛快掉了,她的建议恐怕正合红姐和海哥的意思。

“不影响你们做生意吗?”

“这么晚了还什么生意,你就是生意。”夕美直言不讳。

海哥顿时来了精神。

关门拉上帘子,几个人开干。夕美问海哥牌技如何,海哥直言很差。

“我经常跟老板陪客人打牌,你说牌技能好吗?”海哥一脸怪笑。

“那你水平差了肯定不行。”

“你不懂,肯定不能赢,还要会输。对吧,大哥?”红姐说。

“你今天要是赢我们就是小狗。”夕美说。

“输了就是小猪。”小戎不甘落后趁势围攻海哥。

“人家输赢见得多了去,才不会跟我们计较呢,对吧?”红姐又撇了一句。

“你让人家说好吧。”夕美道。

“你们都说了,我还能说啥?就听你们的吧。”海哥憋不住道。

海哥主动洗牌发牌,动作熟练。出牌漫不经心。三个女生紧张有余,虎视眈眈,见海哥出错牌也不让反悔。几轮下来海哥输得一塌糊涂,直往外掏钱。他怪一会儿自己手气不好,一会儿又说阴盛阳衰。

“阳气不够,你就趴下啦?”夕美大笑问道,小戎很好奇,红姐脸发热。

“随你们啦,高兴就好。”海哥真没兴奋起来,他不知道该看那边,偶尔扫视三个女生,不敢停留。

“人家头一遭来,手下留情。”红姐握拍当扇子扇。

“人家老革命,我们三个哪里抵挡得住。”夕美小的收不住。

“他大概输惯了,找不到自己是谁。”小戎也来了一嘴。

“你们怎么说都行,赢的请客好不好?”海哥终于反击。

“不行,输的请客。”红姐还不饶人。

“好,一言为定!”

下半场形式逆转,海哥赌赢,三个女生没反应过来。没见海哥算牌,好牌也不多,怎么就赢了?输的钱又被赢回来!

此时门外突然有动静,开门见是小婕。

“你怎么不请自到啊?”夕美问。

“我来捉贼,怕你们被人吃了。”小婕两眼瞪向海哥。

“哟,这位妹子没见过吗。”海哥不知是赢牌兴奋还是怎么着,中气上冲。

“我怎么觉得在哪儿见过你呢?”

“人海茫茫,沧海一声笑。”

“你们扯啥呢,我肚子饿了。”夕美有些不耐烦。

“走,我请你们吃火锅去。”海哥顺势说。

“你别把我们宵夜成肥婆就行。”红姐说。

“要肥你肥,我们肥不了!”夕美说。

“请你吗喝美容养颜汤。”

“还滋补壮阳肠呢!”

小婕的到来让小戎很意外,平日不见,神神秘秘。这回三更半夜突然冒出来,一定闻到什么味道找到这里。

“没叫你来你来干嘛?”夕美问。

“我看我妹来不行吗?”

“拉倒吧,你啥时候关照你妹。”

“那我闻到男人味过来还不行吗?”

“这话还差不多,不过这儿四个人不缺你。”

“多你们仨,就缺我,好不好。”

“是吃火锅还是听你们斗嘴?”红姐有点急。

“没事,等她们斗完不迟。”海哥稳当当道。

小戎见三个姐姐和一个男人摆开架势,怎么像家里几只猫抢吃鱼骨,肉不多,差一点掐起来,火药味不足,酸辣味有余。

“要不改天请你们吧。”海哥看到有人不对付,想撒腿走开。

“你惹的事还得你收拾。”红姐揪住他不放。

“我惹啥事了?没赢没输,跟你们凑个热闹,解解闷。”

“算啦,我也累了,散了吧,各回各的。”红姐面露烦色,她对夕美的朋友不太待见。何况还有个看客妹妹,本来一锅红油鲜汤,愣被搅黄。

一个很好玩的开始演变为扫兴的结尾,小戎回去睡觉时还在想。本来就要看到什么好事情发生,却只等到姐姐登场就散场。她们究竟怎么回事?这些疑问让她兴奋得睡不着,满耳同屋的胖小妹呼声,还有脚臭,更叫她难以入睡。不知道胖妹以后会找什么样的男人,哪个受得了。在家里经常听隔壁传来爸爸的呼声,和妈妈两人经常在床上打架,她都听惯了,怎么妈妈生了三个了还吃不消?

那个海哥成了她梦里的假想敌,下一个三缺一已经没有她的份。她眼睁睁看他和三个姐姐互相较劲,彼此百般周旋。他观战尤酣,恰得其所,不倾向哪一方。他第一次来难道不是跟红姐对上眼的,怎么又饶上夕美和姐姐?

“那我算不算一个呢?”小戎梦中苦苦挣扎求解。

红姐经常让小戎回复客人的消息,女生的都是问某某款式到货没有,男生左瞅右看,骚扰常有。海哥发的消息很少,有时只问在不在,那意思要在现在就过来看看。此外没见到更多进展,如果他们真的在一起,生意圈和相册里的信息不会这样。她总希望看到点什么,发生点什么,甚至想以红姐的口吻发点什么,想象自己就是红姐。估计海哥猜到这个号码不止红姐自己用,他没有任何进一步的软话,可能他知道很多时候是小戎在回信息。她很失望。她还期盼那顿火锅,很长时间就是没有一点消息。红姐跟她说人家就是客气,别当真。她就当真给他发了条消息,说他说话不算数,没请吃。这下海哥还真有行动,这天下班就跑过来。

红姐不在,小戎只好说她正好有事出去,海哥一点不急,跟小戎东一言西一语。以前他来了还问红姐的事情,现在只问小戎的事情。她自己的事没两分钟说完,问到她姐姐的事情她真答不上来。隐隐约约之中,他和姐姐好像认识但不熟悉,但不敢多问,怕人家根本不睬或有什么私情。她姐姐眼睛很毒,那天看他的眼神充满煞气。更像看菜单,不断翻来翻去,没一眼看中。

“既然她不在,我就请你吃火锅吧。”

“还是等她来吧。”

“有你也一样,多一个人不如少一个人。”

“不好吧?”

“有啥不好?”

小戎一时受宠若惊,却又跃跃欲试。海哥一直等到关门时间,小戎跟着他去了一家煌城老妈的火锅店,店里已经没几桌客人。进门闻到味道就知道这家店很正宗,地道的川味火锅,底料和主要菜色都是成都运来的。他不是那边人,却也喜欢那边的菜。

“我吃了那么多火锅店,就这家正点。”海哥对自己眼光很满意,“你肯定喜欢,尽管你是湖南的。”

“我无所谓,不讲究。”小戎怯声怯气答道,她有所谓的不在于吃什么。

海哥见她不点菜,就随手点了底料和几样小菜,问她行不,她说都可以。

“我请客一般都别人点菜。”海哥口气悠闲,他看出来小戎几乎第一次被外人请,让她轻松自己也轻松,“这样比较随意”,其实他更想欲擒故纵。

吃着喝着,海哥问起她的事情,这回轮到她说个没完。她一点不忌讳说小时候的事,干的什么活,吃的什么菜,受的什么苦,海哥听来津津有味,只看小戎吃的香,自己却没怎么动嘴。她几乎忘了还有红姐,怎么没了红姐自己更开心?管它的呢,反正海哥是请自己吃饭,她们不论怎么矫情那是她们的事。海哥上次肯定不高兴,打牌时开心,到吃饭时闹出不开心的事。他一定觉得小妹妹更好对付,要不就嫌三个不老的老姐费事,连说话都花心思抢白来抢白去,到她这儿肯定不会,她一准乖乖听话。他本来话不多,她只管吃吃喝喝,闭眼享受一锅芳香美食的滋味。

姐姐们何曾会想到这一幕!每当得意之感要流出嘴角的时候,她就赶紧舀口汤喝,美滋滋的。她以为海哥跟她吃饭会失望,可他明明很放松够悠闲。难道……哎呀,是不是上当了?!一口汤差点呛到她喷出来。定下神,知道那是姐姐糊弄她的话。一顿饭就上当,那还有以后吗?

“你跟我姐认识吧?”小戎忍不住好奇问海哥。

“可能在什么地方见过,我记不清楚了。”海哥说的模棱两可,“那天你姐说话很冲,她怎么一点不罩着你?”

“她就这样,小时候也不拿我当回事。”小戎也说得漫不经心。

海哥似乎很明白姐两个不同处境,并不想多问什么。他更关心小戎的情况,近乎一张白纸的小戎的确经不起盘问,何况海哥仅只随便一说,便把她问个底朝天。这顿饭小戎吃得很开心,海哥并未表现出什么。她只以为他要请红姐,意外请了她。

夕美再来时跟小戎说,小婕叫她看着点她,表面是不放心。小戎说姐姐假惺惺,没真关心。夕美和红姐根本不以为小戎会有什么事。当然那天晚上跟海哥吃饭的事情小戎并未跟她们说,怕她们以为让她一个人占了便宜。

夕美说红姐有意躲着海哥,太拿巧。红姐说男人不能让他说什么就什么,何况海哥这样钱包加肚囊两样鼓,更让人不放心。

“你还要考验人家吗?”夕美问。

“买衣服的熟人,要考验什么呢?”红姐眉毛上挑,“考验你吧!”

“我不跟你凑热闹,”夕美很不屑,“来的都是客,这个不是一般的客。”

“你问小戎他是什么客?跟别人有什么不同?她现在也见识多了。”

“难道你和熟客都打三缺一?”

“那是你作的,别问我。”

“好吧,你不要我要。”夕美说话张牙舞爪。

趁红姐一旁理货,小戎悄悄问夕美:“你说那个海哥真的看上红姐了吗?”

“多半是,男人不是人见人爱,就是见人就爱。说不定看上你呢!”夕美声调一点不低,惊得小戎心要跳出来。

“谁爱上谁啦?”红姐转身过来时便问。“你这个姐姐别害人噢!”

“我不害人就你害人!”


她们又说了一堆谁泡谁的话,小戎听不大懂。难道她们被人泡过?不像被人害过,所以才这么说。有人泡比没人泡吃香,被泡了还得意。“泡”一定不是“害”,怪不得说话怎么跟抢棒棒糖似得。夕美振振有词,说女生就得给人泡,甚至被人害。要不哪儿来的爱,还有哪来的钱呢?“我们上哪儿挣第一桶金,等到黄脸婆也摊不上。”

小戎没钱,但并不指望一夜变富婆。富婆的样子靠钱打扮、装点出来。真成了富婆,谁还要泡呢?姐姐们都有点钱,却仍觉得缺钱,还要拼命挣钱。小戎只想有一点点钱,好吃好住一点,再买点化妆品,多了再给家里寄,像姐姐一样,让人羡慕,自己得意。

海哥不像害人的人,她们要么被这样的人“泡”过?所以说话才这么轻飘。被人泡过就算“爱”过就是被人害过?小戎心里突然生出只小兔子,嗖一下不知道跳到哪里去。

几天没海哥的消息,小戎居然开始惦记。那个火锅的味道不时冒出来,赶都赶不走。有时店门一开,有男人的身影进来,她不自觉转头望去,随即有些失落。海哥的身影不这样,她更直觉于海哥的味道,每次他进店试装,替他拿衣服的时候都能闻到他身上和衣服上的味道。那味道说不上好闻,甚至懊糟的汗臭,却比别人的入味。她努力回想究竟他的味道有什么不同,她逐步深陷其迷,甘愿沉溺其中。

八号过来和小戎闲侃,小戎问他女朋友是不是被他泡到手的。

“咋地,你也懂这个?”八号有些意外。“那我来泡泡你试试?”

“我随便问问。”小戎一脸局促,怕说漏什么。

八号没法跟海哥比,打牌可以,但从来不请吃饭,身上也没那股酸腐的味道,勾引不到她的鼻息和念头。八号更像个小哥哥,海哥像什么呢?不像哥哥,不像叔叔,不像父亲,怎么那味道越闻越脸热心跳?

八号只当跟知心妹妹聊天,把他和女友的事翻来覆去地说个没完。没听他说过谁害谁,哪里有姐姐和夕美说的那么瘆人。他和女朋友小恩小怨都很搞笑,挣点小钱,花得开心,一点没想着以后的事情。以后的事情自然以后解决,进到城里挣一份天地仿佛比乡下更容易。不下田晒太阳就可养活自己,再找个朋友,同是天涯来做伴,即使逃难逃进城也比窝在乡下干活强。小戎以为他要帮她物色个男朋友,见她一点没那个意思,只好作罢。

“你还小,不着急。”八号笑道。

“你们不存点钱吗?”小戎问八号。

“存啥钱,指望回去买房结婚啊?”八号不以为然。

“我一个老乡就这样。”

“那要看干吗,有事做就有钱赚,回去吃老本?想那么多干嘛。”

小戎的心思八号当然不知道,她不是留守儿童出来的。八号这样和女友都靠自己,姐姐、夕美、红姐她们不也自己活在城里吗!宁可一个人过,怎么都不找个人过?男生看得见有女朋友的多,女生怎么看到有男朋友的少?难道城里女多男少配不到对?打牌都三缺一!

小戎见的男人不少,熟悉的不多。来到城里最熟悉就是八号和海哥,一个小男生一个老男生。之所以小戎以为海哥是老男生,是她以为他还没老到眼贪嘴馋手急的那个程度。他如果做三个姐姐中哪一个姐夫多好,琢磨来琢磨去,他有那想法,她们没那意思。她们越没意思,他对她越有意思。那意思从他身上的味道可以闻出来,小戎喜欢的味道,还是他释放给她的信号?一时搞不清。

一段时间风平浪静,姐姐和夕美也不来,红姐忙着南下进货。

海哥来得更勤快,趁下班后吃饭的点儿,请小戎吃好吃的。小戎推脱过,说要看店。海哥就请吃宵夜,甚至打包点心带给她。宵夜她也推脱,太晚了,谁知会怎么样。点心小吃小戎一开始不敢收,他索性丢下走人。小戎只好拿回去和胖妹分享,自己没吃全给胖妹吃光。终于有天什么节日,海哥又约她吃饭,她一想说带个朋友一起吃。海哥居然同意了。结果餐桌上胖妹表现最好,小戎看海哥也没看出什么意思。

一来二去熟悉之后,小戎逐渐放得开。不用海哥多言语,她被他味道吸得越来越近,迷迷糊糊着了道!看得出她缺钱,他居然要塞给她钱,说想怎么花就怎么花。她又警觉起来,顿感他身上的味道一下变成了钱的味道,那么有吸引力?不过正好她想跟胖妹一起报个培训班,便于再找个好工作,但要一笔培训费。

几番推脱之下,她还是接过钱,“就算我借你的吧,以后还你。”

海哥笑了,“好啊。”

“借”了钱小戎并未心安理得,非亲非故人家为什么借钱给她?那意思明摆着,只是没说破。他自己愿意,反正没给他“占便宜”。但她自觉与他关系已有很大不同,像穿了件皇帝新衣,早被人家看透。


自此,小戎怕再见到几个姐姐脸都没地方放。海哥明白,说以后他少来,要见外头见。小戎见熟人还会心生异样,得了海哥什么法力。比如再见到八号,看他已经很透明,任他说什么小九九,她都无动于衷。红姐在的时候她表现更加熟练勤快,夕美呢,她的确有点傻。

“怎么海哥好久不见吗?”夕美进门环顾四周,“我好空虚啊。”

“不是已经让给你了吗?你怎么把人放跑了?”红姐漫不经心道。

“你说的没错,男人放不住,先下手为强。”

“那谁先下手了呢?”

“你是不是金屋藏蛟啦?老实坦白。”

小戎在一排挂衣橱后面听得面红耳热,略带愧疚偷着乐。两个红娘居然没发现其中奥妙。怎么懂男女之事后有的人更懂事,有的人还是不懂事。她们害人之说原来皆说给别人听,却不愿听别人唠叨。她突然明白姐姐训导她的话,那是她自己越界后,反对别人示以常人之态的劝导。有什么用呢?她比姐姐更聪明吗,或者运气更好?姐姐经历远在她想象之外,她索性不去想。

小婕更不知道,她现在只通过夕美知道些小戎的事情,根本不愿见面跟小戎闹出言语不和。小戎以为毕竟和海哥没发生过什么,只不过有个男人罩着,给点好处,姐姐应该认可才对。如果真有事,她会气疯吗?说不定她早有过多少男人!有肯定有,哪儿能让小戎知道。

夕美说小婕老耍酒疯,有事没事爱喝酒。她能喝,喝到醉就找人神聊神侃,呼天抢地让人受不了。她说有次见到有个男人来陪小婕。小戎隐隐能体恤到姐姐心里有多大的仇怨和苦楚,出来混这么多年,已然羁縻成酿,该喝留着自己喝吧!

小戎欲望并不高,她想要的和海哥给的已经超出预想。起码除了吃住,她有更多零钱花,并且还能存一点钱。她的满足和节省跟小时候省吃俭用有关,要不爹妈怎么把她们姐弟三个养大。难熬的日子有难熬的办法。因此,她一直很瘦。

不过这下她发现自己被人养胖了。

小戎偶然听到夕美和红姐对话,说红姐以前有个男人,两人在一起几年时间。分手时候红姐得了一套房子和这个店铺。红姐自己还带个孩子,难道是和那个男人生的?小戎时常想入非非,不知她和海哥会怎样。她不知道更多红姐的事,以她为样子,以后会怎样呢?夕美说红姐碰到了个好人,反而没说被人害了。为什么到她这里就被警告呢?她们既然踩了雷,当然不愿后来者再上,前辈们的思路一概如此。

雷如此之多,城里到处埋雷,你不去踩,雷自会找上门。躲不过去,只好顺其自然,就当鞭炮,炸不死人,反而驱邪纳福!

想通这些,小戎基本明白,只有一心对待海哥,把他当作“好人”,自然不会吃亏。夕美说男人好不好看他给多少钱,其他都是浮云。小戎喜欢浮云更甚于钱,至少这么想心里很安慰。她还没到缺钱活不下去的境地。他对她好,她也对他好。跟卖衣服一样,一笔生意做好变成长久生意,你来我往,生意不断。男女之间的生意比服装和美容生意复杂得多,麻烦得多。越麻烦,收益越大,难怪他和她乐此不疲。多少不爽、不适、摩擦在一次次较劲中逐步化解。指望把他把他娶回去养在家里,也只有八号可能做得到。都是男人,但不是一个路数。买卖感也逐步减轻,直至心安理得。

小戎底气越来越足,从心而论几乎与几个姐姐可以平视,但表面还是稚嫩,的确很嫩。这点海哥最看重,几个姐姐就是没有。有次吃饭,海哥说海鲜一定吃新鲜的,否则味道不对。那一刻她猛然意识到自己就是他嘴里的海鲜,生吃的海鲜,而姐姐们早已被煮熟,蘸多少调味辣酱也无从鲜爽。

他喜欢生鲜,他一定清楚和在乎她的第一次。她却喜欢老Q熟烂,柔韧伸缩弹挺自如。她不开心,她已到他嘴边,很快将成他嘴中食,囊中物,自己还好意思?他很有耐心,为了等待一顿土味农家大餐?

八号一定被小女友作得吃不消,经常找小戎聊天解闷。因为小戎不会跟他作,他自然轻松。三个姐姐早已作过,再也找不到作的对象,只管挣钱。钱的滋味胜过长生不老药!哪儿有心思跟人再作!

懵懵懂懂着了人的道数,对照姐姐们讲过的很多当时不留心的话,一点点回味。自小听爹妈吵架,吵到打架,穷吵,吵来吵去转不出穷。海哥不跟她吵,她要吵都吵不起来。八号经常和女朋友吵架,甚至三五天互不相理。难怪他常过来和小戎聊天,肯定又闹别扭。他不愿意明说,她听得出他口中的意味。讲给局外人听,放松压抑的心情。

“你们女生是不是都作啊?”八号跟小戎没话找话调侃。

“要是没男的上哪儿去作啊?”小戎也学会应对。

“小作怡情,大作吃不消,作一辈子就最惨。”

“反正我爸我妈没完没了吵架,你爹妈不知怎样?”

“一样啊,不明吵还暗吵。你将来会不会也这样?”八号似乎从小戎的眼里看出点什么。

“人家不作你难受是不是?”她现在更理解八号。

“难怪有人打老婆,斗不过只有打!欠揍!”

小戎听了那么多八号的说辞,总嫌隔靴搔痒,欠缺些什么。转口问道:

“你和她那个了吗?”

“没有,她死活不愿意,抓心吧!”八号回答很干脆,并不意外。“你没听说留着更长久吗?”

“那她肯定有问题,要不你有问题。”小戎带着遗憾的笑容说,也难怪人家另寻出路。买卖不平等,怎么持续下去?就算生意一场,有所失必有所得。再说,得与失本来要平衡的。

“你懂的比我多吗,受不了。本来想细水长流,可没流到头就断了。”八号略显吃惊,怎么她突然长大了。

过了不久,八号跑过来说他们闹掰了。分分合合听过好多次,这次大概是真的。原因不为别的,两人日久生厌,女孩看上另一个人。说是这么说,一准两人不做爱最后没得爱,有买有卖,还要边做边爱。

八号对小戎意思更加浓厚,正好想借以脱身。这边小戎还处于蜜月期,根本不曾想接八号的盘,只当享受被人追的满足,让姐姐们看在眼里不操心。


红姐的店面涨租金,客流量越来越少,才开张的时候靠朋友捧场还不错,如今网上做的人越来越多,怕是真撑不下去。小戎跟海哥说自己得另谋出路,要么就得回老家。海哥说她没事做也无所谓,他给的钱足够她活得好好的。他甩手又多给了点钱。

“回去干吗,有我你不是很舒服吗。”海哥甚至有些漠然。

“我想也不能回去,起码不输我姐姐。”

“我帮你找事情做。”

过后他没再提过这事。

姐姐还是发现了她和海哥有事,她找到小戎对证。

“有人看见你们在酒店。”姐姐说话根本不留余地。

“他请我吃饭,又没干嘛!”

“呦,以为上天啦,有个男人护着,你还没吃苦呢!”

“我吃苦吃香你没管,也管不着!”

“你知道你干什么吗?”

“我也不知道你在干什么!”

一山容不得二虎,偌大一城还容不下两姐妹吗?街上Mall里无数饭馆,好菜自然香,食客自然来,不用争抢。饭馆自有地盘,食客自有好恶。虽说丛林法则,但林子太大,碰不到头。

“你干吗非要把你妹赶回去?”夕美问小婕。

“你们家就你一个在外吃苦,我们家干嘛弄两个出来?”

“吃啥苦,不就挣钱吗。有人多挣点,你少费心。”

“我都不知道跟你说啥好,没心没肺。你倒好,儿子都生了,再跑出来挣钱。”其实小婕原本很羡慕夕美。

“那怎么办,两个男人在家你养活啊?我不挣钱回去花谁去挣?”夕美没想到回去了还得出来,不懂在家靠什么挣钱。

“人家母狮子只养崽子,你连他爹都养,够出息!”小婕看到姐妹们一个个结婚生子也曾着急过,后来看多了世态,顶多嘴上唠叨。

“你以为你自己挣自己养,用不着给家里寄钱?”

“你瞧我这命,爹不亲娘不爱,心甘情愿寄钱。”

“像我一样找个老公养吧!”

姐姐从来不跟小戎聊太多,更不说心里话,等到要说什么的时候已经没得可说。


海哥很忙,也根本没帮小戎找工作,指望海哥找工作还不如指望他给钱。不干事靠人供养不是办法,谁知道会不会跟八号一样哪天就闹蹦。小戎等不及,自己四处应聘。

靠海哥给的钱培训考了个证还真管用,小戎应聘到一家公司做前台,公司不大,对她要求不高。大一点公司前台也要求有个什么学历,难怪姐姐们不到哪里上班,做自己能做的事,挣自己能挣的钱,不被人管。小戎从小被爹妈管教,没人管心里不踏实。在红姐的店舒服惯了,基本没人管,换个管的严的地方再开始。

海哥生意不算大,钱也有一些。他从来不说他自己的事,生意上的或家里的。但开导小戎的时候却振振有词,理解她在乡下吃的苦。他有父亲般的温暖,情人般的挚爱,朋友般的知心。上哪里找这样的人,有吃有喝还给钱。

海哥的生意不知什么时候开始转到另一个城市,他经常十天半个月不在,关照小戎的心情开始疲惫。她看得出他的耐心,同时也考验自己的抑制力。久攻不下,他要放弃?如果他走了,她欠的债难道不还吗?他一定会恨她一个洞!她不想欠别人的,哪怕不觉得欠他什么。她陪他吃饭,陪他聊天,给他温存感,释放他的烦闷以及无聊和寂寞。拿他好处也是他自愿的,她骗了他而不是被他骗吗?姐姐说怕她被骗,是不是姐姐也是骗别人的?不是她这样骗也是以另一种方式骗?!到底谁骗谁呢?

要是海哥主动离开,她就可以赖掉所欠的吗?比钱更诱惑她的味道萦绕于胸,难以散尽,难道还要留待下一场吗?留给八号这样的?她不甘心,也不想辜负海哥。

终于,她可以贴身吮吸他的味道,而不用嗅吸他脱下来的衣衫。

酒店里的第一次好像更顺理成章,一点都不勉强。她一边想着姐姐的话,想守住底线,一边想着凭什么她们能做,自己就不能做。海哥也不勉强她,但在海哥的轻缓抚触、安慰刺激之下,心底的兔子跃跃欲试。她悸动挣扎,迎来拒往,搞得他不知所措,忙乱之间竟然没做成。紧张、狂躁不安,夹杂在百般期待中泄了气,很乏味。

“太没劲,不做了。”她脸发烧,浑身发热,“你是老手,我上你当了!”

海哥笑出声,没怪她,而是按抚鼓励,给她讲了很多她没见识过不明白的事。她逐渐平静下来,他说的她没听过,她都信以为真。

海哥说一开始他就看上他了,让她很开心,尽管难以相信。因为她清清楚楚看到他第一次进店时,和红姐对眼那刻蹦出的火花。当时他根本不在乎边上还有小戎,成人男女之间的交结超出她意识。

“你不懂,那不过意外,就像一口吃到好吃的,之后就是酒肉穿肠过。没心思感觉了。”

小戎不知说什么好,什么酒肉穿肠,眼神可跟吃东西不同。她跟他又怎么穿肠而过呢?谁成了酒肉?

“我也是意外,不是吗?”小戎不甘心说。

“我们是意外,最终情理之中。”他低沉有理的声音穿过她的肺腑,使她不能自拔。

她一直没跟他说他身上味道的事情,与非洲狮虎互动味道相反,实在太不好意思说出口,因为自己一点味道没有。那他既不凭眼神也不凭味道怎么找到这家小店,又怎么看上人的呢?反正他说什么就是什么,原来被人泡到手的滋味不坏。姐姐所有的警告化作云烟,根本不是那么回事,除非姐姐是另一番经历。她想把自己变得姐姐们一样,不被看低。

第二天凌晨春梦初醒,如喷薄欲出的红日跳出黑暗的草原,似有狮吼充盈于胸。那味道已将她溺闭,轻而易举冲破了底线。曾经做梦要完成的一件使命已然达成,一直揪着的心终于解脱。

她不知道第一次多重要,只觉得自己很笨,一点不舒服。如他请她吃生鱼片,被芥末呛,但过后很爽,不知怎么那股劲道还让她跃跃欲试。他并没强求,是她自己愿意的。

一时间,他舍不得,她离不开。

她的殷勤很让海哥满足,一有空便带她出来。从一开始的害羞,甚而好奇、渴望,身体的浸入,做了该做的事,得到了该得到的报偿。见了世面的她很新奇,好吃好喝好睡,在乡下山里面无从想象。蜜月期更让人忘乎所以。

八号这样的男生当然不入眼,小菜一碟。海哥的强势令小戎低入尘埃,她能跟他多长?几年?他能让她跟几年?不得而知。费了这么大功夫泡到手,海哥却在连续不停发炮之后冷却退潮。也许这边搞定了小戎,那边生意上又出了什么状况。他心思无法集中,而小戎几番转折越来越劲道。

这一反差在每次见面时隐隐戳戳。海哥越来越平缓,小戎越来越急切上冲。她要给海哥注入更多激情元素,却被海哥化解于无形。她不懂男人运行轨迹,和自己经过碰撞过一个聚焦点,然后似两根X型交叉延长线线,他由高到低,她由低到高,再也聚不拢。

他有事不见面,她就有些慌乱。她想考验考验他,有时不理他,他反而上劲。这算什么呢?她有些不满足,甚至跟他闹。看似无原无由,海哥当然明白,他可以给她很多,就是不可能把她收房入室。

“不懂你到底是哪样。”小戎以为做个小的,再憋屈也要说。

“没哪样啊,你不看见了吗?”海哥有口无心,明知故答。

他进一步解释自己不过如牛吃草,给她喝奶吃肉,多滋养!男人挣钱干嘛?就是要给女人花,我爽气你开心。听到这里,小戎又心安理得,再从姐姐们那里看明白,也就不作不闹了。通过海哥摸透男人心思,反而知道如何对付男人。任他再强,她只要切中其意,他都有软的时候。

嘴上作作,床上不作,回去没人可作。有一个可作的人陪伴总比没有强,一对一的游戏刺激过三缺一的牌局。前者一桩买卖,后者一盘赌局。前者输赢由己,后者输赢在天。

除了自己养自己,当然有人被男人养,有人被女人养,不养自己就养别人。被女人养的老公跟被男人养的女人,应该差不多吧。

小戎没事常琢磨这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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