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神”也者,“终极实在”之无限放射也。所谓“人”也者,无限放射投射出之镜像、而折射出终极实在之“面容”者也。然而“人”之为物的根本之秉性,在于其需收集“诸有”以壮大其折射之载体且借以自我肯定。然则,“人”倘若需收集“诸有”越多,这“诸有”则越凝结成一层厚厚的“自我意识”的外壳、而愈发地隔绝于终极实在之无限放射、愈发失去了清明的折射之功能。是故,“自我意识”为自己收集“诸有”越多,就越因隔绝于终极实在而“怕死”矣。“怕死”的本质,就是与终极实在的日渐隔绝而生出的虚无寞落之感。是故“怕死”之病的克服,无非去其“自我意识”之“收集癖”而已。此理为老子与马克思所天才地发现,所以老子说:“损之又损,以至于无为,”所以马克思说:“你存在得越少,就有得越多”。(《1844年哲学经济学手稿》)
9月9日,应余哥招邀去天国山深潭沐浴,说是藏传佛教索达吉堪布说此日下午三点药师佛下临显圣,沐浴于江河湖海、百病不生。此说法亦《圣经新约》中天使降临毕士大池而疗百病之类也。《新约》记载:有盲者挤不进毕士大池,而耶稣令其眼开。然耶稣此行违反犹太人安息日之律条而被追责,那被治愈之盲人转眼告发耶稣。此故事启示大有深意。人所求者,免于身体之疾苦而已。然则“灵眼”不开,罪障不除,则身体之治愈无益也。
一路堵车,赶到柳街,已是中午。一见到余哥,就说起其身边认识的好些个4、50岁的人已然或正在被死神捉去。我想起窦文涛在其节目中说过这话、我在三道堰游泳时也听到有人说类似的话,我想:此类印象似乎印证了我对这世界的某种直觉——某种支撑着许多人活着的那个无形而神秘的深层次理由正在崩解,因此许多人的活着,亦不过行将就木而已。余哥被邀吃酒,只好同往。酒桌之上,言不及义。离开已近三点。城中复有人表示赶来同沐,于是我们又在天国山脚下等之许久,不觉已近四点。不堪拖延,我们决定不等,先下水再说。然而一入山路,此地因修建泥泞不堪、难以行走。只好就近冒险沿泥石交错之陡坡下入溪谷。我随即投身于一泓黝黑的潭中,水不甚寒,深不可测。扑腾数番、算是了愿、拍照留念。此时从城里赶来之人已到,远远见之,畏泥泞而不敢前。我们小心爬上陡坡回返。我满脚皆泥。正庆幸安全脱离艰险,我突然因路上积水滑倒,几乎跌入路边沟里,幸好被人拉住。虽然受惊不小,我心窃喜。领受神灵的恩典,是需要人献上身体的“活祭”的。摔了一跤,算是“献祭”。
此时天色已晚,已无回成都的车。只好又去吃酒。酒席中多是“多有”之人,所言无胜义之旨。非我所乐也。孔子曰:“群居终日,言不及义,难矣哉”。
席散入夜已深,我独自去阒寂无人的街上与树林中行走。顿时浸没在一种神秘的氛围里。我深信,暗夜中藏着神秘的启示,只是一般人的脑子里只有现实生活的频道而无法感知而已。黑夜,是隐秘的上帝的神殿,冥行暗夜,如同打坐冥想,久之必有灵应。
夜宿小隐精舍。翌日大晴,辞别余哥,前往王婆岩登山探路。在中兴场老街等车的时候,一同等车的老农告诉我王婆岩的神话传说:孽龙躲避二郎神的追捕,穿龙洞而逃到王婆岩。遇王婆卖面,孽龙吃面而被逮。《西游记》中,天神唯二郎神与孙悟空有的一拼。细考二郎神神话的来源,据说是岷山古氐羌部落狩猎之神。民国时代的川西的嘉绒藏族的妇女,尚留有在眉心刻画眼睛的习俗,或乃是崇拜二郎神的遗迹。关于二郎神的第三只眼的意义,我近来读介绍印第安巫师唐望的书而深受启发。所谓第三只眼,象征着对“实相”的“看见”。人如果看见了“实相”,才会明白人之生于此世界,不过是许多无形的势能“猎捕”的对象而已。《阴符经》说:“天有五贼,见之者昌”。
二郎神捉龙,类乎西方的圣乔治屠龙。从分析心理学的角度看,乃是人类通过制伏无意识而获得意识能力之象征性表达。我问老农此地是否还有供奉二郎神的风俗,老农说没有。我想:人类充分的意识化,自然再也不需要“屠龙”了。只是,这并不意味着来自深层无意识的狂暴力量不再是一种威胁,相反,恐怕正因为人类的单向度的理性主义的意识化过程,让人类深层无意识的“孽龙”获得了其颠覆性的狂暴的力量。两次世界大战,即其表现。我复觉得实际上二郎神的象征意义是很值得挖掘的。西方人很善于将他们的神话象征普世化、伟岸化。比如,他们的“二郎神”诸如圣乔治或齐格飞里德就被搞得来整个世界都津津乐道、连莫斯科的胜利广场,也可以看见无比震撼的圣乔治的形象。然而中国的二郎神,就只能到娱乐性的电视剧里供小市民们寻开心了。这实在是一种文化能力的悲哀。
王婆岩在宋代以后一度叫“望坡岩”,据说乃宋代张俞希望苏东坡到此归隐之地。此地山势陡峭。前几年发生严重泥石流灾害,据说近两百人被活埋。我欲往游,以味无常,一个太婆力劝我别去,说那里“阴风惨惨”,前不久还摔死一人。我于是另选一径,往山里进发。山路阒寂无人,时有异香扑鼻而来,寻之未见花开。我在路上拾得野核桃二枚,造型甚美。此必神赐,喜而收之。路的尽头,我见有铁丝网阻断,遂攀树牵根,进得一境,已是人声嘈杂之风景区矣。
我于壮观亭小憩片时,凭眺远山晴日,大豁胸怀。转而下到朝阳洞。介绍牌上说,清代书家黄云鹄曾在此静修,留有笔迹。我问庙里两个穿着道袍给人算命的“非道士”,他们半天不知黄云鹄是谁。我想,此二人定是某种寺庙承包商。我在这里吃了一碗面,便向青城山最高峰老君阁进发。
九零年代中,我与同事曾经冒雨上过刚刚建好的老君阁。或许由于偷工减料,那时的老君阁颇显破败与寒碜、没有游客。我登阁四望,眼中白茫茫一片令人绝望的虚无,仿佛楼阁亦如飞机般无根的停在太空。我那时心中顿生出极度的恐惧来。现在想来,颇觉不可思议。如今的老君阁,则如同闹市一般,而楼阁上层已经关闭,谢绝登临矣。从老君阁仰望赵公山,兀然干霄而上,如仰天国。我曾经两上赵公山,皆为之吃尽苦头。可见,神界清虚,非肉身凡体所宜居也。
在老君阁殿上瞌睡片时,下山去往天师洞。天师洞柱上壁间,满是民国五老七贤、军阀政要所作之楹联诗词。我细读赏之,顿感建国以后,传统文化可谓一落千丈,不知伊于胡底矣。领略前人文辞,輙觉彼等所说之青城山,已断非今日我眼中之青城山矣。何也?气场大变、世运大变之故也。一守庙之中年妇女,见我阅读壁上文字,便上前问询何字怎解。我一一为其读之。还有人仰慕文化,也算颇堪欣慰。
我去到已被封闭之张天师讲道之岩窝,探“降魔石”之洞底。此处人迹罕至,幽邃无比。然见古树断折,塞满溪谷,皆前者巨大威力之暴风雨所摧毁者也。呜呼,百年之树,一朝倾颓,岂冥冥之中,天意示警?想必青城山自风景开发以来,则神仙不乐居此。山失其灵,则衰败从之矣。我攀废路而上,危不可言。然吸入满腹芬芳,挥走一身臭汗,其中快乐,亦不可言也。天已向暮,不可久留危地,我遂离出,向山门进发。沿途有山民卖所谓“雪莲果”,食之味甘而脆。一问,方知从云南引进,非本地土产也。
坐上回成都的车,回望黛色苍然之青城山于晚霞暮霭之中,又觉神灵未去,暂睡而已。忆我少时来游此山,绝非今日之感受。安知数十年、数百年后之此山,不将成截然不同之另一世界乎?归纳我这两日之感受,可一言以蔽之:人生在世,不过是“无常”之猎物,祸福死生,只在呼吸之间。故所当求者,当下之觉知与灵魂之自由而已也。若夫追名逐利、以求虚妄之“多有”,而增大被猎之目标,不亦愚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