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契

天边响了几声闷雷,闪了几道电,不一会儿,雨就纷纷扬扬的洒了下来。

因下雨的缘由,码头边儿的渔夫吵吵了一阵便就散了开,三三两两的结着伴,勾肩搭背,有说有笑的往回走。

我小心翼翼的从船上下来,将提着的小皮箱举至头顶,低头仔细看着路往镇子口走去,生怕弄脏了脚上的新皮鞋。

这次回来,说实话我并没有什么游子归乡的感怀之意,反倒是觉得有些欣喜。自父母离世后,我就再没回来过,这儿令我挂念的也只有老家的祖屋。

我这次回来就是要找出祖屋的房契,在省城托人卖个好价钱,那样我就能无牵无挂的随着林家人一同迁至天津卫了。

镇子的样貌与从前比没有什么新的变化,反倒是透着几分破败气儿。青石板铺成的路已是坑坑洼洼,不见行人走动。沿街的铺子也都关着门或是用帘子掩着,不时有人大笑大恼的声音传到街上,听那声音,像是在赌。

这两年也不知怎地,许多地方上的人都贪恋上了赌博,没想到我们这小镇子也沾染了上。

可这又与我何干?

现下的我只盼着这雨能早些停下,能教我衣衫楚楚的进家门。若是被淋成个落水狗,岂不是要遭邻家笑话?

可离家还有约莫一里的路,举着箱子走我可是吃不消的。好在我记得刘家阿婆的茶水铺子就在前头不远的地方,我可以去那儿喝口茶,避避雨。

果然,刘阿婆的铺子是开着门的。我在铺子前的房檐下抖了抖皮箱上的水,跺了跺脚,这才撩开珠帘走了进去。

铺子里头很暗,只零星坐了几位老人家,他们坐在靠墙的地方轻声慢语的聊着家长里短。我见门前的桌子边儿没人,就坐了下来。我四处张望了张望,却没看刘阿婆的身影,我想她该是在后院儿里头忙着制茶吧?我只是来避雨的,不喝茶也无所谓。

外头的雨似有减弱的趋向,可仍是不小。雨声击打在青石板上发出泠泠脆响,风吹的铺子门口的珠帘也是零丁碰撞,这两样声音倒是教我回想起了从前在这镇子上过活的一些片段。

小时候我们小女孩儿家不能随着大人出船打鱼,就都留在镇子上,满镇子的跑,有时候去河边拾河蚌取珠子,用针线串起来挂在脖子上。小姑娘嘛,从小就都知道臭美。

思及至此,竟也酸了鼻头。

“现在这班子小年轻,竟不知从哪儿学会了赌。”

“他们虽说赌得不大,但那心思一门子都操在上头,不务正业。”

“谁说赌的不大?这刘家阿婆的孙子,不就赌的输了家里头的一条船?气得他奶奶……”

“小点声!”

外头的声响将铺子里衬得安安静静,那几位老人家的交谈教我听了个清楚。

好在林佑权没这坏习惯,他也不可能有,林家的家教是出了名的好。想到这儿,我不禁笑着摸了摸手指上的钻戒,这可是他在上海从外国人哪儿买来的。

一转念,我又 想到我那堂弟。当年祖父在世的时候对二叔一家十分看重,特别是对堂弟很娇惯,我这个孙女儿在他面前还不如个使唤丫头。祖父死前把家产分成了两份,家里所有的现大洋和农用地都分给了二叔家,而我的父亲只得到了家里的祖屋。按当时的市价,祖父的心是偏着二叔家的。二叔又是疼爱极了堂弟,那小子整日里有吃有喝,好逸恶劳。也不知他现今如何,心眼儿黑了也没?

边想着我又抬眼瞧了瞧外头,雨又比方才小了些,可天还是没有要放晴的意思。许是我方才想到了堂弟,还未低眉,就瞧见他慌里慌张的踉跄着跑了过去,朝他家的方向。

我没有开口叫住他,一是与他实在谈不上什么姐弟情深;二是方才他过去时,身上所着的衣衫破破烂烂,连个最普通的渔夫都不如,只稍稍好过那些墙角街边的叫花子。我没有理由叫停他与他假意惺惺,以叙深情。反倒是庆幸这铺子里头暗,他未能瞧见我。

雨是在临近晌午时才停下来,天仍是暗暗地。我在那些老人家之后除了铺子,先是四遭张望了会儿,没瞧见堂弟的身影,这才走到街上,朝家的方向去。边走还边忖度着:莫不是堂弟也贪恋上了赌?他若是知道我归乡,会不会来找我?

未往深了想,家门就显在了眼前。也还是从前的样子,两扇斑驳的黑漆木门紧闭着,门上的锁头也生了锈,唯有那门上头的牌匾还未沾上破败气儿,书“岳宅”二字高悬着。

我从内襟小兜里摸出钥匙,放下皮箱,费了很大的力气才将那锈锁打开。推开门走进院子,除了砖缝里头长了草外,这儿一如从前,屋子的门都关的严严实实,院子里的水缸也还搁在原处,就连流过房檐的雨水路基,也好像没什么变化。

“雨又下大了,河要涨水了,快把家里的船给拴好了。”

门外开始有些男人走动起来,身子上都慌慌张张的小跑着,可神色却没多么着急。我转身关了院门,提着皮箱往西屋走,走到门口,我又觉得不妥。放下皮箱,小跑着返到门口上了闩,又晃了晃确保门关紧了。这才放下心又往西屋去。

简单收拾了房间,把被褥从柜子里抱了出来,把上头的灰都抖了个遍,又扫地洒了水,这才好好的坐了下来。

这西屋原是父母生前的住所,屋子里的陈设物什都是母亲一手安置的,一件件都那么熟悉。

案几上的青瓷瓶是母亲最喜欢的,本来是一直收着的,束之高阁,从不舍得拿出来赏玩。可父亲觉得母亲喜欢,就得摆在现眼儿的地方,日日都会摘取新鲜花卉插放在瓶中。还对我下了禁令,不能随便去摸碰。

走到书桌旁,积了厚灰的博山炉还保持着那耸拔的姿态,一边的檀木盒子是存放父亲最爱用的沉香。说到这沉香,通常还都是二叔从外面带回来的。

还有炉子旁的相框,里头的我那时才五岁。我还记得这张相片是我央求了好久,父母才带我去省城给拍下的。

瓷瓶、香炉、相框……都还在,可家里的人只剩下了我一个。

叹了口气,我打开皮箱,将这三样东西包好放了进去。这将是我从这个家带走的最后的回忆,今晚也将是我在这个家中住的最后一个晚上。

回到床边,我脱下了淋湿了的外衣,又踢掉了沾满泥水的皮鞋,坐在床边揉搓着同样泥污不堪的裤脚。方才往家走的路上,我竟跑了起来……我是在怕堂弟?对,就是怕他,我怕他出现在我的生活中,怕他追上我对别人说我是他的姐姐,我怕他……我害怕他夺走我的房契。

从小家里的好的东西,祖父母都是给了他,而我只有看的份儿,我怕极了。

房契?房契!

书架左上角第三个格后面有一处暗格,房契就放在那里。我重新穿上皮鞋,走到书架前,拖来椅子踩着,把书架里的书都掏出来扔在地上,按照父亲交待的方法去开启暗格,果然,摸到一只木盒。

我将木盒拿出打开,里头放着的正是一卷房契。瞬间,我觉得心里平静了下来,再不用思虑担忧这卷房契了,现在它已经到了我的手里。我合上盖子,小跑着到了床边,打开皮箱,把木盒塞到最里面,合好箱子上了锁,这才舒了口气躺下。

我闭上了眼,脑海里就像走马灯似的,各种片段忽闪忽闪。先是看到儿时的堂弟被祖父母带在身边,好吃好喝的养着,而我只能偷偷躲在西屋的门后看着这一切;又看到了父母,他们坐在车上,身边的我也是少儿模样,一家人笑呵呵的。这个场景我记得,是那年从省城拍照回来;再有就是看到了佑权,我和他站在一块,他手挽着我,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我们是在拍婚照;最后,看见的又是堂弟,他的模样在我眼前不停地转换,从他的儿时到成年,从衣衫齐整到身着褴褛……

我使劲晃晃头,可他的模样还不消散,并且狰狞起来,他笑着走向我,手里拿着一只木盒……

我的呼吸开始变得急促,我猛地睁开眼弹坐起来,下床打开皮箱,掏出木盒,在手仔细地看着,木盒是樟木的,样式简单却也不马虎,连用的合页都是精致的黄铜。

屏住呼吸一点点打开盖子,再用手在衣服上蹭干,轻轻拿起了那被卷着的房契。我放下木盒,双手托好了房契,一点点的抻开。它没有被虫蛀过,上头的字迹完整,顺着看下来,内容还有章印都没有什么差错。

我不自主的笑了起来,把房契卷好,重新放回木盒里。想了想,又把木盒塞到了瓷瓶里,重新扣锁上皮箱。

坐会床上,身子才碰到床板,我就有起了身子,这次连鞋都没穿,直接小跑到书架旁。蹲下身子拾起了被扔在地上的书,把它们摞好,重新塞回书架,让一切都显得和原先一样,教人看不出书架被动过。

摆好书,似乎没什么在可担心的了,待会吃几块带来的饼干,然后就睡觉,明天一早就坐船回省城,与这里的一切将不再有联系。

我靠着椅背坐下,试图感受一下父亲从前坐在这里的温热。我嗤笑一声,是笑我自己。小时候祖父母不看中我这个女儿家,可父母却把精力都花在我身上,让我读书,送我到省城去上学……可我终究还是个女儿家,现在这幅模样,畏畏缩缩的。若是祖父还活着,他定会说:“女儿家就是女儿家,读再多书也没用。”末了他还会抽一口眼,笑着把烟气吐出来。

可祖父现在已经死了,我马上就要成为林家的少奶奶,以后会生活在天津卫。而堂弟现在就是个要饭的,再也没有人护着他。

许是过于激动,缓过神来我竟拿了块沉香在手里捏揉。同时一股气息散了开来,是从我手中的沉香中散出,但,肯定不是单沉香的味道。

我想到了父母平素的习惯,以及他们的离世……

他们是在我去省城读书的第二年离世的,当时正值酷暑,我赶到家时他们已经下葬了。连最后一面都没见到。

而当时住持丧事的正是二叔和堂弟,后来他们告诉我,我的父母死于溺水,当时河里发大水,水涨船翻。

他们是习水性的,这我怎会不知?他们怎么可能被淹死……当时的我悲痛欲绝,没有去细想,现在去斟酌其中细节,很蹊跷。

与这香有关吗?我不知道,但我再也坐不住,想要找到堂弟,与他当面对质。

攥紧的那块儿香,我再没有去找什么伞,只身走入雨中。走到门前,触碰到冰冷的门闩,钻戒在手指上闪闪发亮。

我犹豫了,我想到了佑权,想到他还在省城等着我。我缩回了手,若事情与堂弟有关,那他再还我这个姐姐岂不是“顺理成章”?

“岳阳!你干嘛呢,这就等不及了?连伞也不撑。”门外响起了一个女人的声音,喊的正是堂弟的姓名。

“我把人都没了,还怕?”声音就响在耳边,门板的另一边,是堂弟。

我惊得不敢出声,挪着步子到墙边,怕他透过门缝瞧见我。

“别急啊,等事情落定了再进去也不迟,再说你不也没钥匙么,要大白天的跳墙啊?”

“说的也对,那我晚上再来。”

“眼下要紧的是等那事儿落定了……这房子你想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

“那……神仙面儿?”

“保你爽的上天。”

门外响起了一阵瘆人的笑声,接着是下台阶的声音,然后人声便远了。

雨越来越大了,落在地上的声音噼里啪啦的。

过了好大一会我才觉得手脚不那么麻了,可刚才他们的对话,父母果然是被堂弟他们害死的,为了房契……

我捂住了自己的嘴,不敢再想,狂奔着到了屋子里,草草披上外套,又提好皮箱,撑起一柄纸伞就往外跑。现在码头应该是有最后一艘客船往镇子外去。

我一边跑一边祈祷着船夫不要因为下雨就不出船。

“涨水了!”一个尖利的声音在我身后的远处响起,是同堂弟一起的女人!

我加快了脚上的速度,不敢往回看,只一心往前跑。因为着雨声中,夹杂的不只是我一个人的脚步声。

我看到了刘阿婆的茶水铺子,门关的紧紧的,上头挂着几绺白布条。这儿离码头已经很近了。我朝后扔掉了撑着的伞,闭上眼睛绝望的奔跑着。

终于,我再次睁开眼,码头就在我的前方,离我只有十步的距离,可那里只有几艘空渔船在水面上荡漾着,并没有船夫的身影……

我再也跑不动了,脚下一软,摔在了地上,同时还传来一声脆响。

是瓷瓶碎了吗?是香炉碎了吗?是相框碎了吗?还是……还是它们都碎了?

我再没心思去想了,眼睛盯着地面,看水花落在地上,碎了,散开……耳朵听着身后的脚步声,那声音离我越来越近,也越来越慢。终于,我看见了一双破了鞋面的男式布鞋,然后……然后那双鞋随着它的主子继续往前跑。

我仰起了头,看见堂弟跑到了河边,接着跳进了泛着波浪的河水中,他游到桥边,潜了下去。接着又浮了上来,还抱着个人。

不,他上了岸,我看清了,他抱着的是具尸体,那具尸体被泡得肿胀。

堂弟拖着那具尸体走到了我面前,我看得更清了,那具尸体穿着和我一样的衣服,手指上还勒着一枚钻戒,也和我的一样……

天边响了几声闷雷,闪了几道电,不一会儿,雨就纷纷扬扬的洒了下来。

我猛地坐起身来,双手在自己脸上使劲儿的拍了又拍,是有疼痛的。我又低头看了看手上的钻戒,它也还在,我的手指仍是那么纤细。

我哭了,有种劫后重生的感觉,幸好刚才的一切只是一场梦。我起身穿上了鞋,却看见鞋边放着一只皮箱。

“岳姑娘,提好你的皮箱,咱们到了。”

我抬头看了看对我说话的男人,又朝着他面朝这的方向看去。

我看到的男人是个船夫,朝着他面朝这的方向看到的男人是我堂弟。

他们都在对着我笑。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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