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回眸西藏
一、抹不去的记忆
“洗手的时候,日子从水盆里过去;吃饭的时候,日子从饭碗里过去……”,有了一定的人生经历之后,再读朱自清先生的《匆匆》,更觉其文笔精妙,他老人家用浅显而又灵动的语言娓娓道来,通篇没有华丽的辞藻,对时光流逝的惋惜和无奈却跃然纸上,言人所欲言而未能言,读来每每令人心有戚戚。
太阳东升西落,树叶绿了又黄,一天一天,一年一年,无情岁月总是在不经意间一点一点地悄悄流逝,就像儿时从村南那片湿地潺潺而下的清清溪水,懵懂的小伙伴们眼睁睁地看着它欢快地自南而北流过整个村子的东侧,流过村北一望无际的田野,又唱着歌一路向北缓缓流淌,不知道去了哪里。
不知不觉地,自2001年7月完成为期2年的援藏支教任务回到日日惦念着的家乡,一晃就是二十三年,1999年入藏时三十出头的我,倏忽掠过不惑、知天命之年,不觉已是五秩晋八了。不知何时,两鬓已染上恼人的白霜,发际线显著上移,额头眼角也爬上了明显的皱纹,进而身体不再健壮,思维渐失敏捷,甚至虽不规整却一向坚固的牙齿也有些开始松动甚至脱落,总之,无论如何也掩饰不住岁月的沧桑。在刚刚参加工作的生龙活虎的年轻人眼里,已经明显跟不上时代前进的步伐,甚至许多方面总是慢上半拍、拖人后腿,俨然一个行将退出历史舞台的准退休老头了。尤其让人尴尬的是某日我走到小区门口时遇到的一件事,一个正在玩耍的四五岁的小男孩突然说:“来了个老头!”,我下意识地四下里张望,恰好那个时间段里附近并没有什么路人,加之警卫室几个保安“坏坏”的嗤笑,这才恍然大悟:原来这小孩子嘴里的“老头”竟然说的就是我,不由感慨良久。
回想起来,我与西藏是偶遇,去的时候也是情非得已、纠结良久,纯属戴着钢盔爬树--硬着头皮上,不成想回到山东这些年,内心深处却一直萦绕着重回西藏的热望,不过令人遗憾的是,现实始终未能相许,正所谓“人生不如意事十常八九”。究其原因,主要不是因为经济上负担不起,而是因为身在公门,援藏归来后又十六年如一日在县里的教育行政部门从事文秘宣传工作,为人喽罗,为人头头,一年到头闷在局促的办公室里咬文嚼字、上传下达,总是忙得跟头轱辘、不亦乐乎。更有甚者,“上头千条线,下面一根针”,许多工作往往是冷不丁地冒出来,毫无征兆和计划性可言,一来就是急的,所以,周末和节假日,甚至一早一晚,还得时不时地加个班,总觉得像是被狗撵着一样,只能使劲地往前跑,从来没有大把的可以自由支配的闲暇时间。后来,虽然有了法定的带薪休假,依法治国也逐步深入,但“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许多历史问题由来已久、根深蒂固,不是短时间内可以解决的。一些事情即便国家有明确的政策,实际操作起来总是左支右绌、磕磕绊绊。带薪休假这事就很有代表性,能否休、何时休、怎么休,上级的政策规定固然是定盘星,各单位不能不执行,然而执行的却五花八门、无奇不有,可以说只有你想不到、没有它做不出。其中至关重要的是各单位主要负责人(一把手)的意见,有的领导一听职工要休假,就把脸拉得很长很长,好像比割他的肉还疼,休假一事自然很难落到实处,更甭说落实到位。即使遇到一个开明的领导,允许职工休假,也往往要求别走得太远,还要保持手机24小时开机,确保通讯畅通,做到召之即来。2017年4月,县里落实省基础教育综合改革精神,取消学校行政级别,局机关人事也有较大的变动。鉴于我已经50周岁,在同行中已是大叔级的、不宜再从事文秘宣传,转岗负责工会工作,后按程序补选为局机关工会主席,兼顾县教育工会的职责,看似一个清闲的岗位,却是光杆司令,并且杂七杂八的事接连不断,一走开就有人找或者耽误事,被栓得和原先差不多一样牢靠,哪儿也去不了。在平平淡淡的忙忙碌碌中,20余年悄然过去,屈指算来,不论因公还是因私,踏出山东省的机会总共寥寥无几,板着手指头就能数得一清二楚,并且每次都是来去匆匆,长者七八天,短者五六天。相距千万里之遥的偏远西藏,自然是无论如何也够不着它,只能偶尔动动念想而已。曾经朝夕相处的西藏高原,别后竟然再无一面,一如当年未曾相遇之前那样,远隔千山万水,高不可攀、美不可即,仿佛它还是原来的它,我还是原来的我,已经彼此缘尽、两不相干、形同陌路了。更加令人痛心疾首的是,随着日夜交替、寒暑易节,当年那些实实在在的亲身经历,就像地下室里那些尘封多年、鲜被问津的旧书刊,因为通风不畅、反复潮湿,渐渐地褪色、虚化;一些本来烂熟于心的朋友,面孔也逐渐变得模糊起来,有的竟然连名字也彻底忘却了。回想之下,教人感觉亦真亦幻、恍若隔世。
忘了是哪位诗人,曾经留下这样的诗句:“特殊的际遇,仿佛一次就是一千次。”我出身农门,没有任何家庭背景,大学毕业后,根据组织派遣回到家乡,以一个中学教师的身份进入公门,从踏上工作岗位的那一刻起,悠悠的人生旅途就基本注定了毫无悬念,虽然“路漫漫其修远兮”,将来的归宿却不难想见。孰料磕磕绊绊地教了9年书、一切看似基本定型之后,却风云乍起,身不由己地走进打从来到这个世界32年毫无关联的西藏高原,并且在这一片完全陌生的土地上安身立命了两度春秋,“独在异乡为异客”,不能不说是一个非常特殊的际遇吧。也许惟其如此,阔别西藏若干年来,任凭时间的潮水无情涨落、反复冲刷,那段特殊时期的一些特殊记忆总是教人刻骨铭心,“不思量,自难忘”。在许许多多的日子里,夜深人静的时候,半梦半醒之间,常常有一种无以名状的力量将我的思绪拉回到过去,拉回到曾经生活战斗了两年、得与失并存、痛楚与快乐同在的西藏高原,那孤悬天际、形影相吊的六百多个日日夜夜,在我的心灵深处如同一坛持续发酵的陈年老酒,越来越醇厚,越来越散发出诱人的芳香,只需远远地轻轻一嗅,就叫人心动神摇、荡气回肠、不能自已。有时不经意间一个极细微的触动,如烟往事便不由自主一股脑儿地涌上心头,令人心潮澎湃,久久难以平静:开车路上,打开收音机,听到天籁般的藏族民歌每每为之怦然心动;闲坐家中,打开电视,看到西藏的镜头总是为之全神贯注;闭目沉思,各家各户的屋顶、人迹罕至的山巅那些形形色色、随风摇曳的五色经幡,总在眼前不停地摇晃……
无论何时,遥想远在天边的西藏高原,蓝天高远、白云悠悠,那高炯澄澈的天空,那古老厚重的土地,那别具一格的风土人情,无形之中每每给人以有力的视觉冲击和强烈的心灵震撼。每当念及那片离天堂最近的热土,哪怕周遭阴霾密布,我也能感受到丽日光风的客观存在,不会因为自己处身幽暗昏惑的境地而片面地认为天地之间一片混沌、世界上已经不复存在美好的事物。气量也似乎比原来大了许多,虽然远远达不到“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崇高境界,起码一些放在先前不断挑战自己的心理底线,令人感到心绪不宁、无可措手的事情,如今只要是发生了,一般都能“既来之,则安之”,比较平静地去加以面对,甚至能洒脱地一笑了之,翻过去算一章。在此基础上,对先贤王阳明先生的“心学”也有了更进一步的领悟:内心强大才是真正的强大,即便生活纷乱如麻,只要此心岿然不动、从容应对,终能理出一个子丑寅卯,无论多么难堪的困局都能找到适当的破解方法,世上没有解不开的死疙瘩,没有过不去的火焰山;反之,你若恐惧,则必失落。因而,有时面对一场看似败局既定的博弈,无论现实多么黑暗,希望多么渺茫,也能抱定“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的执着信念,拼将全力去放手一搏,不到耗尽最后一丝气力绝不言败,更不会望而生畏、偃旗息鼓、坐以待毙,最终往往因而增加几分胜算,甚至绝处逢生、柳暗花明又一村。从某种意义上说,两年的西藏生活改变了我的一生,始终教我心存感念。
还有这样那样的一些际遇,时而挑动人的心弦,……。
2006年5月,我作为滨州市唯一的代表参加了在济南召开的山东教育援藏30周年座谈会。2012年底,又应邀参加了山东援藏研究会(原名“山东教育援藏研究会”,从第四届起更名为“山东援藏研究会”)第四届年会,期间还观摩了济南西藏中学的元旦晚会。在这两次会上,我有幸晤见了各个时期的一些援藏干部和教师代表,如,山东教育援藏研究会的主要发起人和有力组织者、第三批援藏教师领队日喀则文教局副局长、山东省教育学院原副院长、第一第二届山东教育援藏研究会会长韦兆璧,第四批援藏教师领队、山东省教育厅原党组副书记、副厅长、正厅级巡视员马庆水,第六批援藏教师领队、山东省教育电视台原副台长、第三届山东教育援藏研究会会长赵维东,我们在藏期间的前后两个领队:山东省第二批援藏干部,山东教育厅职成教处副处长、日喀则教体委副主任,时任山东教育长电视台副台长、第四届山东援藏研究会会长王鲁军,第三批援藏干部、日喀则教体委副主任,时任省教育厅体卫艺处副处长梅亚宁,还有石立红、郭有印、张庆水、赵玉炳等数位在西藏并肩战斗了两年的队友。也有一些是教育界之外的,印象较深的有老一辈援藏干部、省旅游局原副局长李光璧、济南市市中区土地管理局局长刘世浒等。
因为研究会发起人是教育界的领导,成员大多是教育上的援藏干部和教师,所以两次参会的也主要是各个时期的教育援藏干部和援藏教师代表。山东省从1976年按照国务院部署启动教育援藏,到2009年最后一批援藏教师班师回鲁(后来开展新一轮援藏,“万名教师支持计划”等,山东省又向日喀则派遣支教教师),除了1992年夏至1995年秋的一段空挡之外,先后派遣了13批援藏教师,时间跨度长达30多年,大家赴藏的批次不同,彼此的年龄差距自然很大。再者,“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随着时间推移,桃花依旧、人事全非,许多人陆续脱离教育,步入了政界,遍及党政群诸多部门,有些已是处级乃至厅级领导干部;多数虽然一直身在教育系统,但有厅级领导、处级干部,也有一线教师,地位很悬殊。回想当初,有的进藏时才20出头的小伙子、大姑娘(初期,援藏教师没有严格的性别限制,教学队中有部分女教师,但为数不多),风华正茂,血气方刚,而今已经步入了不惑、知天命之年,两鬓斑白,盛年不再;有的进藏时正值壮年、年富力强、如日中天,而今已是年逾古稀、步履蹒跚、垂垂老矣。抚今思昔,难免令人感叹岁月无情、人生易老。在参会之前,多数人原本素昧平生,乍见之下难免有些生分,但同声相应、同气相求、情比金坚,大家都是援藏人,共同的人生经历和生活体验,成为万金难买的情感催化剂,很自然地拉近了彼此间的心灵距离。不论是厅级干部,还是基层教师,不论六七十岁的长者,还是二三十岁的年轻人,不论是来自胶东半岛、鲁中腹地的,还是来自鲁西、鲁北、鲁南的,相见之下都倍感亲切,一两天的短暂相处之后,彼此之间的关系已经十分融洽,不是故人、胜似故人。说起人在西藏的那些陈年往事和当下西藏的一些发展变化,大家都是兴致勃勃,随便一个话题,一旦有人挑头,话匣子打开了,便你一言、我一语,一时半会儿收不住,言谈举止之间洋溢着对那片曾经赖以栖身的热土的真挚情感和无限眷恋,每每勾起人们对那段特殊时期、特殊经历的诸多遐思,常常是“语已多,情未了”。每当会议结束,曲终人散的时候,大家总是依依不舍、恨不能“挂长绳于九天,系此西飞之白日”。
特别值得一提的是,为了庆祝山东教育援藏30周年,2003年,山东教育援藏研究会决定出版一部大型画册,年过七旬、抱病在身的老会长韦兆璧先生亲自主持编纂,最终定名为《珠穆朗玛作证--纪念山东教育援藏30年》。据说,为了编印这本画册,韦兆璧、刁学庸等数十名古道热肠的援藏同仁,抱着“握指成拳”“不信事不成”的坚定信念,东奔西走,四处联系,搜集资料,征稿采访,虽屡遭困难波折,却始终矢志不渝、从不言弃,就这样,历时3年,终于把这段纷繁复杂却并不怎么为人熟知的行业援藏历史整理出来、付梓印刷,并赠与参会的代表们人手一册。画册用大量真实的图片和详实的文字较好地再现了山东省教育援藏30年的历程。时任全国人大副委员长、西藏自治区原主席热地,山东省委原书记苏毅然,国家教育部原部长何东昌,山东省原副省长丁方明,国家教育部民族教育司司长夏铸等领导都欣然为画册题了词,时任山东省副省长王军民应邀作了一篇热情洋溢的序。会后,我陆续翻看了几遍,觉得这本画册真是下了非常大的功夫,编纂水平远远超乎寻常所见的那些应制之作,画册收录了许多弥足珍贵的历史资料,其中不少是一些援藏同仁珍藏了二三十年的老旧图片和从不轻易示人的特殊记忆。会上,听青岛的一位老同志讲,编纂这本画册很不容易,因为不是官方行为,既没有经费,也没有人手,遇到的困难远远超乎当初的想象,但韦兆璧先生发自肺腑的一席话令人感奋:“编纂这本画册,是我心头的一件大事,有时晚上睡不着觉也在想,此事不成我死不瞑目。”在他的带领和感召下,一班援藏人尤其是济南和青岛的一班老同志坚韧一心、不屈不挠,一部内容厚重的反映山东教育援藏历史的大型画册终于实实在在地摆在了大家面前,给数以百计的曾经抛家舍业、呕心沥血却由于政策不给力等原因没有得到各级政府和社会足够的实质性关注而一直默默无闻甚至备受冷嘲热讽的援藏教师们以莫大的精神慰藉,因此,与会的代表们对几位老同志的感激和敬佩之情溢于言表,所有的赞誉,不论恰当与否,都是大家真情实感的自然流露,而不是人云亦云、言不由衷的溢美之词。
2015年8月的一天,因为准备搬家,我整理架上散乱的书刊,在一本旧笔记上偶尔瞥见泰戈尔的诗句:“天空中没有翅膀的痕迹,但鸟儿已经飞过。”心底不觉为之一颤--哦,我就是一只飞过西藏高原的鸟儿,虽然昔日艰苦卓绝的征程没有在她那高迥阔大的蓝天上留下任何蛛丝马迹,但我们曾经相依为命、甘苦与共,却是活生生的现实。佛曰:“前世的五百次回眸,才换来今生的擦肩而过。”那么,人生一世,如白驹过隙,往多处说不过区区百年光阴,自己竟然在西藏高原这方被尊为“当今世界最后一片保持着自然原貌的土地”上盘桓了整整两年,与这片原本风马牛不相及的高天厚土由相遇而相知,由相知而相依,由相依而相融,这应该是前世怎样苦修得来的缘分呢?是否“生命的一切原本就是从这里开始,于这里伸延,在这里轮回”?我不是佛教信徒,对佛教的认识也很肤浅,脑子里没有前世今生之类的虚幻概念,若干年来,越思索越怅然,终究不得其解,但分别越久、相隔越远,越是对那片古老、质朴的土地充满无尽的怀想和牵挂。
随着阅历的增长,接触的人越来越多,内心深处也越来越深刻地认识到:卓尔不群的西藏高原,虽远离尘嚣、遗世独立,却犹如一块巨型的磁铁,具有一种超乎时空的强大引力。但凡曾经涉足这片土地的人们,无论当时立身于前藏还是后藏,无论停留了几月还是数年,无论奉献了一代还是两代,也无论当时肉体上遭遇了怎样巨大的痛苦,精神上承受了怎样难堪的困顿,总是对这片土地梦牵魂萦,今生今世再也难以释怀,真真是“从来不需要想起,永远也不会忘记”,无怪乎许多援藏人说:“去过的很多地方都忘记了,只有西藏忘不了。”还有的说:千万不要轻易去西藏,去了舍不得离开,离开一生放不下。
岁月无痕,人生有涯,我已经走过年轻,开启人生的后半程,并终将老去。为了纪念那段特殊的人生经历,趁着头脑还算清醒、提笔尚未忘字,闲暇时,我慢慢地咀嚼回味,渐渐地把关于西藏的一些零零散散、杂七杂八的记忆连缀成了一些断断续续、言不尽意的粗浅文字,聊以慰藉自己那颗一直感念西藏的拳拳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