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马的眼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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骑着马下了山口,前面便是一川戈壁。风从戈壁吹进山口,刮过我的脸,又顺着衣领钻进后背。不冷,反倒觉得凉快,虽然前几天下了场不大不小的雪,但毕竟春节已过,风已经不似冬天的刀子风了。我穿着羊皮大衣,没有系扣,任由春风吹过。

骑着“小红马”,牵着“黄胡子”,沿着一条汽车轧出的路我进了戈壁。“小红马”小跑着,“黄胡子”的缰绳系在它的马鞍上,它拖着“黄胡子”跑。“小红马”是连里战马中最年轻的,也是短跑冠军,它几乎不会走;“黄胡子”是战马中的走马王,老马,耐力超强,奔跑的速度也很快,但它更善长走。“黄胡子”被“小红马”拽着,不情愿地小跑跟着,缰绳一下紧一下松地在我的鞍下拍打着。

太阳离山顶还远,戈壁如同一条大江大河般在我眼前铺展开来。我仿佛能听得见河水在耳边咆哮,能闻见水面上飘掠而过的腥气,就像站在离我家不远的石河岸边,当兵前那里是我和伙伴们疯玩的好去处。远处,目之所及的河对岸,是一带淡蓝色的大山,像是一缕暮霭飘浮在那里。二大队就在山脚下,那就是我要去的地方。戈壁滩上,多是褐色和青色的砾石,汽车碾碎了石子,轧出下面棕色的土,形成了一条条的路,纵横交错。一团团干枯的骆驼刺被风吹得满戈壁乱滚。

我信马由缰地任“小红马”跑着,心情舒畅。在连里圈了一冬天,今天终于有机会出来,而且还能骑马。因为喜欢骑马,也爱马,所以连里马倌探亲回家后,我就代替他放马。刚在家过完年,他就返回连队,今天乘长途车到了二大队。他找人捎信给我,让我牵了他的马去二大队接他。虽然放了个把月马,但因为是冬天,所以也没有什么机会骑马出去;今天要骑马横穿戈壁,我有点掩饰不住的兴奋。备好鞍,上了马,快出连队大门了,连机要参谋袁参谋叫住了我:“三川,穿上羊皮大衣,晚上会很冷的!”

也许晚上会冷吧,不过,天不黑我就能赶到二大队,我看看了大山脚下的那一坡黄土坯房,心里盘算着。我们经常坐车去二大队,也就是三、四十分种的车程。随手系了皮大衣上的两个扣子,我用脚后跟碰了碰“小红马”的肚子,“小红马”奔跑了起来。我嘴里“噢、噢”地呼啸着,催促着马儿全速奔跑。两耳边只听见呼呼的风声,噢、噢的狂叫声都被甩在了后面,我要把抑郁在胸中的情感发泄出去。两眼被风吹的满是泪水,也许不是被风吹得,管他呢,这里是茫茫戈壁,死了都没人找你,谁还在乎你哭。

正跑得痛快,突然感觉我座下的鞍子被猛地拽了一下,紧接着又是几下,“小红马”还是一个劲前冲,我急忙拉紧缰绳收住马。回头看时,“黄胡子”正扬起头一下一下地拉拽着缰绳,它不想跑了!我让“小红马”慢了下来,拍拍它的脖子,“小红马”打了几个响鼻,喷出的白汽挂在胡子上结成霜。

“你这个黄胡子,又馋又懒,还他妈狡诈!”我回过头去骂,“黄胡子”瞥了我一眼,低下头,不紧不慢地走着。

“真是谁骑的马像谁,跟祥子一样,看着老实,他妈的一肚子鬼心眼!”我心里骂着。马倌“祥子”是陕西靖边人,一张脸上满是沟壑,见人先嘿嘿笑两声,露出四颗白牙,许多人都被他忠厚的一面吸引了。是吸引,不是迷惑,他那模样能迷惑谁,切!满肚子里的鬼心眼其实就为一件事,转成志愿兵留在部队。他能放心地把马交给我,就是知道我是坚决不会留在部队的,也就更不可能跟他抢饲养员的位置,上一任饲养员就转志愿兵了。就这样还不放心,在家刚过完年就往回返,一路紧赶,我估计,祥子连年夜饭都没吃好。一会儿见了他问问,开他两句玩笑。想着祥子一着急就结巴、结巴地说不上话,只能尴尬地嘿嘿,我开心地坏笑着。

天突然就暗下来了,我回头西望,太阳已经有半个落入山下了。怎么会这么快,刚刚还老高的呢?我向二大队的方向看看,黑色的大山下,二大队好像还是那么远,可是身后的山口已经不见了,我可能骑到了戈壁的中心地带了吧?

风变得割脸了。

我有些心慌,勒住马,极目四望,只有一个人,两匹马,在空旷的天地间。一丛骆驼刺带着嗖嗖的风声从“小红马”腿间穿过,惊得“小红马”蹋、蹋、蹋地原地踱着步,“黄胡子”扬起头,两只黄眼睛盯着我,一眨都不眨,满眼的固执,眼神中似隐含着挑战与嘲笑。我把皮大衣的扣子全部系紧,戴好棉皮手套,回身一把抓过“黄胡子”的马龙头,把它拉到腿边。

“跑!跟我一起跑!”我吼到,用马镫磕了磕“小红马”,“黄胡子”被我拽得歪着脖子跑起来。

天迅速地黑下来,路已经看不太清楚了,好在前两天下的雪断断续续地积在路边,我沿着积雪边缘跑,不会错。我不时地大声吼几嗓子,“黄胡子”时不时地扬一扬脖子,拉扯着我的手臂。我已经顾不上骂它了,只是一股劲地拽着它猛跑,直到手被马龙头的皮绳勒到痛得受不了,我才松开手。一松开龙头“黄胡子”便拖后腿,拽着“小红马”减了速。

周围完全黑了,除了地面上隐约的残雪,什么都看不见,连身后的“黄胡子”也只能听见鼻息声。如果连雪都看不见了怎么办?再往前也可能没积雪了,怎么办!我头皮一阵阵发紧,立起的头发把帽子都顶起来了。我猛地一下意识到:也许我没有沿着进入戈壁时的那条路跑,我只是沿着积雪跑,戈壁滩上的路横七竖八,有无数条,而每条路都可能积雪……不是也许,我一定是迷路了。我惊恐地四下望望,周围一片黑暗,不辨方向。

我的心哐哐地好像要跳出来,轰地出了一身的冷汗;全身的汗毛倒竖起来,酥麻的感觉在皮肤上乱窜。风轻易地打透皮大衣,带走汗水,我禁不住地哆嗦着。我被吓蒙了,无法稳住慌乱的心神,思绪也一片混乱,我在戈壁滩上,在黑夜里……迷路了,有人来救我……谁会来?会不会死在这里?一定会……

“小红马”累了,慢跑着,“黄胡子”依然是紧一步、松一步地拖后跟着。

我不敢再催马跑了。勒住“小红马”,四周只有风声和两匹马的鼻息。我朝着前方的黑暗喊了一声,却只发出了半声,另半声咽回到嗓子里,声音里的惊恐把我自己都吓了一跳。

我该怎么办,往哪里走呢?

不能这样站着呀,无论如何还是应该往前走,我已经跑出很远了,往回走不行,不可能找到来时的山口,只能向前,可向前就能到二大队吗,我都不知道现在是哪里。

你就不应该出来,当时五班长就不让你去,他说:祥子他妈的急什么急,等几天跟邮车一起上来不行吗?我怎么就没听他的呢?只想着骑马出来兜风了,要不这会儿正跟五班长他们在炕头上打双扣呢!还是袁参谋有经验,临走时嘱咐我穿上皮大衣,他是十多年的老边防了。

边防,边防!

我就多余来当兵,放着家里现成的工作不干,跑这人迹罕见、鸟不拉屎的边境线上,我干啥来呢?好男儿志在四方的豪气还未出新兵连就磨没了,人生价值、理想追求、建功立业,现在连命都要留这儿了,那些空话、大话、假话你怎么就信了呢?当初没有一个人赞同你当兵,怎么劝你就是不听。

爷爷同意我走,他说年青人就要有股闯劲,树挪死,人挪活;要受磨炼,年青时吃苦是福,山有顶,路有头……

路有头!路有头!

对呀,路有头,不论它到哪里,路一定会有尽头,尽头一定有人家,我只要沿着一条路,不走岔路,一定能走出戈壁。

我的眼前和心头一下子透亮了。我仔细地分辨脚下的路,积雪很多,应该是一条许多车走过的大路。我把皮大衣紧了又紧,克制住恐惧,咬紧牙关,拍拍“小红马”,“小红马”会意地小步住前走去,踏着积雪。

夜突然亮了,就如同它突然地降临。

一轮巨大的明月从山顶跃出,戈壁光华如洗。

路,在月光下飘摇地伸向远方,我的眼泪无声地流下来。我哽咽着,擦干眼泪,我不会死,戈壁并不想留下我。

我拽过“黄胡子”,催马奔跑。没跑几步,“黄胡子”又开始扬脖子拖后腿。我把它拉到眼前,月光下“黄胡子”的眼光深似黑夜,眼神沉稳、安祥、执着,没有一丝惊恐,视我如无物。我轮起龙头的皮绳没头没脸地抽打”黄胡子“,我把自己的恐惧与怨恨都撒泄到它头上。”黄胡子“直立起前腿挣扎着,左跳右蹦地躲避着抽打,但缰绳牢牢地栓在我的鞍下,一切都是徒劳。我真想解开缰绳,在它后胯上狠狠踹一脚,甩掉这个祸害。如果我自己骑“小红马”,一路狂奔早就到二大队了,怎么可能在戈壁上迷路呢。可我又不忍心,我知道,它一定会被人捉住,要是被买给远方的一个牧人,算它命好了;最大可能是被人狠骑几年后丢掉,再被另一个人捉去摧残,直到死。

我出了气,看着”黄胡子“安静下来,自己也平静了。月光下,前方不远处的大山映出模糊的轮廓,但山脚下却找不到那一带土坯房,也没有一丝灯光。我稳下心神,仔细地向四方了望;右方,在一条阴影下,几点如萤火般的灯光,虽然不明亮,但却坚毅如灯塔。那里才是二大队,我走错方向了。

我再次确认了方向,调转马头,朝着那几点灯光走去。我的心彻底放松下来,危险过去了。“黄胡子”跑了过来,它不拖后腿了,与“小红马”并肩跑着。

“你真是欠抽啊!早知道这样,我早……”

我伸手拉过“黄胡子”的马龙头,“黄胡子”侧过头,欢快地看了看我,又扭过头与“小红马”一起撒欢地跑起来!

“黄胡子”早就知道走错了方向,他不断地提醒我,而我却愚蠢地一点都没有领悟,还蛮横地抽了他。我靠近他,探过身子拍拍他的脖子,他轻轻地踫了踫我的腿。他没有一丝怨恨,会怨恨的只是如我一样的人类。参军是本我自己的选择,可当所有不切实际的理想与一厢情愿都破灭后,我却只剩下怨恨了。我恨我自己,恨自己一时冲动头脑发热;我瞧不起周围的战友,耻笑他们精于算计蝇营狗苟,我看不惯连领导,他们只是想着如何调离边防连。我怨恨的双眼看不到袁参谋这样的老边防忠于值守,看不见老班长退伍时撒下的热泪,看不见祥子起早贪晚养猪放马时流下的汗水。

“黄胡子”救了我的命,却换来我挥舞的皮鞭,他没有怨恨,我也就没机会求他得谅解,愧疚直到现在也无法释怀,想起来就泪湿眼眶。

当我沿着灯光的指引,到达二大队,找到祥子时,已经冻僵无法下马了。祥子把我抱下马,架进了屋里,嘴里乌拉乌拉地说着“我不该……都怨我……都怨我……我不该……”我的脸冻木了,嘻嘻哈哈地说不出话来,只想紧紧拥抱他,打他两拳,踢他一脚,可却没力气抬一下手脚。

那一夜,月光照如白昼。我再没见过那么大、那么明亮的月,转眼离开部队24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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