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倘若过于锋利
就会变成刀子
自己把自己杀死
大卫《荡漾》
看到这句诗的时候,我想起宁云,多好听的名字,我想矫情的叫他干净的少年,从内而外,他是他,是风是雨是天使,是夏是冬是四季,我写他总是矫情,我想用我能写出的最美的句子来歌颂他,毕竟那么难的。
他的个子不高,很瘦,长得不好不坏,学习成绩中等偏上,偶尔会名列前茅。他只是每个人在高中都会有的那个同学,普通到日后都叫不出名字的同学。他从来不主动跟人说话,看见他的时候他都是在学习,有自以为善良的同学试图跟他搭话,他也只是很简洁的应付,于是善良的同学间有了对他的传言,学习好有什么了不起,至于这样不理人吗?也难怪不是第一二名,这样的死读书以后也没什么用。这似乎是我们都听过的话,长大以后也会有类似的闲言碎语,所以长大的只是眼睛,不会是嘴巴。其实就此打住的话,我对他的了解就这样没了,我说过,他没什么存在感,我没有向他靠近过,也没有跟人谈论他,他是他,我是我。真正产生交集的那天是某节体育课,我不能去上,而他从来没上过。我回到教室,自动静化自己的行为,听说过他的不易相处,我当然不会以身试险。回到座位的时候我看到他抬着头正在看我,于是我尴尬的笑了笑,他也废力的回应,只是面色苍白,嘴唇发青,我问他,你还好吗?他废力的想要回答,但是没有办法,于是我扛起无力反抗的他,到医务室,医务室的人说他很有可能是肾结石,让联系家长,他缓和了点说:没事,不用联系他们。然后带着止痛片回到班里,回到书本前。我一路只是跟着他,我其实一直想说些什么安慰的话,但是我从听到肾结石的时候就没办法说什么了,我想如果是我,一定会打电话给家人,然后再去医院检查,这是我,而他似乎在那时候就是个大人,承受着一些我难以想象的事。后来他经常跑厕所,而过于频繁的举动让善良的人们再次有了猜想,好几次我都想做些什么,可是做什么都让我觉得多此一举,他甚至连谢谢都没跟我说过。
熬到不能再坚持的时候他去了医院,我对他的不满大多是源于一种倾佩,因为我做不到所以能做到的人难免可恨。我在某次晚饭跟爸爸谈起他“我们班有个人真的好能干,肾结石忍了好久,就为了学习。”这时候爸爸跟我说“医院前几天就来了个你们学校的肾结石患者,他家庭条件特别差,现在还欠着手术费,说是等助学金下来再还。”这听起来很像他,他是每年助学金的获得者,好多人都埋怨老师的不公平,没有人去挖掘背后的故事。“很差吗?”“据说是爸爸病了,妈妈跑了,爷爷奶奶务农。”“好可怜啊。”“是挺可怜的,可是跟你也没什么关系,你还是好好学习吧。”大人总能说到要点,我能做的最多只是投入假惺惺的问候,而最礼貌的还是不过问。之后我好几次想要问他好点了吗,但都没有说出口,我怕接下来我又说出不该说的话,说出他隐藏的东西。
有时候很多人会埋怨现实的不公,就像他们真的做了对得起社会的事一样,可埋怨有什么不对?我们天生渺小,不够力气反抗,不够力气挣扎,唯一的力气也做不到改变,所以只能用最后的力气说一句为什么这么对我。病痛让他分神,考到了有史以来最低的分数,紧接着的奖学金选拔就此给他关上了大门,老师公布结果的时候我一直在看他,他的脸上有一些东西,很难捕捉,但很明显的悲伤。课间有人看到他去老师办公室,人们传他是在说多么的不公平,他们说他那样的人就是自私,仗着学习好狗眼看人低,我想他们才是自私,难道必须得恭敬的说您好才算是友好的回应?同样是体育课,我往教室走的时候看到了他,他没有回去,只是漫无目的的走,走到一个很偏僻的角落,抱住自己,无声的耸肩,这时候他需要什么?卫生纸?微笑?我想他需要我离开。我回到了教室,大家陆陆续续也回来了,他是快要上下一节课的时候出现的,面无表情,如同每一天我看到的他,我怀疑他给自己画了个妆,所以什么也看不出来,看不出那个在角落悲伤的人到底是谁。
交医药费的日子快要到了,我曾经央求爸爸帮帮他,爸爸的回应是,有些帮助别人可能不想要,并且你也没有任何理由去介入别人的生活。我们能在大街上看到乞丐,所谓的同情心泛滥给一些零钱到他们的破碗,那些零钱聚集下来甚至比一般白领赚的要多,可我们还是同情乞丐,他们丢下的,可不仅仅是自尊。他家庭条件不好,其实班里的人都知道,只是不知道细节。他每天只吃两顿,馒头和榨菜,我写到这儿都怕别人说这样的人惨到不可能存在,可惜的是他们大有人在。而且,他们的身边人,会习惯到无动于衷。我偶尔会买很多零食放在教室,好几次我给他他都拒绝了,他没对我说过谢谢,我也没对他说过平常的话。至此,高中结束,和他的交集就这样断了。毕业晚餐的时候他像变了个人,到处敬酒,说他的故事,有些人觉得他疯了,我想他只是隐忍了好久,毕竟三年的孤单岁月,看起来真的很疲惫。
我跟爸爸讲他的故事,讲人们对他的评价。爸爸说,他确实是不会做人呀,可能真的也没什么出路,社会上有比他优秀的人他就没了办法,比如我们女儿就比他学习好也比他受欢迎呀。我想反驳,但一下不知道怎么反驳,有些人光是活着就已经用尽全力,为什么社会还要他们对世界笑?大学之后他偶尔会联系我,说无关紧要的话,有一天我因为急用让人转20零钱,他第一个回应,再三确认才把钱转给了我。后来某一次同学会,他还是像毕业晚饭那样到处敬酒,说自己当初有多么不对,多么木讷。我看着那个他,他已经穿上了新衣服,不再是那件初冬也会坚持穿的运动外套,他穿着他最贵的行头穿梭在大家都不怎么喜欢他的场合里,他喝酒的样子看上去是那么的别扭,应该没多少人在意他,在他眼花缭乱的大城市他迷失到底。我伪善的看到他在大学里是多么的挫败,那里的人,光鲜,漂亮,骄傲,而那里,成绩的好坏似乎跟努力程度不成正比,比他高大帅气多金的人能流利的说伦敦腔,他在那里跌跌撞撞,回来同样手足无措。
他靠近我,说没想到最后自己还是输了。他给我讲他的故事,母亲的不负责任,爷爷奶奶的艰苦,他说他以为学习好,去其他地方就能有不一样的世界。他说他也知道有些事情得自己扛,可是有时候真的特别累,他好几次想问为什么给他这样的环境,但他觉得那样的他特别幼稚。他说他真羡慕我,可以云淡风轻的说好多话做好多事,他说他从开始到现在都讨厌我,他讨厌骄傲的我,讨厌优秀的我,讨厌轻而易举就能获得一切的我。他说你们那些人以为自己善良,其实都是狗屁。我看着他,任由他说那些醉话,针对我的,或者针对其他人的。我想起无数个夜里没睡的我,我想起第一次考到最低分而哭泣的我,我想起爸妈因为恨铁不成钢而让我远离的我,我想比起他,我确实好了太多,青春里作为学生那些微不足道的奋斗只是本职,当生活都是困难时,实在是该好好学会长大。
其实我不懂太多的大道理,只是想让自己日常能谦和点,毕竟在某些我不知道的地方我做了很多让人生厌的事。他后来酒醒了,没有跟我道歉,如同一直没说的感谢,我知道我对于他是怎样的,但他不知道他对于我是怎样的。如果可以,我想他一直是那个眼中只有书的书呆子,他可以相信努力就能改变,他专注,他认真,他不被周围同化,事实证明我太单纯。后来的他是班里聚会的号召者,大家开始喜欢他,如同一个新的信仰者信仰了自己的信仰。我幼稚的学习着,拿着奖学金,我放肆的玩闹着,像别人那样生活,半成人,半小孩。
他现在在哪儿我不知道,可能他已经忘记当时的自己,他想要生存,所以他的追求才是真实。我想起毛姆的月亮和六便士,我们假装仁慈的去说自己有梦想,却因为生活而改变那些梦想,我们因为梦想尖锐,可最后那些刺被我们自己一根一根拔掉,拔掉的刺变成刀,将梦想凌迟。我们痛死了梦想,却活在了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