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轻的人想着三十年前的月亮该是铜钱大的一个红黄的湿晕,像朵云轩信笺上落了一滴泪珠,陈旧而迷糊。老年人回忆中的三十年前的月亮是欢愉的,比眼前的月亮大、圆、白;然而隔着三十年辛苦路往回看,再好的月色也不免带点凄凉——
看完电影《春潮》,瞬间想起张爱玲《金锁记》开头这段。
月亮,像母亲,不论阴晴圆缺,永恒地跟在我们身后。
郭建波的母亲纪明岚埋葬了自己的青春,嫁给一个不爱的人。怨了一辈子,恨了一辈子。
谁能想到数十年后,郭建波又重复相似的命运。在外人看来,她是个嫉恶如仇的社会新闻记者,业务出众,视角犀利。用全身心投入到针砭时弊中,却常常惹怒求稳的领导,被毙掉稿件。
在采访校园性侵案嫌犯时,她竟情绪失控到忍不住上前给了他一巴掌。
看到这段我还以为又是一部《素媛》、《熔炉》那样大苦大悲拷问社会的作品,做好了被狠虐一场的准备。
没想到接下来却画风一转,女记者回到家成了边缘人,只能大口大口吸烟。母亲纪明岚正带领着数十名社区大妈们练习大合唱,挤在凌乱逼仄的房间里,歌唱祖国或是热爱生活,抑郁的低气压里凭空升起一片矫饰的喜气洋洋。
纪明岚耐心地给众人科普注意事项、彩排流程、要点难点……俨然是一派领导风范,她是大家长,是主心骨。
或许这是纪明岚几十年来日思夜盼的时刻,丈夫死了,生活也无忧了,连二婚对象都有了,她现在要扛起大梁,她要享受爱戴,她要为国家,为集体发光发热。
正如《金锁记》里嫁给残疾人的曹七巧,她内心有个空洞亟待填补,终于等到扬眉吐气这一天,老树发新枝,她却时日无多了。
原来那校园性侵案不过是引子,引出的是更为细腻的人性纠缠。电影里没有什么惊涛骇浪、浓墨重彩,没有死亡、犯罪、血腥。有的只是《诗经》里说的“心之忧矣,如匪浣衣”——堆在盆边旧衣服的味道,一种杂乱不洁的,壅塞的家庭隐痛。不那么激烈震荡,却是如此绵长扎心。
郭建波看似是正义记者,其实也是逃不开过去生活留下的阴影。每一次对社会事件的探访,都是在一遍遍揭开自己的伤疤。
她生下了个女儿,父亲不知是谁。
可以想象,当年郭建波如何如何想打掉她,又被纪明岚如何如何阻挠。纪明岚所有不快乐回忆的结晶是郭建波,她这辈子算是完了,但也决不能让女儿好过!
在郭建波口中,我们得知纪明岚丈夫其实是个合格的父亲,而纪明岚也并非完全清白无辜,她是为了城里人的身份才嫁过来。一个南方姑娘来到北方,受尽婚姻与家庭的磨折,在这之前她到底经历了什么?
她的父母呢?她的兄弟姐妹呢?是不是也像是曹七巧那样,有吸血的父兄,卖货一样把她卖到别人家?
电影没有明确交代,电影拍的已经是生米煮成熟饭以后的事了,写举报信的年代过去了,悲剧发生的那一刻过去了,男人也都死光了;所有的翻天覆地都过去,女儿郭婉婷已经长那么大了,郭建波对男人也失望了,纪明岚更是行将就木。谁也折腾不出这几十平方三室一厅的牢笼。
现在轮到郭婉婷了,小小年纪已经洞悉人情世故,乖巧懂事,谁知道这不得已的懂事背后有多少痛心难过?
三十年前的月亮沉没了,三十年前的人也死了,可三十年前的故事没完——完不了。
还是按摩店里一个台湾来的小哥抚慰了郭建波,他用录音机放出海豚海豹的叫声——“嘎嘎嘎”、“啊啊啊”——是遥远海洋的呼唤,来自另一个和这里完全不同的世界。
她心里第一次涌起了春潮,汹涌漫延,涌到了纪明岚的病房,涌到了社区大合唱的舞台,满世界的大人都都被这异样的潮水吓到,只有郭婉婷带着小伙伴踏水而行,去森林,去溪边,找回失落的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