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一刀斋
戍台七里镇,黄沙漠漠,风沙弥天。
昏黄的四野悬起一阵长风,惊得马蹄四踏,驼铃声声,不辨来处。隐隐的有一幢石头屋子隐在风沙后头,破落的酒旗烈烈招摇。
“就是这了。”
一袭黑布袍紧裹的男人扶着斗笠,拢着手里的缰绳,向那方向探去。走到近前,将马拴在屋口的枯木上,进了里头。
一面摘了斗笠,掸了沿途的风沙,一面开口要酒肉。
今天客人稀松,酒肉很快送了来。牛肉切好排在粗瓷碟子里,酒直接是坛子装好。黑衣人掂了掂,拍开酒封仰起脖子就灌。
初入口还觉着糙,等酒过喉口,清冽醇香缓缓渗透,一路如火龙般烧进了五脏六腑,眼底顿时潮红,后背寒毛尽竖,不自觉抖了一个战栗,四肢百骸通透。
“好酒!
他连声大叹,又连吃几口肉,只觉满口生香,抑发要多喝些酒。
店主人是个黑面大汉,生的莽直,见人赞他的酒好,脸上是掩不住的笑意,撑得褶子都舒展了,一开口嗓门洪亮,“我看你也是个好酒的,我家的酒叫‘留人醉’,后劲又足又烈,人称‘攻刀走马’,管你是使刀的还是骑马的,通通要倒在我这酒下。”
黑衣人满面的风尘未去,脸色渐渐晕上薄薄一层酡红,听得这一番话,笑得有几分洒然,“留人醉?”
似在回应又似自言自语,“胭脂泪,相留醉,几时重,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
言罢狠狠闷了几口酒,将空坛拍在桌上,已有几分薄醉,“店家,再要酒,肉也切好的送来。”
恰好这时后堂走出来一个穿蓝布短襟的少女,老板顺手将盛着酒肉的托盘递给她,“阿宝,那桌客人的。”
叫阿宝的少女扎双股辫,绑缚着七彩的绦子,一直编到辫尾,结两只小小的红木珠,灵俏动人。
她应了一声,利落地将碟子摆在黑衣人面前。手臂探过来,腕子上也系着木珠,红玛瑙似的。
黑衣人自刚才说了几句话后就一直闷声喝酒,并不多看人,周身笼着肃萧的气氛。阿宝见惯了行色匆匆、天南海北的各色人物,也不觉此人孤僻,放下酒菜后转头又去收拾别桌的碗碟。
“劳烦替我照顾下门口的马,我住店。”黑衣男人从怀里摸出银两放在桌上。店主人响应一声,“小事!”递一个眼色给阿宝,示意她去喂马。
阿宝出得门外,果见一匹黑马立在树下,虽灰沙满身,却看得出颇为神俊。
她留心它的性情,觉得温和才近前牵着绕到后院处,投食供水。上次没留神,竟叫一匹烈马踹了肩膀,青紫了好大一块,至此遇见马都怀着十分的谨慎。
这匹马见着高大神武,眼睛却大而温润,她抚弄了几番浓密的鬃毛,见它身上染着风沙,毛发纠结成团,有些不忍。
就着残水将它刷洗了一通,直到它毛皮重归于黑亮,莹润有光。黑马似通人性,感念她的心意,用偌大的脑袋去蹭她的肩颈。痒地她直缩脖子,笑得咯咯的。
怕是笑声太大,叫店主人听见了,平地起一嗓子,“阿宝你磨什么呢?!还不来收拾!”嗓音通透,震得前厅后院的木门嗡嗡颤动。
阿宝一抖脑袋,“完了完了,又被骂。”匆匆忙忙赶到前头去,穿过狭窄过道时却撞了个踉跄,抬眼一看,恰是之前的黑衣男人,想是来看马的。
思及他不苟言笑的性情,只怕难说话,紧张地连连道歉。
“不要紧的。”不曾想他却十分大度,侧开一步请她先走,她感激看他一眼,道声谢,蹭着他的前襟挤过去了。
夜深露重,成台关地处漠北,荒凉已极。入了夜更是四野只闻风声呼啸,彻骨生寒。
阿宝收整了最后一圈桌凳,伸了伸腰背,探出头去,见大漠夜间月色朗朗,万里平沙如银水泻地,广阔难言。恰巧一队鸿雁凌空,鸣声如啸,自月下过,一时看的怔住。
“阿宝,阿宝!”耳边忽然炸开一声轰响。惊碎了方才的意境。阿宝战战兢兢回头,果见黑面店主怒目而视,“叫你这多声都听不见,楼上天字一号房叫了酒菜,你去送!”
阿宝连声喏喏,天字一号房听着唬人,其实不过是稍微整洁宽敞的一间屋子罢了。只不过在这大漠边疆,已是难得。
方圆数十里又只得龙兴客栈这一家,要价忒贵,店主人脾气古怪得很,性情相投时与你喝酒攀谈,看不上眼的连酒也没的卖给你。
来往虽然多有习式之人,但店主生的牛高马大,寒冬腊月也赤着臂膀,露出一身花绣,脸上自眉间斜劈过一道刀疤,平生一股子煞气,不怒自威。
自然,能坐镇龙兴客栈许多年,必然不是个简单人物,故而少有人挑衅。
阿宝提着酒菜上楼,木质楼梯咯吱咯吱,踩起来簌簌往下落灰尘。“震叔,改天这楼梯要修修了。”
被叫震叔的是楼下柜台里噼里啪啦翻着账本的黑面店主,头也不抬,“这不还能用嘛,哪有闲钱修这玩意?”
阿宝无奈耸耸肩,寻到天字一号房门口,木门虚掩着,她敲了敲,念一声,“送酒菜来了。”
里头停了一会,应道,“进来。”她推开了门,放下酒菜就走,深夜里不便在陌生人房里多留。
走至门口却被叫住,“多谢你替我洗净马。”
她一惊,这才回首,一点昏昏的烛影下,可不是白天的黑衣人么。只是此时换了洁净衣物,净了面。竟看得怔住,原来还有男子生就这副容貌。
阿宝一时不知想了些什么,又似是什么都没想,呆呆立了片刻,才想起说话,“不,不用的。”
闷着头就出去,这才觉出味来,不单为着男子的容貌。她还听出他低润清通的口音,说的是很纯正的官话,与她的口音很是不同。
她头一回有些莫名的失落,却也不知为何。只默默下得楼去,辗转了一时方才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