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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上了大学以后,赵学明隔了半年才回到家。他到房间里看到他的桌子一尘不染,一定是母亲的功劳。桌上的照片是他和彭徽,吴阅的合照。
彭徽,赵学明,吴阅三家住上下楼,从小一块长大。记忆中,夏日傍晚炙热的阳光穿过翠绿的树叶,零零散散地缀在石梯上,彭徽光着上半身喘着粗气,抱着半个西瓜到赵学明家大喊:赵学明吃西瓜啦!赵学明从房间跑出去,看见八岁的他满头大汗,他额头上的黄皮肤沾着的每颗汗珠像水晶一样晶莹剔透,看到赵学明,彭徽立刻绽放出咧到嘴边的笑容。他把西瓜放在桌子上,张开紧握的手,把里面的勺子递给赵学明说:我爸买的,好甜,你快尝尝。彭徽嘴边还有没擦干净的红色。彭徽没有骗赵学明,那个西瓜真的很甜。吴阅后来和赵学明说彭徽先去找的他,他俩一起吃了一半,彭徽说那么甜的西瓜,必须也要赵学明尝尝,他就抱着西瓜跑了。吴阅说那是他这辈子吃过最甜的西瓜,蜂蜜西瓜。
赵学明整天不说话,唯一的乐趣就是读闲书。彭徽说:赵学明脑子里全是雪花。他说的雪花不是冬天那个,是吴阅家的电视没信号的时候出现的那个。吴阅说:赵学明还没记起来原来自己不是个哑巴。
吴阅的父母都是老师,他的业务很广,比如帮人签家长的名,教同学如何跟老师请假会被相信,求情说好话。他会的也多,小时候他的父亲想让他学书法,他的母亲想让他学拉丁舞 ,于是夫妻俩决定:两个都学。在其他小朋友享受快乐童年的时候,小吴阅孤独的在自己的房间一张一张描红,鬼哭狼嚎地劈叉。
彭徽是他们两个的大哥,可是他一天到晚没个正经,经常学老师说话逗同学笑,要不就是接老师话茬。他从小学开始成绩就很好,高中更是一直保持全校前十,老师都不管他了。彭徽一直喜欢一个女生,叫舒一楠。一直是多久呢?从彭徽幼儿园大班认识舒一楠以后,高二的那个冬天他还在喜欢她。
高二,暗恋十二年的彭徽决定要向舒一楠表白,否则高三了,他表白不就耽误学习了吗?吴阅向他解释这个逻辑:你现在表白也耽误。彭徽认为只要他成功了,他可以利用高二下学期把他们的感情稳定下来,高三他可以帮舒一楠辅导功课,他们一起学习。
彭徽那几天经常晚自习让赵学明和吴阅先走,他要等到舒一楠走,和她一起回去。
舒一楠常常是班级第一个来,最后一个走的人,她是从小美到大的姑娘,却从不娇气,不知道她是对自己长相没有一个清晰的认知,还是太相信社会的治安了。不过那么些年,她确实没遇到过危险的坏人,这一点彭徽可以向你保证。
彭徽报名了舒一楠也报名的英语口语竞赛,他以交流口语为由,提出和舒一楠放学一起走,舒一楠作为英语课代表欣然答应。可是舒一楠有一个好朋友叫姜岚,有时候她也会陪着舒一楠多自习一个小时一起回家。
支开姜岚这个任务,彭徽交给了吴阅。刚一放学,吴阅就到姜岚的身边。
“姜岚,你在读什么啊?”吴阅说。
“前两天校图书馆借的书,八月长安的《橘生淮南》。”姜岚说。
“啊,小说书啊。”吴阅说。
“是的,怎么了吴阅同学,我看小说影响到你了嘛?”姜岚说。
“那倒没有,我只是觉得你看啊,小说书更适合在一个舒适安逸的环境下阅读。外面的天黑不黑?”吴阅说。
“你废话,现在晚上能不黑吗?”姜岚说。
“诶答对了,晚上。现在放学了,我们应该干什么。”吴阅说。
“应该回家。”
“非常好。”
“我回不回家关你什么事?”
“我担心同学,关心女士。”
“好好,谢谢你啊,我读一会就回去了。”
“我们一起走吧。”
“你干嘛?我等会和一楠一起走。”
“我有一些语文上的问题想要和你交流交流。”
“你不能问你妈吗?”
“诶,她能和你比吗?你说的话通俗易懂。”
“你妈的,事真多,那好吧。”
“你看你看多通俗多易懂。”吴阅说。姜岚被逗笑了。她和舒一楠说了一声她先走了。她背上书包和吴阅一起走了。
只留下彭徽和舒一楠,在傍晚湖边的小道上,他们一起往校门走去,舒一楠搂着书本,彭徽拎着自己的书包。风凉凉地吹过这寂静的夜,彭徽那颗悸动的心在扑通扑通敲打着他的身体。学校的湖水清清凉凉,路灯垂钓星辰,月亮袖手旁观。
他们说了一路英语。彭徽突然说:“你为什么喜欢英语啊?”
舒一楠歪着头想了两秒说:“我小时候爱看《神秘博士》还有《哈利波特》,听着听着就喜欢了,英语说起来有一种轻柔顺滑的感觉。”
彭徽听到之后点点头,他说:“我只看过《哈利波特》,没看过《神秘博士》,好看吗?”
舒一楠说:“你如果喜欢科幻题材就好看。那你呢,为什么喜欢英语啊?”
彭徽说:“我父亲去了联合国维和部队,他告诉我学好英语将来才能走得远。”
舒一楠说:“好厉害啊。维和部队是为了世界和平的英雄。”
彭徽说:“哈哈,我也觉得他蛮厉害的,只是我们很少才能见到面。”
舒一楠看着彭徽,低着头想了一下说:“英雄总是很忙的啦。”彭徽看到舒一楠那可爱的脸笑了,舒一楠也笑了。
“我觉得我们的气氛不够轻松。”彭徽说。
“怎么才能轻松?”舒一楠好奇地问。
“好问题。你就想比如你以后成了一个卖保险的。你在外面推销保险,你挤出灿烂的微笑。推销给二三十岁的年轻人,他们冷漠地拒绝你。来了几个年老的人,看着就快不行了,要买你的保险,这肯定是笔赔本买卖,你拒绝他们违背了自己的良心,这样反复工作了一天,你什么也没推销出去。回到家以后,你是什么心情?”彭徽说。
“累死了,装不下去了。”舒一楠说。
“很好,你代入一下再跟我说话。”彭徽说。
“好,那我现在回到家了。哎不对,你怎么在我家里?”舒一楠说。
“先忽略这点。”
“好吧。彭徽,我要累死了,我今天一个保险也没卖出去。去给我倒杯水。”
“好的,你先坐着歇会。”
“更不对了,你为什么在我家这点不能忽略。”
“为什么不能忽略?”
“成过家家了。”
“那我是爸爸。”彭徽立刻说。
“哎,谁要玩过家家,幼稚鬼彭徽。”舒一楠一脸温柔地笑,确实比刚才放松多了。
他们在校门口分别,彭徽说要送舒一楠回家,舒一楠说不用啦,她家就在附近,谢谢。
走了几步彭徽突然又转身跑到舒一楠身边说:“明天还一起走吗?”
舒一楠说:“可以呀,你的口语不是很好,正好练一练。”
彭徽说:“诶问你一个问题,如果你遇到一个白胡子老人,你可以问他一个关于你的未来的问题,你想问什么?”
他们继续走着。
舒一楠说:“嗯......我想问他,彭徽以后会做什么工作?”彭徽听了笑了,他问:“哈哈哈为什么啊?”
舒一楠说:“因为我不想知道我的未来是什么样的,那样未来就没意思了,我想自己一点一点去探索,酸甜苦辣都行,我觉得那才是人生有意思的地方。”
彭徽说:“确实嗷,如果我们知道了未来,那未来就失去它最大的魅力了。”
舒一楠说:“嗯嗯。你会问什么呢?”
彭徽说:“我会问明天晚上有雨吗?”
舒一楠笑了。她说:“那我就是你的白胡子老人,明晚没雨啦。”
彭徽说:“你最大的理想是什么?”
舒一楠微笑着说:“世界和平。”彭徽也笑了。
舒一楠又说:“其实我没什么理想,考大学算不上理想,我只想在正确的时间做好正确的事,将来自己有能力把自己照顾好,能有余力去帮帮自己爱的人更好了。”
彭徽说:“独立女性嘛。”
舒一楠笑了温柔地说:“我不喜欢这个词,女性本来就应该独立,为什么要有独立女性的说法,怎么没有独立男性啊。”
彭徽笑了,点点头。
舒一楠问:“那你最大的理想呢?”
彭徽说:“世界和平。”
他们一起笑了。
舒一楠停住了脚步,彭徽说:“你到家了。”
舒一楠说:“你怎么知道?”
彭徽说:“不是,我是说,你到家啦?”
舒一楠说:“嗯,谢谢你,明天见。”
彭徽笑着说:“明天见舒一楠。”
(2)
彭徽回到家用钥匙打开门,他打开客厅的灯,看到了坐在沙发上的母亲。他问母亲怎么了,母亲捂着脸哭。他看到桌子上有一封信。信是从刚果寄来的,信上说他们遇到了炸弹袭击,彭徽的父亲牺牲了。
彭徽看着母亲,他拿着信的手不自觉地颤抖着。母亲放下捂着脸的手,眼睛已经哭肿了。半响母亲张口说:“你父亲遗书上交代,你爷爷奶奶死得早,他要是不幸遇害,就把这个房子卖了,带着你回你外公那里生活。”
彭徽一句话不说。他起身回到自己房间,锁上了门。他把自己蒙在被子里一动不动。第二天早上他没有去上学,母亲敲门他也没有回应,他就静静地蹲在角落里,一边又一边擦拭父亲送他的书《外交十记》,扉页上父亲写着:给儿子,请原谅父亲没能在你身边。生日快乐!祝早日成为报效国家的人才!——最爱你的父亲。
他在手里翻来翻去,翻到了最后一页,那上面写着:加油儿子,你是我的骄傲!
他的心像踩空了楼梯,思绪飘到远方,他发了一会呆。一会儿,他走到了门旁边打开门的时候,母亲正在接学校老师打来的电话。
“夏老师,彭徽今天去不了了,他......”还没说完,彭徽拿过母亲的手机,他说:“夏老师,我今天头有点痛,下午去。”他挂断了电话。
母亲看着彭徽哭肿的眼睛,走上前抱着他。彭徽说:“你别太难过了,你还有我。我现在已经是个男人了。”母亲听着这话,既心酸又欣慰,她抽泣着点点头。
“父亲牺牲的事不要让吴阅和赵学明两家知道,我们既然马上都要走了,没必要让他们跟着难过。”彭徽说。
“好,我听你的。你外公让我们下周走,转学的事你大舅会帮你办好,你从小在这长大……”母亲说。
“嗯我知道了。”彭徽说。
下午彭徽去了学校,他像往常一样阳光开朗,笑容灿烂。只是在可以沉默的时候,一言不发,僵着脸。
那天晚上人都走光以后,彭徽对舒一楠说:“我今晚有点事,抱歉不能和你一起走了。”
舒一楠说:“什么事啊?”这句话让彭徽有点意外。
彭徽说:“啊,我......我要去吴阅家打游戏,我和他约好的。”
舒一楠说:“可是你也和我约好了。”
彭徽说:“对不起啊,我......对不起。”
舒一楠说:“你走吧。”她说完这句话转身继续写题目了。
彭徽站在只有他们两个的教室里,他也不知道他在做什么,他转身往门口走去,眼泪从眼睛不自觉往下掉。
这个时候舒一楠突然跑出来跟上他,他害怕舒一楠看到自己哭了,背对着她,舒一楠以为彭徽没看到她,又跟到彭徽面前,彭徽急忙把眼泪擦干。
舒一楠手里拿着一本英语书。她看到了彭徽的眼泪,她问:“你怎么啦?”
彭徽说:“刚刚风进眼睛里了。”
舒一楠说:“瞎说,你哭了。”
彭徽说:“哼,你真幽默。”
舒一楠说:“这是我给你带的书,回去跟着读读。”彭徽接过书说:“哦,那什么。”
舒一楠急忙打断说:“不要谢我。”
彭徽说:“不是,我是问,这书是借我的,还是送我的。”
舒一楠笑了,她说:“送的送的,行了吧,看在你眼泪的面子上。”
彭徽说:“风吹的!”
舒一楠说:“好吧好吧好吧,风吹的。再见彭徽。”
彭徽说:“再见。”
彭徽拿着书走了,舒一楠回了教室。彭徽走在回家的路上,像一个游魂,眼睛盯着一个地方,什么也看不到,他在往里看。
(3)
连续三天彭徽回到家里都一句话不说,把自己锁在屋里。母亲和他说什么,他只面无表情地点点头。
母亲觉得这样下去不行,她周三中午让彭徽去帮她把钱存银行里。她把吴阅和赵学明都叫到了家里。
吴阅问:“阿姨,彭徽呢?”
她说:“我让他出去帮我存钱去了。我有事要和你俩说。”我点点头说:“阿姨你说。”
她说:“彭徽最近在学校有和平时不一样吗?”
吴阅说:“没有啊阿姨,啊有, 彭徽最近听课了。”
赵学明急忙补充:“他以前也听课,现在更认真了。”
吴阅说:“啊对对。”
她说:“彭徽他这几天开心吗?”
吴阅说:“啊开心啊,他每天都很开心。”
她说:“我想拜托你们一件事。”
赵学明说:“阿姨你是看着我俩长大的,你跟我们还那么客气干嘛。”吴阅点点头。
她说:“彭徽的父亲前几天牺牲了。他自从听到这件事后,回到家里一句话也不说。进屋就把门锁上。”
赵学明听到这件事的时候,脑海里全是彭徽这句话开怀大笑的样子,他笑得越开心,赵学明心里越不是滋味。吴阅眼泪一下就下来了。
吴阅边哭边说:“什么......什么?叔叔,叔叔牺牲了。那彭徽怎么......怎么不和我们说啊。”
她说:“彭徽外公让我们搬回去住,我们这周日就走了,他说既然这几天就走了,干嘛要让你们跟着伤心。可是我看他要是这样走了,到了那边也要出问题。”
赵学明眼泪也忍不住从眼眶盈出来。
吴阅抽了两张桌上的纸,递给赵学明一张,他擦干眼泪说:“阿姨他要是这样走了,别说他了......这种大事怎么能不和我们说呢。”
彭徽的母亲不说话,只是看着自己皱巴巴的手。
赵学明说:“阿姨我知道这种事,你也不知道怎么才好了。我和吴阅会想想办法的。”
她的眼泪也流了出来,划过她苍白的脸,她默不作声点点头,像一个委屈的孩子。
吴阅说:“阿姨你节哀。彭徽那边我和赵学明想办法。”
她的头发乱糟糟的,中间夹杂着一些白色的,过去从没见过。他们一起走过了一段长长的沉默,那沉默里,回忆是现实的路灯。
半响她说:“嗯,彭徽快回来了,你们走吧。”我和吴阅走了。
吴阅对赵学明说,他真他妈舍不得彭徽,赵学明说我也舍不得,吴阅说他知道。他俩在屋里抱着哭。
“但是现在更要紧的是彭徽心里最崇拜的就是他爸,叔叔去世,他心里肯定非常痛苦。要想办法让他哭出来。”赵学明说。
“怎么办?”吴阅问。
“过两天是我生日。”赵学明说。
“你这个时候了你还想过生日?”吴阅说。
“不是你听我说,彭徽既然不想让我们知道,我们就先假装不知道。这几天我们和班级同学说彭徽要转学了的事情,不说原因,反正到时候老师也会说。我们让他们写下想对彭徽说的话。然后我过生日去饭店吃饭,叫彭徽来给我过生日,我们把同学们写的给他,他应该会感动哭。”赵学明说。
“好主意是好主意,可是彭徽对自己父亲的离去没办法释怀啊。”吴阅说。
“唉,这种事阿姨都没办法,我们能做什么呢?”赵学明说。
到了学校,吴阅看到了彭徽,不敢直视他的眼睛。他看到彭徽开怀大笑的样子,心里就一阵一阵难受。赵学明能听到彭徽心里缺口漏出来的风,他有时候一直走一直走,叫住他,他才反应过来刚刚失了神。吴阅说彭徽是月亮,已经千疮百孔了,却因为离得太远,只见皎洁。
“你昨晚怎么不和舒一楠一起走。”吴阅迟迟不说话,赵学明怕彭徽起疑心,急忙说话。